艾为礼刚要转头去找「站在餐桌前的韦罗」时,她的动作就顿住了。
假如韦罗正站在那里的话,她根本不需要靠倒影才能发现,刚才跑过来时就看到了⋯⋯现在到处都空空如也,韦罗明明不在店里。
不会吧?
另一个看起来几乎像是梦囈一般不现实的念头,渐渐从她脑海中升了起来。
韦罗不在店里,却在玻璃上⋯⋯结论似乎很简单,很符合逻辑,却极不符合现实:韦罗在倒影里。
她怎么进入玻璃倒影的?
是她刚才去看情况的时候,不知怎么落入了倒影中吗?被下半张脸抓过去,替换了?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把一个大活人拉入倒影⋯⋯
倒影上,韦罗满面焦急,反覆朝她比划着手势,一张嘴开开合合;可惜艾为礼根本也看不懂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念头,像一隻冰凉的手一样,渐渐爬上了她的后背。
韦罗走了,也就是说⋯⋯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看着韦罗,艾为礼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想要下意识地去把她接回来一样,来到了便利店中央两排货架的走道上。
不,不对。
想到这里,她慢慢地向右边走道上转过了眼珠。
她猜错了,店里剩下的不止有她一个人。
一个穿着plo衫和卡其裤的男子,此时正站在摆着日用品的货架中央,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架子上一排商品里。
他直直站在地上,上半身贴着货架;被抻得长长的脖子,从架子上商品里延伸出来,连接着他的polo衫领口。
在接下来几秒的静寂之中,那个polo衫男子就这样站在货架前,一动不动。
⋯⋯这什么东西?
艾为礼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惊动那男子,一时浑身又冷又僵,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好。
在她的余光里,玻璃倒影中的韦罗大步走近来,看起来好像她本人就站在玻璃窗外一样清晰真实,正朝她拼命地挥手——艾为礼朝她飞快地转了一下眼睛,发现这一次自己好像看懂韦罗的意思了。
她似乎是在叫自己⋯⋯快点走开。
为什么?
艾为礼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她此时正站在饮料柜前方,乍一看,一切好像都很正常;唯有饮料柜的玻璃门,不知道为什么,微微地打开了一条缝。
是她们打扫的时候没有把门关好,还是⋯⋯
灯光把饮料柜里的一瓶瓶茶饮、矿泉水和能量饮料都照得清清楚楚,艾为礼的目光迅速往下一扫,就自然而然地看见了倒数第二层。
在靠外摆放的那一排饮料瓶后,在略为昏暗的、原本应该放着更多饮料的空间里,依稀是一张青灰色的人脸。
人脸向上抬着,从饮料后方直直地盯着艾为礼。
饮料柜门好像是被风吹开的一样,慢慢地又张大了一点。
那一瞬间,艾为礼只觉自己浑身汗毛都乍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一脚就踹上了玻璃柜门,让它「砰」地一声合拢了,赶紧连连后退了几步。
能忍住喉咙中的惊叫,已经花掉了她的全部力气;所以她一时间竟也顾不上去想,在她往后退了几步之后,她就正好来到了polo衫男子所站着的走道上。
准确来说,他此时正站在艾为礼肩膀旁边。
穿polo衫的男子,不知何时换了一个方向。
他原本站在日用品货架中央,背朝着艾为礼;可是仅仅十秒鐘不到的工夫,他已换了一个货架,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膨化食品的架子里,位置正好与艾为礼平行了,就站在她身边。
二人肩并着肩,有一两秒的时间,空气都凝滞住了。
紧接着,艾为礼转身就逃。
饮料柜门被打开时的那一声独有动静,洋芋片包装袋沙沙的摩擦声,接连诞生在了身后空气里,好像藤蔓一样朝她爬行过来,要将她的脚步留住。
在她飞快跑过玻璃窗的时候,韦罗依然站在倒影里看着她,满面焦虑担忧,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艾为礼哪敢停下来与她沟通,大步往前跑,在路上还顺手抄起了一隻购物篮;当她重新回到收银台前时,艾为礼没路可跑了,急忙一扭身,将购物篮高举了起来,做好了随时把它砸出去的准备。
购物篮当然是没有杀伤力可言的;只是她喘息着等了两秒,却很快发现,身后什么东西也没有跟上来,她不至于真的用购物篮来防身。
奇怪了,那两个东西呢?
怎么和下半张脸一样,她一跑就不追了?
艾为礼心脏跳得又强又快,每一下都拽得她心肌隐隐作疼,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心脏病发作了。她将购物篮挡在胸前,抹去了脸上冰凉的眼泪,小心地往回走了几步,朝餐桌和雪糕柜之间的走道里看了一眼。
⋯⋯Polo衫的男子就站在那一条走道上,却好像给谁鞠躬一样深深地弯着腰,头颅埋进了装满雪糕的冷柜里。
好像在他停下来的时候,就不会让人看见他的头颅⋯⋯看不到头,是一个「暂时安全」的象徵吗?
至少,他不再向自己靠近了。
艾为礼急忙退了回去,四下仔细看了看,等了几秒,心里渐渐有了底。
那些东西都没有继续追她,下半张脸也是这样⋯⋯
当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开的时候,下半张脸也越来越不高兴,嘴角越来越垂;在她刚刚开始逃跑的时候,她记得下半张脸上的嘴角深得几乎快要将下巴割裂了,但是在追了几步以后,下半张脸就消失了,不再追了。
这么一想,她刚才从polo衫和青灰人脸身旁跑开的时候,情境也很相似。
难道说,只要离开他们身边一定范围,他们就感觉不到自己了吗?感觉不到,就不再追了?
想是这么想,但是艾为礼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拿自己去实验一下这个理论。
正当她抱着购物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发现韦罗的倒影也在这时跑到大门口上了——如果她们没有被分开的话,现在的韦罗应该在自己身边才对。
艾为礼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相识不过几个小时的女人。
一个人与一个倒影的目光,在半空相遇了;韦罗忙在嘴唇前竖起了一根手指,这个手势倒是世界通用的,一眼就能看明白意思——韦罗是在要她噤声。
艾为礼愣了愣,随即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才好。
原来声音也是它们追踪自己的条件之一?
这么说来,在下半张脸走近自己之前,她确实有叫过半句「你别过来」,而在发现polo衫男子换了一个货架,来到自己肩旁之前,她也刚好一脚踹在了饮料柜门上,发出了「砰」一声响⋯⋯原来是她发出的声音,将这些东西吸引来的?
如果自己能想办法让它们滚远点的话⋯⋯
艾为礼想了想,从收银台下的排列架上,轻轻地拿了一包口香糖。她扬起手,狠狠地将它拋向了店内深处——大门玻璃上,一直在看着她行动的韦罗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终于露出了一个又淡又疲倦的微笑。
口香糖「噠」地一声,不知打在了什么东西上,滚落了地面。
艾为礼浑身都紧绷起来了,举着购物篮,一声不出地等了几秒,这才又伸头看了一眼polo衫男子。
⋯⋯他已经不在雪糕柜前面了。
Polo衫男子正站在货架最末端,离艾为礼远了四五米,脑袋扎进了货架里;儘管那是前不久才扶起来的架子,商品七零八落、到处都遍佈空隙,按理来说藏不住一颗人头,但艾为礼能看见的,依然只有他的脖子和身体。
果然⋯⋯看来声音确实是会引起这些东西的注意;自己若是离它们太近,搞不好也会被它们感觉到。
那么,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尽量离它们远一点就行了吧?
艾为礼的心跳总算平稳了些许,不再像是要撞断她的胸骨了。儘管韦罗还没回来,但至少她不会被这些东西狩猎了,这就是一个改善。
「啪」的一声轻响,令她猛地抬起了头。
有一瞬间,艾为礼以为又有东西出现在自己身边了;但是当她看清楚店内的那一刻,她却陷入了短暂的茫然里——因为她此前人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幕,有一瞬间,她完全理解不了她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一直都光明亮堂的便利店里,有一块突然黑了。
不是灯光灭了,而是⋯⋯一部分真实存在的空间,像是被涂了油漆一样,变黑了。
放着餐桌和雪糕柜的那一部分区域,此时浸泡在浓浓的黑暗里;就好像从天花板灯罩里落下来的不再是光,而是犹如实质的黑暗。
黑暗呈一个长方体的形状,就像是从便利店中割下来了一块光,涂黑了。最叫艾为礼不能理解的是,那一片区域明明浸入了纯粹彻底的黑暗,可她却还能看见它在玻璃上的倒影——或者说,那片区域原本应该投在玻璃上的倒影。
她伸长脖子,眯起了眼睛。
玻璃倒影里的餐桌,雪糕柜,和映出的半个货架,都与刚才一样清清楚楚。一开始,她以为坐在餐桌旁的人是韦罗。
然而韦罗的倒影依然停留在大门玻璃上,此时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还是陷入了思考。
艾为礼再次看了看餐桌旁的女人。
那女人始终低低地垂着头,慢慢抬起了一隻手,随即将它重重地、却无声地敲在了桌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门口玻璃上的韦罗神色一惊,朝倒影里的餐桌转过了头,似乎听见了那一道不存在的声音——同一时间,艾为礼这一边的店里,已经又一次恢復了光亮;然而倒影里,餐桌旁的女人却依然静静地坐着。
韦罗好像看不见她一样,一步又一步,谨慎地走向了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