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葳海敏娜公主的遇难开始算起,至魔王遭到「雪豹旗」消灭,总共歷时了近三年。
不过早在提出交换人质之前,人族与魔族的战争就已持续了数十年;即使魔王经过字面意义上的「斩首行动」被剷除,为了将魔族尽可能往深山赶尽杀绝,又花了将近两年,大鉳綵圣教王国才正式宣布全面胜利、结束战争。
至于人族跟魔族到底何时才算正式进入战争,多半认为是以「开元至圣」揭示「圣法」并决议「矫正」魔族开始计算,那么整场战乱持续了将近七十二年。便宜起见,通常会被称为「百年战争」──反正在正式进入战争之前,双方已有数十年的武装衝突。
对于以海洋贸易立国的大鉳綵圣教王国而言,战争最严重的影响,便在于本来就相对稀少的农耕地,进一步遭到战火的摧残与破坏;国内粮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仅只能仰赖进口,价格也被商家任意哄抬,更是时常有边境村落的饥民与难民窜逃到城市内;若不是圣庙的大祭酒制定出严格的教义:「必将食物与飢饿的人共享」且动员各地圣导士劝募民眾捐粮賑灾,在「百年战争」的期间内,王国本身恐怕就会因为饥民与难民引起的暴乱而从内部瓦解了。
当然,在战争结束了快十年的今日,王国已恢復正常的粮食供应,甚至因为战胜了魔族、驱逐了魔物,过去被视为蛮荒之地的一部分「欧露穆柴」,经过砍伐、整地之后,这些平原丘陵被纳入王国的版图,开闢为新的耕田、果园和牧场,不知不觉中,王国的出口货物清单还增加了柚子果酱、乳酪跟乾烙饼等便于海运赚取外匯的食品。
总的来说,「暗黑山林农庄」的主人,实在想不通为何自己的庄园里会在半夜中出现骨瘦如柴的小孩。
从方位来看,这个孩子出现在东北角,那么十之八九的可能性是从魔物混杂、杳无人烟的暗黑山林过来的。
虽说身为「暗黑山林农庄」的主人,农庄附近的山林对他而言跟自家灶房没两样,但一般情况下,即使是三到五个名成年男子带着把火绳枪进入暗黑山林都不见得能安然归来,更别说是小孩了。
从最近的聚落「密斯庇科村」迷路、误入山林后绕了一大圈,宛如被眾神眷顾般幸运地避开所有魔物与野生动物后出现在农庄,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惜的是,男子从未跟「密斯庇科村」的居民打过交道,自然也认不出是哪家的小孩;况且倘若村内真的有小孩失踪,即使村民再怎么不乐意造访这座「暗黑山林农庄」,应该还是会派人来打探消息。
从孩子身上污垢及衣物破烂的情况来看,显然不是走失一天两天的程度。
男子从屋舍的中庭水井打了一桶水,扶起孩子的头,用木瓢舀起一匙就着孩子乾裂的嘴唇缓缓将井水餵到对方的口中。
──他曾经以为,在战争已经落幕的这么多年之后,应该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场景。
那些年他与同伴路过被魔族劫掠的村庄,若眾神垂怜的话,还能在废墟中找到生还的儿童。
然而背负着使命的他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有给对方一瓢清水而已了。他们不可能为了几个孩子半路返回城镇,也没办法把为了远征所携带珍贵的粮食与药剂分出去──哪怕只是一小口,都可能导致未来死于路途之中的会是他们自己。
在他们离去之后,废墟中的孩子依然听天由命。
如此廉价的悲悯,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回盪在他心底的疑问于此时又浮现了出来。
陆续餵了几瓢清水之后,那个脏兮兮孩童的面颊勉强浮出生气。儘管对方似乎还是虚弱地陷入昏睡,至少暂时看起来是没有攸关生命的危机。
他把对方安置在主屋西侧一楼的正堂座椅上,看着那副乾瘪的身躯,努力从记忆深处翻找可以称得上「营养」的食谱。
自从入住这栋农庄以来,男子的日常饮食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枯燥单调:
早餐是几片番藷乾,一碗豆浆,加上一颗番茄或半颗番石榴;午餐则是番藷籤混在小米粥里,加一盘水煮的莧菜或菠薐草;至于晚餐,如果不是跟早餐或午餐一样,就是偶尔用番藷粉揉製成麵团,混入做豆浆时残留的豆渣,烙出几片可以长期保存的薄饼,捲几根青葱、蒜苗、萵苣叶片、小黄瓜丝,沾一点自己酿製的黑豆油压制飢饿感就完事了。
上述的那些食材都是他平常在农庄内自己耕种的作物。
虽然「圣教」因为当年战乱的关係,鼓励多吃素食与海產以节约粮食,但他并非因为宗教信仰而不吃兽肉,纯粹只是「没有来源」:赶跑了绝大多数误闯农庄的野生动物之后,如果要吃肉,就得进入「暗黑山林」打猎──儘管凭他的身手,自然是任何猎物都手到擒来,然而他对于兽肉,仍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硬要找个最相近的词汇,大概是「没有食慾」。
即使如此,他很清楚人体多多少必需摄取一些荤食;他会在入冬之前到最近的山林野溪中,捕捞一些小鱼跟溪虾,晒成虾乾、鱼乾或製成鱼松便于保存,每隔一段时间才会替自己的三餐加料。 总的来说,农庄的既有食材就只有这些东西:番藷、黄豆、蚕豆、番石榴、莧菜、菠薐草、萵苣、青葱、蒜头、小黄瓜,自己醃渍的榨菜、豆油、果醋、酒醪、萝卜乾等等,少量的溪虾乾与鱼松,以及存量不多、去年收成的粟粒。番茄跟芋头、粟穗都还没到收成的季节。
虽然在「另一间」仓库里,是(在半屈半就之下)寄放了一些只有从大城市才能蒐罗到的农產品、醃製品及调味料等,但当他「独自一人」在农庄时,他并不想动用那些物资;此时此刻如果要为那个孩子恢復体力的话,就只能从现有的食材想办法了。
【任务等级☆:完成一道营养丰富的料理】
在他前半辈子中,从没接受过如此模稜两可的任务。
走出大堂,中庭正好洒入今天的第一道晨曦。
他深陷的眼窝望向朦胧的紫橘色天空,抓着一头不修边幅的凌乱长发,思考着如何准备让那玩意儿恢復体力的第一道餐点。
小米粥或稀饭是对于病患的首选,然而稀饭在对方肠胃虚弱时极可能引起肠胃不适及消化不良的风险。目前没办法判断那孩子究竟饿了几天、肠道系统能否负荷,于是首先排除──但比起固态食物,流质食品确实更容易入口。
反正平时早上也是要准备给自己吃的豆浆,就先从豆浆着手吧。
走入灶房,他先拿出那把帕特斯兰刀,蹲在灶炉边捡起常备的枯枝以及一块如鹅蛋般大小的雪白石块。随着刀锋在石块上剉磨几次,点点火花便落在枯枝上燃烧了起来。在柴火缓缓从灶炉内蔓延成适当火候的空档,他也早已用石磨磨好了两碗分的黄豆泥,倒入大锅中在灶上等待煮沸,再把煮好的豆泥过滤:滤下的汁液即为豆浆,剩下的则是可以混入番薯粉、製作成番藷饼的豆渣。
自己的那份豆浆就算完成了,问题在于要给那孩子吃的,光是这么一碗豆浆肯定不够。
考虑到对方可能已经长期未进食并且有脱水的状况,应该适当补充一些盐分。于是他往豆浆内撒了一把海盐。
至于蔬菜的部分,他用帕特斯兰刀切了一些葱花,并且扔了细碎的醃萝卜乾进去。
肉类……因为男子本身就没在吃兽肉,只能添加溪虾的虾乾及鱼松。
为了帮助消化,他还淋了一些醋,最后加一点豆油调味。
一碗难以名状的「豆浆料理」就完成了。
虽然是自己亲手做的,但他从来没这样吃过,一切只是考虑「现有食材」及「方便食用」而促成的產物。并且不晓得为什么,原本应当是纯净的豆浆,竟然变成了软烂的泥状物……
即使用最礼貌的句子形容,男子的脑中依然只能给出这样的感想:
(……好像呕吐物……)
罢了,反正不是给自己吃的。
仔细想想,那个孩子可是这座农庄的入侵者,并且瘦骨嶙峋的模样,应该也没什么立场与体力对久违的热食挑三拣四。
当他把这碗呕吐……这碗豆浆料理端进正堂时,那个孩子已经醒了,从起身一脸茫然地对着四周东张西望,转成怀有戒心地对着眼前的男子上下打量。
他知道自己的模样看起来不像善类:疏于打理的一头乱发已经长过肩头,鼻樑以下的面容被苔癣一般的鬍渣掩盖,长期的睡眠困扰及最低限度的饮食方式,导致眼眶与脸颊凹陷、沉重的眼袋及枯瘦微微驼背的身躯,再加上那一身不分昼夜、无论四季总是穿着缝缝补补的麻布衣,让普通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比魔物更像魔物──
男子可能不知道,在「密斯庇科村」村民口中,他早已被称为「暗黑山林旁的野人」。
儘管看似已经没有力气,那孩子仍出于防卫本能,往后蜷缩──男子见到此状,也只能在心底苦笑,叹了一口气。
他把盛满加满各种杂物的热豆浆放到桌上,往孩子的方向缓缓将大碗推了过去,并且附上汤匙,抬了抬下頷,示意要对方享用……那个卖相极差的「料理」。
孩子看着那碗诡异的料理,抿着嘴,迟疑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再度看向男子。
(是打算抱怨吗?)
孩子望着男子,颤抖着双唇,像是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才用气音逼出了一段话:
「瓦伊努‧卡‧逆?」
男子闻言,不禁放大了瞳孔。
见到他的反应,孩子虽然显得有些恐惧,但仍像是鼓足全身的勇气继续说道:
「伊、伊玛苏卡‧伊苏‧呼?」
──魔族话。
人族跟魔族在外表上极为相似,且这孩子因为又脏又瘦,根本无法看出魔族的特徵──然而,人族跟魔族使用着完全不同的语言,一旦开口便会暴露身分。
只是那孩子可能也没有其他的沟通方式了。
男子悄然把惯用手按在身后的漆黑叶状物──帕特斯兰刀上。
迄今为止,那把刀已经不晓得沾染了多少魔族的鲜血。
在听到了这些「语言」,他的脑子被更多更多的话语衝击着:
──「没有魔族是无辜的。一个都不能留!」 ──「面对魔族不需要任何一丝怜悯!」
──「牠们只是长得像人罢了,牠们始终不是人!」
──「妇女、小孩,都不能放过。在剷除白蚁的时候,你会留下蚁后跟卵吗?」
──「……战争已经结束了,该停止无谓的杀戮……」「难道战争之中的杀戮,就有意义吗?」
──「留一个活,就有上百个找你索命。」
──「我们的人生已经不是我们的人生,是好几千人的人生。是好几万人的人生。」
脑袋像是被十几把铁鎚从四面八方重击。
喉咙也像是被绞刑架上的绳索勒住般让他感到窒息。
胸腔底下的心脏像是要衝破肋骨般疯狂跳动。
──如今这把刀,再多增加一条性命,也已经无所谓了。 他咬着牙,在身后用拇指轻叩刀柄,精巧的弹簧机关瞬间亮出帕特斯兰刀的刀刃。
「伊姆比亚系……」那双稚嫩的眼睛甚至感受不到面前的杀意,只是面带忧色地看着眉头深锁的男子,继续说道:
「伊姆比亚系‧苏‧呼?」
──你怎么了?
「姆鲁库哈?卡逆苏恩‧达哈?」
──你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吗?
「玛努卡逆‧伊明伊斯‧伊苏‧呼?」
──你怎么哭了?
男子此时才惊觉,有两道温热的液体滑过了自己的脸颊。
……与魔族兵戎相见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不懂对方的语言;或者说,如果连对方的语言都听不懂、无法掌握对方使用的话语,那么想要战胜对方无疑是痴人说梦。
然而,正是因为听得懂……
正是因为「懂」……
咖噠一声──
帕特斯兰刀的刀刃被弹簧机关收了回去。
「伊姆比亚系‧库‧巴来伊(我没事)。」
男子嚥了嚥口水,深吸了一口气,把不经意流出的鼻涕也收了回去:
「伊尼西尼……伊尼西尼‧坤帕罕‧纳库(这里是我的农庄)。」
他逐渐平復了下来,突然悸动的心跳也恢復原本的频率,脑内杂音也顿时消失不见。儘管他的头壳仍残留着剧痛。
(明明自己命在旦夕,这孩子……为什么会有馀力关心我呢?)
另一方面,见到对方用自己熟悉的语言答覆,孩子一直紧绷的身躯稍微放松了下来。
儘管应该没有力气,但那孩子还是同时往男子的方向挪动身子,尽可能挺直腰桿,并将一手压在自己的锁骨之间:
「苏玛依……苏玛依‧卡‧哈娜敢‧姆。」
苏玛依……
男子不免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么瘦弱的孩子,怎么被取了一个如此霸气的名字?
他也松开押在帕特斯兰刀柄上的手,转而用同样的姿势,按着自己的锁骨说道:
「阿纳伊‧卡‧雅库。(我是阿纳伊)」
自称「阿纳伊」的男子,与名为「苏玛依」的魔族孩童,就此展开了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