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秋天啊!我停下脚步,摘下不经意落在我发间的叶片感叹。
「快点啊,再晚一点的话,又要等很久了。」马路的另一端有人朝我不断招手,对我喊着,压低的帽缘使我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传在耳边却让我感到熟悉。
我看了一眼左右,再三确定没有来车之后,小心地沿着斑马线通过。
直到离对方越来越近,我才勉强认出她,她是我高中时期最好的朋友,但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不应该在美国读书吗?
此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另一个声音:「因为签证的关係,她还不能出国。」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并没有纠结于此。
「你刚刚怎么突然停下来了?」她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大声问道。所有画面一如高中的时候。
来不及回应,我又听到「唰!」的一声从旁边的树林里传来,抬头便看见两三隻鸟从树顶窜出,大力的振翅飞离我们。我指着失去太阳而有些灰暗的天空,毫不留情笑出声:「曾芋头你看,鸟都被你吓跑了。」
她翻了白眼,又拍了我的肩膀一次,连不堪入耳的脏话也飆出,我总感觉周围的路人,都把目光放在我们身上。身为一个有羞耻心的人,我急忙垂头避开眾人注目的眼神,还不忘拉着曾芋头一起快步离开。
直到走远,我才悄然松了口气,我放开曾芋头的手臂,插腰气喘吁吁地质问她:「曾育轩!过了这么久,你讲话怎么还是这么大声?」我认为在这件事上,必须严正指责她,所以才喊了她的本名。
「不就一个假日没见,我能有什么改变。」她看着还在倒数的红绿灯,无所谓的耸肩。
「蛤?」我心里產生百般疑问欲出口时,却被她拖着过马路。
不愧是身高一百七十六公分的女汉子,我的手腕都快被她捏碎了,我嘶了一声,发出严正的抗议:「你走这么快干嘛?」
曾芋头没有停止她的步伐,我就像一个被拖在地上的旧娃娃。
「我刚刚看公车剩一站就要到这里了,下一班公车是一小时后。」
「什么?」听到这句话,我瞬间有了无限的精力,脚下的速度也加快许多。果然人的潜力都是被逼出来的,我不负责任的猜测,此刻自己体内的肾上腺素一定大爆发,毕竟这里的公车班次大概跟一个月一次的满月一样难等!
也许是平常善事做得多,我们在公车关门的前一刻,顺利地挤上。
我像一坨烂泥一样,靠在原本用来供人抓握的桿子,一边粗喘气,一边搜寻空位。看看还在驾驶座旁边喘气的自己,再看看早已蹦蹦跳跳走到最末排的曾芋头,她还是这么有活力,变老的好像只有我。
此刻的我已经热到无法在意形象,乾脆掀开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瀏海,尝试用手心降下额头的温度。
显然,这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
曾芋头还在对我招手,但这一会儿她竟学会礼貌,只是用夸张的口型暗示我。
我扶着栏杆和头上的握把靠近,不知道是我走太慢,还是司机把公车当赛车开,在一个强劲的甩尾之后,我堪堪扶着座椅,勉强稳住重心,慢慢地在曾芋头旁边坐下。
我卸下背包放到大腿上后,向曾芋头看去,原本要说的话却被大片玻璃窗上的几条雨丝打断。
曾芋头也撑着头看着窗外,此时的天色又比刚刚暗了不少。
「下雨了,你有带伞吧?」我问道。
曾芋头点点头,依旧看着窗外。
我收回目光靠在椅背上,打算闭目养神。
黑暗之中,其他感官会变得更加敏感。我感觉到司机正在减速,车子停下的那刻,前后的车门随之开啟,紧接着是此其彼落的刷卡声,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偶尔会传来铜板在铁箱里撞击的声音,虽然响亮却不似风铃清脆。
随着人们匆匆忙忙地上下车,当机械式的女音说出最后一声:「学生票上车。」时,两侧的车门被毫不留情地关上,下一秒我闻到一股来自雨天特有的青草味逐渐靠近我,正从我身旁掠过。
我偷偷睁开眼睛,视线微微地扫向走道。
他的脚步很大,导致我无法看清他的脸,只见他穿着一件水洗牛仔外套,里面是最简单的白T,下身搭配黑色直筒裤,脚踝处露出一段白袜,鞋子则是最经典的黑色帆布。明明是最简单的搭配,却因为他的身材而显得精緻。
我脑中驀地出现一张流传已久的梗图,我摀住嘴巴无声地笑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好像朝向我,我赶紧用力地闭上眼睛,但颤动的嘴角早已出卖我,好在是我自作多情,他只是在寻找位置,最后我感觉到,他在我后方的位置坐下。
突然,我的大腿被捶了一下。一睁眼,我便被曾芋头近在咫尺近在咫尺的脸惊吓。
「你干嘛?」我推了推她的肩膀,惊慌地问。
无奈她却不动如山,我只能撇开头,眼睛盯着走道的绿色地板,上面还有几个未乾的脚印。
「我才要问你在笑什么。」她揪了一下我的头发,一脸准备严刑逼供的模样。
我吃痛,用力地瞪了她一眼,却抿唇不愿多说。
「还不说是吧。」曾芋头突然折起她的手指,发出喀拉喀拉的声响,声音在安静的公车回盪。
我大惊失色,想要寻觅座位旁的空位,避开曾芋头的攻击,却发现已经没有其他位置。
曾芋头的喉咙发出哼的一声,像毛毛虫一样不断扭动她的手指,慢慢地靠近我。下一秒,我的腰已经受到搔痒的凌迟。
我奋力地紧抿双唇,两手的指甲已经陷入掌心,双眼也用力地闭着,彷彿这样就能舒缓心中连绵不止的痒意,但不时从嘴角洩漏出来的声音,已经充分地出卖我了。
「还不说?」
经不住曾芋头一连串的攻击,我举起双手示意投降,就像放弃守城的的城主,轻易地把自己的城池割让给敌军。
「我说、我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曾芋头戳了一下我的脑门,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掏出手机在一连串搜寻后,才找到那张梗图,我把手机萤幕朝向掩藏不住好奇心的曾芋头,一脸无辜说:「我刚刚突然想到这个啊。」
曾芋头看到那张图的剎那,用尽平生的力气翻了一个白眼给我,大手毫不客气地我往我后脑杓一搧,还附带了一句她万年不变的口头禪。
「白痴喔。」这一声肯定被所有人听到了,我心想。
藉着曾芋头那一掌,我让自己的脑袋刻意地晃了几下,再摀住「伤处」一脸委屈地看着曾芋头。「很痛!」我用夸张的嘴型强调,但不忘降低音量。
「别装了,如果你真的脑震盪,天就要下红雨了。」曾芋头摆摆手,继续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会不会下红雨我不知道,但开始下大雨了。」我摸了摸背包里的那把伞,确定它的存在后,才安心地在这个越发阴暗和安静的空间闭眼。
邻近下班的高峰期,又碰见入秋难得的大雨,一路上鸣笛声不断,就连原本一路顺畅的公车都迁就着车潮,只能走走停停。
眼看即将到站,雨势还没有趋缓的模样,我撞了一下曾芋头的手臂。
「等一下我们不会变成落汤鸡吧。」
「不会啦,公车站牌旁边就是那一家店。」
「幸好。」我用玻璃窗上微微反射出来的身影充当镜子,把自己凌乱的瀏海拨好。
公车终于准备到站,曾芋头焦急地拍了下车铃,又用眼神示意我赶快起身,我一边从包里拿出雨伞,一边在她的推挤下走到车门旁边。
「不要推……」我抓着旁边的栏杆,回头对曾芋头道,却发现那个男生正从座位上起身,缓缓地朝我走来。一句话还未说完,我的嘴巴像被塞了哑药,想要发出声却无法。
车门一下就开了,外面的风夹带着雨水灌进车内,我的神智才被吹醒,我急忙撑伞下车,迅速地走进骑楼避雨。站定位置后,我把伞收起,即使雨水浸湿鞋尖也不甚在意,我的目光一直跟随那个男生。
虽然听起来像是俗套的搭訕话术,但他看起来非常眼熟,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与长相。
他也在骑楼避雨,但其实肩膀已经在下车时被淋湿,尤其是肩头上被淋湿的位置,顏色远比其他位置看起来更深。
他好像望着对面的大楼叹了一口气,我不确定,只是从他的动作判断。
「你要不要吃春川辣炒鸡?」站在旁边看菜单的曾芋头拉了我一下。
「等一下。」可能是因为方才不慎脑子浸水的关係,我拨开她的手,朝着前方走去,我感觉曾芋头正用疑问的眼神盯着我,但此刻的我却控制不住自己手脚的动作。
我戳了一下那个男生的手臂,小声地说:「这个给你。」
也许是滂沱大雨把我本就细如蚊蚋的声音盖住,他根本没有听到我说了些什么,只是蹙眉看我。
我将握把贴了一张鯊鱼贴纸的伞提高,用更大的音量又说了一次:「这、这个给你。」
空气在我们间凝滞,他似乎不知道该回我什么,也没接住我的伞,我侷促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
「你自己用就好,我走快点的话,一分鐘就到了。」他指着对面的大楼说。
「没关係,我可以跟我朋友一起用伞。」我把话一口气说完,便转身跑到一脸惊诧的曾芋头旁边,不顾他们的眼神,拖着她走进店里。
「你吃错药喔?」曾芋头把桌上的菜单立起,顾不上点餐就问。
我看向窗外向我点头致意的身影,也镇定地朝他点头。良久,他才撑伞离去。我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可能是室内暖气开太强的缘故,我浑身感到燥热,于是脱下外套,把菜单抢过来,假装没听到曾芋头的问题。
「一份春川辣炒鸡,还要什么呢?」我把下巴顶在原子笔的按压处,让里面的弹簧不断在受力形变与恢復原状中来回。
「你认识他?」曾芋头开始猜测。
我摇头,又在石锅拌饭上画了一横。
「难道是一见钟情?」
「才不是,我根本连他长怎样都不知道。」原子笔被大力的放下,与木桌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朝着桌边滚去。
曾芋头根本无视我的发言,她迅速拦截即将自杀的原子笔,丢回桌上。
「想不到,居然有人能让守财奴心甘情愿地把刚买的伞送出去。」曾芋头嘖了几声,把菜单又从我身上拿走。
曾芋头点醒了我!
我把额头重重地嗑在厚实的木桌上,双手握拳捶了自己的脑袋。
那可是我新买的雨伞啊!我听到心碎的声音,空调的温度似乎又下降了。
「应该有机会拿回来吧?」我抬眸看向曾芋头,殷切的希望收到肯定的回答,但她正开心的画着菜单,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在同一间学校,还是有机会碰面吧?」我喃喃自语地安慰着自己。
这时,曾芋头突然插话:「你怎么知道他跟你同校?」这句话把我问倒了,但脑里的确有一个声音这么告诉我。
「应该吧?」我从桌上爬起,对着曾芋头訕笑。
「看来你本来就认识人家了,还给我装。」
我只能瞇着眼傻笑,因为我也感觉自己好像认识他,但却怎么想不起他的长相还有名字。除此之外,曾芋头跟我一起吃饭这件事,本身也充满疑点,我明明亲眼见到她坐的班机起飞啊。
一切都被奇异的感觉笼罩,我好像一直被脑中的声音推着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