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涧川暗骂不好,不只如此,慌乱的情绪使他无法好好感应妖力。他再次挤入人群来到前排,其他参赛者都卖力地吃着,唯独洛遥本来坐着的位置空下了,桌上还摆着未动过蛋糕。
不安在心底快速扩散,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浓墨,遮蔽了他的理智。顾涧川随意抓来一个服务生,沉声道:「坐在那里参赛者呢?」
被顾涧川抓来的服务生慌张地看了他指的方向一眼,拼命地摇头,嘴里唸着「不知道」。顾涧川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多么瘮人,瞪大的眼睛迸出血丝,眼神像要将对方毙了,但这些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他沉着气要服务生去找个知道的人来,不然后果自负。还在实习阶段的服务生哪敢违抗,一边说着「是」,一边逃了。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来到顾涧川面前,她穿着和那位服务生一样的制服。
「您好,刚才那位参赛者因为肚子不舒服,先去洗手间了。您是他的朋友吗?」女人的声音和方才充满活力的主持人一模一样,只不过顾涧川现在一点也不觉得那声音特别了。
他省略了道谢,按着店内的洗手间标志走去。男厕共有两间,一间是空的,另一间有人。当里头走出来的人是和洛遥八竿子打不着的壮汉时,顾涧川的脸色沉了下来。
顾涧川立刻掉头,迈开步伐时,注意到客席区到洗手间的走道墙上有一道门。那道门和水泥色的墙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门没有完全关紧,缝隙间隐约透入阳光,他也不会发现。
他推了门就往外头走去,没有一点迟疑,炽热的阳光几乎蒸乾空气里的水分,使他的喉咙乾涩无比。蛋糕店的侧门外不是商店街,而是一条小巷子,巷子里空空如也。
即使顾涧川并不认为洛遥会在这里,却免不了失望。与上次洛遥离家出走不同,这一次顾涧川感到的不安更具威胁性,或许是受到不久前在蛋糕店里碰上的中年男人的影响。
忽然,一股血腥味袭入脑中,里头掺了洛遥的妖力,顾涧川瞪大双眼,心中冒出极为不祥的预感。
──洛遥受伤了。
骇人的想法瞬间佔据思绪,顾涧川眼前不断出现洛遥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画面。
冷静。
他试图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然而效果甚微,握成拳的双手因过度使力而颤抖。
他必须冷静下来,洛遥现在一定比他更慌张。
顾涧川闭上眼睛,将注意力从自身转移,空气流动、人们的交谈被放大数倍,洛遥的妖力波动也逐渐变得清晰,匯成一条无形的线,替他指引出方向。
顾涧川往热闹的商店街跑去,经过圆环,弯进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他知道,洛遥就在尽头──
一个中年男人逃跑似的朝顾涧川迎面奔来,不时转头对后方叫骂。顾涧川认出他是刚才在蛋糕里说出「小猫咪」的男人,此刻的男人只有狼狈一词能形容。男人紧按着右手手臂,掌心底下正向外渗出鲜血,染红了他的上衣。
集中精神的顾涧川清楚闻到了比刚才清晰的血腥味,他眉心一紧,瞪向光线不足的巷子深处,那里传来了相似的血腥气息,只不过妖力更加浓厚。
他加紧步伐,脚步越来越快,终于忍不住跑了起来。巷子里的阳光比街上稀薄,黑暗几乎要将他吞噬,如同他内心的不安。
──刚才男人身上为什么会有掺有洛遥妖力的血?
顾涧川无法停止思考,男人手臂上的深红色印记不断出现在眼前,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往坏处想,那可是血啊!
终于,顾涧川再也无路可走,只能和一堵斑驳的墙相对望。周遭堆满了杂物,缺了角的花盆、没有回收的老旧电器傢俱,全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周围静得不像白天,一点生息也没有。
如果无法感受到洛遥的妖力,顾涧川一定会掉头离开,但身为除妖师,他知道这就是终点,洛遥妖力的聚集处。
他望向角落一台废弃室外机,旁边还有一个电锅,两者之间形成的缝隙填满了黑色。仔细看就能发现,那团黑异常扎实,就像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塞在里头。
顾涧川屏住呼吸,试探性伸手触碰,毛茸的触感传入指尖。被触碰的黑色毛球动了一下,抬起一双会反光的眼睛注视着顾涧川。
「⋯⋯主人?」洛遥的声音十分虚弱,彷彿受到了过度的惊吓还没缓过来。
「是我。」顾涧川低声道,伸出两手把洛遥从缝隙中抱了出来。动作虽然轻,却太过生疏,黑猫的胸口和肚子被托起,像是要向谁展示一般。幸好这姿势只维持了一会,顾涧川便坐到其中一个倒扣的花盆,把洛遥放在腿上。
几乎是在碰到顾涧川身体的一瞬,洛遥变回了人型,姿势也换成侧坐在顾涧川腿上,头则靠在他的肩头。他上下打量洛摇,看起来没有外伤,稍稍松了一口气。
洛遥失去血色的面庞虚弱地抬起,嘴角沾上了乾涸的血跡。在和顾涧川对视后,眼前顿时蒙上水气,清澈的蓝眸此时只像被乌云覆盖的天,随时都会下起滂沱大雨。
「哭吧。」顾涧川让洛遥把脸靠上自己的颈子,洛遥也乖顺地蹭了上去。
顾涧川有太多想问的,想知道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洛遥为何没说一声就消失,但在看到洛遥盛满哀伤的眼眸时,他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彷彿有什么堵住了他的喉咙,阻止他发问。
洛遥把脸埋进顾涧川的肩膀后哭了起来。起初只是默默地掉泪,后来整个身体抽动,发出「呜呜」的声音。湿润的触感透过布料传入皮肤,顾涧川没见过洛遥哭得这般伤心,心脏也跟着闷了起来,他轻轻抚上洛遥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的发丝依旧柔软,有几处却打了结。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弱了下来,只剩哽咽和吸鼻子的声音。洛遥抬眼望向顾涧川,眸子里的水光一闪一闪,红肿的眼眶仿若随时会承载不住泪水的重量。
「对、对不起,洛遥给、给主人添麻烦了⋯⋯呜呜呜⋯⋯」洛遥说着再次哭了起来,声音比刚才更大了。
这一哭,哭得顾涧川措手不及。他以为洛遥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正想问发生了什么,怎么一眨眼又掉眼泪了呢?
「我又没说你给我添麻烦,别瞎想。」顾涧川的语气冷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话音未落,洛遥的哭声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顾涧川绷紧神经,以为是自己说得太过,把猫咪惹哭了。但换个角度思考,他只是陈述事实,不至于这么脆弱吧?
「你、你怎么又哭了?」顾涧川说完又被自己吓着了,他明明没打算关心洛遥的,怎么出口的是这种话?他的嘴和心,彷彿不是同一个脑控制的,真奇怪。
「洛遥开心,没、没给主人添麻烦真是太好了。」洛遥破涕为笑,扬起的嘴角还掛着泪珠。他把脸往顾涧川的衣服上抹了一把,黑色的衬衫上顿时多了好几道可疑的水痕,还沾上些许浓稠的黄色液体。顾涧川倒抽了一口气,浑身僵硬,两眼直勾勾盯着右肩上的痕跡,彷彿看久了就会消失,但这当然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你的确给我添麻烦了。顾涧川心想,表情逐渐麻木。
「主人⋯⋯怎么了吗?」洛遥担忧地问。
「没事。」
「可是主人这么说的话,通常都有事──」
「我说了没事。」顾涧川闔上双眼,努力不去在意肩上的东西,即使如此,他仍被洛遥的视线压得喘不过气──这还是他闭着眼睛的时候。
「有力气担心我,倒不如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顾涧川倏地睁眼,抬手捧住洛遥的脸,不让他有回避的机会。既然都能顶嘴,代表状态已经好多了。
洛遥自知逃不过,眨了眨眼睛开口道:「我见到麋鹿哥哥了,不对不对──是麋鹿大叔。」
据洛遥的叙述,刚才他吃得太撑,去了一趟厕所,结果出来时候被一个自称「麋鹿哥哥」的大叔拦下──也就是顾涧川遇见的中年男人。男人以是大粉丝想拍合照为理由,把洛遥带到了店外,没想到男人竟然开始对他上下其手,洛遥吓得逃跑,一逃就来到这里,谁知那男人也追了过来。
顾涧川感觉太阳穴跳动得厉害,拳头也不自觉收紧。
「你是笨蛋吗?人家给你糖要你跟着,你就真去了?」
「大叔没有给我糖⋯⋯」
听到这话,顾涧川差点吐血,脑子里的血液原地沸腾起来。
「那就更傻了!连糖没有还跟着走,你真是⋯⋯是⋯⋯」顾涧川语塞,他无法想到适合的词,傻子和笨蛋都不足以形容洛遥。暗道一声「算了」后,重新看向洛遥,这次他注意到了洛遥嘴角的血跡,眼神再次变得严肃。
「血呢?我远远就闻到血了,这又怎么回事?」顾涧川边用指头替洛遥抹掉嘴角的血。乾了的血渍黏得很紧,他只好用指甲轻轻抠下,好不容易清乾净,洛遥的嘴角还是染上了点橙色,薄皮肤也被他弄红了,鼻腔里徘徊着淡淡的铁锈味。
「是、是洛遥咬了麋鹿大叔⋯⋯」洛遥垂下头,怕会被顾涧川责备,又补充说:「大叔捏了洛遥的屁股,洛遥害怕才咬的,不是故意──」
「做的好。」顾涧川冷不防打断洛遥的话,面对洛遥疑惑的目光,他以坚定的语气又说了一次「好猫咪,做的好」。顾涧川脑子里浮现来时撞到的男人,那手臂伤得不轻,洛遥肯定没保留力气。
想到这里,顾涧川浅浅一笑。他看了一眼錶,发现看不清又换成手机,时间即将来到晚上六点。
「差不多要去观景台了。你能走吗?」
「可以,当然可以!」
洛遥像是要证明自己能走,驀地从顾涧川的腿上站起,右脚却软了一下,向后倒去,脑袋正好靠上顾涧川的胸口。他的身体显然还没从惊吓中反应过来。
「看你这个样子,不去也行。」
「那怎么行!洛遥期待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和主人一起上去。」
「和我去有什么好?」顾涧川「嗤」了一声,眼神略显黯淡。
「很幸福呀。光是用想的,洛遥就觉得好幸福。」洛遥眯起眼,嘴角笑得弯弯的。他拉起顾涧川的手就想往前走,腿却又无力地抖了一下。洛遥懊恼地皱起眉,用空着的一手敲了自己的大腿,像在责备。
顾涧川走向洛摇,让他把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并把手绕过洛摇的腰,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短。
「扶好。」顾涧川命令,语气却温和得不寻常。若是洛遥仔细观察,也许能发现顾涧川的思绪有些恍惚。自从听见洛遥的答覆后,他的脑子就变得混沌起来。
──和他一起,很幸福吗?
从来没有人这么对他说过,自学生时期开始就被视为不幸的存在。父亲甚至曾对他说,他们这样的人注定是孤独的。顾涧川深信不疑,因为父亲和祖父都是独身一人,他对母亲和祖母的记忆趋近于零。
连幸福都不曾感受过的他,真的有可能让人觉得幸福吗?
他和洛遥近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当他看向洛遥时,洛遥也回了他一个微笑。顾涧川向来不认为洛遥在对他说谎,现在亦是。也许洛遥真的感受到了幸福,只不过那份幸福是他先从洛遥身上获得的──
是洛遥给了他所谓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