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是李墨悠?」
墨悠看着眼前的坐在沙发上翘着脚的男人,身穿一袭藏青色西装,面上戴着的细圆框眼镜将他透露狡诈的双眼框印起来,像个无底黑洞般不止的散发着冷调气息,和他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相互衝突着。与他后背的落地窗外雨景同风格,室内中回盪着不熟悉的法国号喇叭声盪摇着令人惴惴不安的小调,搭配外头小雨淅沥的节奏伴乐,更像在他手中被摇曳的红酒一样,令人头晕目眩的发慌。
外头的午后天空本该蓝白自由,现下却流波着被风吹摆得如河流般的小雨,在画布上涂满灰色的阴霾。
子贤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传来,插进三人所在的客厅内,并将碗盘放在茶几上,「这是进口饼乾,纯麦不加糖,里面还有乳酪碎块,配红酒最好不过了,」他虽然抬头环视每个人微笑,但却更像是在对父亲说话,因为许昌逸是在场唯一一个手中拿着红酒并有心情吃饼乾的人。
墨悠嚥了一口口水,悄悄将视线投射向窗外对面与他们隔了一条街的那户阳台处。
法国号声......振作点,可别加剧他们之间令人尷尬的氛围啊。
女武神的飞行很能衬托他们现在的紧张。
听着隔壁随着眼前窗帘奋力摇摆的法国号喇叭声,他想起自己稍早来时,外面尚未见雨的风景,以及那还算顺遂的丝竹声。
「请进吧,」子贤拉开门对着他们微笑的表情很开朗,双眼充满着水灵剔透,看向墨优的眼神就像个刚出生对这世界充满光景的婴孩一样,「我昨天花了几个小时整理的屋子,希望你还喜欢。」
说了一句唐突的话,墨悠不免为他的可爱勾起笑容,「我又不是来买你房子的,要我喜欢做什么?」他情不自禁说了出来,却从馀光中见到子贤突然转头露出讶异的表情。
「啊,」他煞有其事的拍了一下手。
子悦走在自己身旁,伸手摸了摸他二哥的头,然后看向墨悠,「子贤就是这样。」
墨悠点头,大概能理解为什么子悦会这么喜欢他,因为他的单纯在这个世上很少见,就像某种只会在傲骨嶙嶙的深山上绽放的纯白色柔软棉花,哪怕遍地都是洁白的积雪,都比不上他无可匹敌的单纯。
子贤让两人先在客厅坐着,自顾走到厨房去为他们准备点吃食。
进到客厅后,第一个吸引墨悠注意的就是隔了一条马路的对面,有个连栋的欧式风格建筑,外接阳台搭配白花岗石的外墙在下午的光辉下格外显人注目,促使他下意识的往前方的外露式阳台走去。听着渐渐大声的一阵乐器声响,来到阳台后墨悠身体自动反应的转头看向隔壁空荡的阳台。从那被进进出出的徐风偶尔吹摆出来的窗帘来看,很明显的,隔壁的落地窗户是开着,也难怪那法国号的声音格外清晰。
子悦跟着来到墨悠身旁,同他一起遥望那个空荡的阳台。
「在吹喇叭啊?」他说,「这么大声。」
墨悠点点头,「是啊,法国号,听说是世界上最难演奏的乐器之一。」
子贤在这时端着东西过来,抬眼就看到他们在那里讨论着隔壁的音乐声。
「他是A大音乐系的学生,」他突然开口,吸引两个人的目光,「每天都会听到他练习,他一天会练两次,有时是早晚,有时是下午和晚上。」
墨悠听着子贤的解释,一边走到茶几旁的沙发上坐下,拿起面前的高脚杯,发现底下不断鼓冒着一小颗一小颗的泡球。
子贤看他专注地凝视杯体便开口,「那是气泡水,是国外进口的,很好喝。」
子悦见了,便来到墨悠身旁坐下,拿起另外一杯,「子贤吃甜甜圈的时候都会搭配这个气泡水,我上次试过,很不错,」他喝了一口,品尝到其略为酸涩却又沁凉的滋味,「这个很贵,只有那傢伙来的时候子贤才会拿出来给别人喝。」
子贤听了,羞涩地低下头,「嗯,总不能......让爸爸觉得我过得不好嘛。」
墨悠看向子贤,无法理解他说的是怕老爸觉得他过得不好会担心,还是怕老爸知道他过得不好会瞧不起他?
他没为此发出疑问,而是低下头喝了一口气泡水,「所以你们爸爸找我要做什么呢?」
子贤听了,与子悦对视,不明所以的耸了一下肩膀。
然后,就是现在这个情况了。
许昌逸进门时就像个候选人一样,一手提着伴手礼,一手将手中的钥匙扔往旁边鞋柜就急急忙忙推开前来接应他的子贤,直奔墨悠而去就像是期待见到对方一样。
见对方气势淘淘的模样,墨悠有些柔软的向前伸出自己右手,谨慎地跟对方交握,「你好。」
很多人说商场上认识新的朋友一定要跟对方握手,这不只是一般的礼仪之外,更多是为了知道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从握手中可以得知许多细节,包括这个人的精神、自信、地位、性格等。许昌逸抓着墨悠的手强而有力,富有朝气的上下甩了好几下,还带有牵制性的不肯轻易放开,直到墨悠真的因为受不了偷瞄他双眼一眼,才发现对方的笑容中带有许多的观察和鄙视,及那不可忽视的自傲和信心。显然的,他就是为了让墨悠与自己对视才不肯放开自己的手,而他的对视是用来威胁和挑衅。墨悠不晓得自己不敢与他人对视的习惯,是否意外打破对方原先的计画,有了稍微给他一点下马威的功用?
许昌逸坐到了墨悠原先坐着的位子,导致子悦不舒服的往反方向挪了好几个位,来到L型沙发的边缘上。墨悠撇了眼对方佔据自己位子的行为,猜想他是想打乱自己刚对这里熟悉起来的惯性。人类有安逸机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待久了就会习惯这里的氛围和环境,心理达到一定程度的放心和松懈,情绪松缓了,胆子就会变大。
顾名思义,许昌逸想让墨悠保持不安,墨悠马上就明瞭他是来谈判的。但墨悠无所谓,因为子悦在他身边。子悦是他的强心针,有他在自己就什么都不怕。
子贤看着父亲先是凝色观察着手中的红酒杯许久,突然一改原先已经恢復平静的面孔,笑脸盈盈地看向他们许家小儿子。
「子悦啊,昨天有好好吃饭吗?有没有饿到?要不要爸爸带你去吃好吃的啊?」
子悦翘起二郎腿抖着,没好气地看向他,「有,昨天没有做爱,下面很饿,你陪我去吃好吃的吗?」
许昌逸看着自家小儿子的嘴脸,笑着点点头,「那爸爸给你钱,你去买好吃的吧?」
子悦听了,翻一个白眼,「墨悠家就有好吃的,我还缺你那点钱?」
墨悠听了,尷尬的勾起嘴角,面前的男人突然加深了脸上的笑容转向自己,使得他赶紧装作没事的东张西望起来。
他从馀光中察觉到对方衝着自己上下扫视的打量着。
「原来,平常是你在照顾子悦的啊?」这个「照顾」讲的太刻意,墨悠知道他是那个意思。
他只好勾起僵硬的微笑点点头。
许昌逸顿了一下抬头大笑,声音相当爽朗,「那......我是不是该给你些钱表示点意思啊?」说得轻松,但他的语气却带有玩味和藐视。
墨悠听到对方给自己一个难题,不想作答话,反而是立马挪动眼睛看向子悦。
子悦接受到对方的眼神暗示,故意轻咳吸引父亲注意,「他比我还有钱欸,你给他钱,就是不给我面子了。」
许昌逸看向他,微微皱起眉毛,露出一脸谁让你说话的表情,又挑着一边眉看向墨悠,却见到墨悠这死小子脸上竟带着一抹得意的微笑。
许昌逸点点头,觉得很是难以置信,自家小儿子竟然被他控制了。
「你是......心理諮商师?」他说,手抬了起来在空中挥舞一下,「在警局工作啊?现在警局都这么高级的吗?还有心理諮商的功能。」
墨悠抬起自己的面庞摇摇头,露出不解的表情,看向一旁桌面以示自己在思考,「呃......。」
因为对方没有答话,许昌逸为了不让空气沉静太久,又继续开口作补充。
「不是吗?我听说,你高中在学校里发生糟糕的事,所以毕业就到国外去了,前阵子才回国工作的,好像在警局里也不怎么喜欢跟人打交道啊,」他说着,伸出舌头舔舐自己的唇一下,然后向前拿起桌上的高脚杯喝了一口红酒,略作停顿,「还是我接收到的讯息是错误的?」然后露出篤定的神色看向他。
许昌逸的凝视很是灼热,就像已经盯上猎物的黑豹似的,那是潜藏在人体内的生物本能。
墨悠确实有点被这些问题吓到了,因为他没想过一个医院的院长有这个能耐可以把自己的身世调查到这么仔细。
察觉对方哑口无言,许昌逸佔上风回升点气势,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阿,难道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他又另一隻手遮住自己的嘴巴,眼睛眨呀眨的好像对自己做出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一样,「我只是在跟你聊天而已,你别紧张啊,我没有别的意思。」
墨悠听了,这才露出微笑,做出泰然之样的摇摇头,「没事,」他说,又瞄了子悦一眼。
但这次在子悦开口前许昌逸已经拦截到他们的眼神交头了,抢先一步看向子悦,很是认真的盯着他看,虽然表面上像是要认真倾听他说话,但暗地里更像是给他压迫,要他注意接下来要讲的话。
子悦看了父亲一眼,又看向墨悠,墨悠微微皱起眉毛,显得有些不安和焦躁。
子悦不忍看到他受辱的模样,想开口替他讲话。
但许昌逸一见他张嘴,就又立马出声打断,「阿,对了,我听说你父亲就是警局的局长吧?你在那边工作压力不会很大吗?」
语音刚落,墨悠和子悦立马对视,两人皆睁大双眼露出不解和惊讶的表情。
子悦还是开口了,「不是,人家高中大学怎么了,老爸怎么了干你甚么事啊?」说着,他还上前拍了一下他爸的左臂,促使对方看向自己,一脸就是准备要干架的模样。
「你可以再讲点干话,我让你凑到十句,然后就让你死在这里。」
许昌逸笑了,「子悦,爸爸跟你朋友聊聊天而已,怎么会是讲干话呢?」他亲暱的拉住对方的手臂,把他些微抓向自己一点,「你也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爸爸很重视你身旁的朋友都是什么样的人。」
子悦发现自己被抓住,想要挣脱,但没想过他老爸一个中年人家力气还挺大的,更多也有气势和态度上的逼迫,使他有点畏惧。
许昌逸转头看向墨悠,却发现墨悠至始至终都不曾与自己对过眼。
他疑惑的歪过头,「你为什么都不看我啊?」
子悦听了,立马衝着他大叫,「那还不是因为你他妈的长得很丑吗?」
子贤见情况火热,突然站起身子,杵在茶几旁边俯视大家,却也得到了所有人的注视。
许昌逸拉下脸,上下打量突如其来的二儿子,「你干什么?」
子贤看父亲一眼,又看向子悦,再看墨悠,实在不希望大家把彼此的心情都搞得这么糟糕,但他又无能为力,「啊......我。」
子悦看着子贤孤苦无依的欲言又止,又看向墨悠正泰然自若的望着自己,然后转头看向父亲一眼,见对方竟臭着脸瞪着自己二哥,心情便马上的糟糕了起来。
「子贤,」他说,赶紧起身,从父亲面前经过踩了他一脚的走向子贤,上前勾住他的手,「我正好有个东西要给你看,你陪我到房间去吧。」
「啊?」子贤出声,倍感疑惑,便被自己弟弟半推半拖的挪往卧室去了,他不断想回头确认情况,但无奈自己抵挡不过子悦的力气。
墨悠看着两人往房间走去,默默地将头又正回前方面对许昌逸。
他知道子悦相信自己有能力应付这一切。
墨悠沉默,许昌逸无法了解哪些事是自己的底线,这是自己的优势。
当空气恢復平静,他才发现外面的雨已经停了,空气里飘扬着淡淡清新乾净的味道,搅拌着午后悠间的光线,静静挥洒在方才子悦坐的那个位子上。
他看到在阳光中由下往上翻动的灰尘星光。
许昌逸凝视他一阵子,看向他目光所及之处,两人都在休息,沉静了许久。
「子悦不是你觉得好玩就可以接近的对象。」
这句话清淡的就像挥洒在空间内的阳光一样,淡然却存在感强烈,在空气之间撞击着平静的分子。
「那个孩子你玩不起。」
墨悠听不出来这句话的起点是来自于一个中年父亲对儿子的保护,还是出于身为一个人对这个社会还有一丁点的道德,墨悠不清楚许昌逸到底想保护自己,还是警告自己?
「你不了解他,而这会置你于死地。」
「是因为他是更生人吗?还是因为他的家庭?」墨悠开口,对着自己凝视的那个沙发微笑,就好像子悦还在那边一样。
许昌逸闭眼,又睁开的瞪向他,「我就纳闷了你怎么这么安静?原来是一鸣惊人啊,」他对他露出了警告意味浓厚的笑容。
「我是他假释出狱的评估师,我知道他的一切,」墨悠转头面向前方,顺着许昌逸撑在膝头上的双肘往前看,凝视着对方交握的双手,「现在的家庭支离破碎不是什么大事,伯父你也别太放在心上,子悦不喜欢回家,或许外面才是真正令他活着的地方吧?」
许昌逸笑了,发出爽朗的笑声,「我就知道,会让子悦跟着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平凡小人物,我看你就是高中不知道都干了些什么,才能这么有本事的活着吧?」
墨悠只是微笑,笑而不语。
「经歷了大风大浪了吧?」许昌逸看着他,仰起自己的下巴微微俯视他,「觉得自己可以应付这个社会了吧?」
墨悠始终保持低首的姿势,静静望着对方的双手,「有没有让自己吃到苦,是这个社会的本事,但能不能让这个社会吃苦,就是每个人自己的本事了,」他抬眼看向许昌逸的唇,「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就是这么运行的,你给予别人的将会是你未来所得的,全体压榨个人的痛苦未来有一天也会以另一种痛苦回馈社会。你和子悦没什么不同,而我和子悦也没什么不同,就代表我和你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干了什么事有没有人发现的差别罢了。」
许昌逸凝视墨悠的双眼,见着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阴狠。他想起之前自己教过子悦,做坏事不是坏事,只有被人发现才叫坏事。
他知道墨悠不是乖乖牌。
身为一个父亲,感受到危机使他下意识开口,「什么时候把我儿子还给我?」
墨悠却笑了,「这个问题不是问我吧?问你儿子啊,他为什么这么讨厌你?」
说着,他终于抬眼与他对视,但只有一秒,便又闭上眼低下头,徒留那道如利刃般的眼神在许昌逸的脑子里刻划。
望着对方一脸平静又乾净的面容,许昌逸总觉得墨悠的脸上似乎套了一个面具,自己无法看清。那张还算斯文的五官,或许潜藏了太多的秘密。自己得知的讯息,比对方少少的几句话多上了许多,令他不自觉得收起轻浮虚假的笑容,久久无法冷静自若。
「为什么你爸会知道这么多关于我的事?」
在回程路上,墨悠双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缓步滞间的前进着,放任子悦在自己身旁的蹦跳。
听到这句话,对方突然收敛了过度雀跃的行为。
「那肯定是因为许子彬啊,不然他让我进警局工作干什么?不就是方便监视我吗?」子悦侧头看向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讨厌那傢伙吗?」他指着旁边,但那只是一面墙。
墨悠摇头。
「小时候,我不管做什么事,或是我和子贤做了什么事,那傢伙都是第一个去告状的,」他用食指在空中挥了一下,「不是子瑋哦,是许子彬。他外面看起来一表正经,但其实是个很机车的人。每次告完状还一脸没事的站在老爸旁边看着他骂子贤,然后再一脸冷漠的瞪着我看,真的是神经病。你看他戴着跟老爸同款的眼镜就知道他是一个脑子有洞的老处男。」
墨悠听着不自觉的被逗到哼笑出声,「什么东西?」他用手稍微遮一下嘴巴,看着旁边生气的子悦,「他讨厌你?」
「我怎么知道?他就是老爸的奸细啦,子瑋是跟屁虫,他就是奸细。」
「那子贤呢?」
「子贤......是被他们绑架了啦,我要救他出来。」
墨悠笑了,看着子悦就像个大孩子一样闹脾气,对方那晃摇晃摆的行走姿势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一样,带着天真无知的表情,一个劲的发洩着自己的情绪。
对于自己就像是对方监护人和依附者的身分感到几丝安慰和放心,一股暖流注入墨悠的心脏,他总觉得自己正是因为这样才能舒服畅快地活着,那份温暖比血液还重要,才是真正流淌在他血管里的养分。外头的雨已经停了,伴随着他与许昌逸的较劲结束后,随风而去,方才的水气就像被吸走一样,不在空气中遗留半点潮湿污秽的黏腻,空气格外清新,迎面而来的是冰冷却至少清爽的寒风,但墨悠因为身旁的子悦在而不觉得冷。
他需要子悦的需要,他需要别人需要他的陪伴,正如他也渴望别人的陪伴。想到这,他心里又踏实了不少,他又找到了一个自己还能称自己为正常人的证明。
人们都需要别人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