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三人手中的玻璃啤酒罐相敲,收手后,每人各仰头喝了一口。
「呜哈,」小白舒爽的哈出一口气,把啤酒放在一旁桌上,「好满足啊,」感到窝心的说着,他把下巴压在双手掌心的交会处撑着,意识矇矓的瞇着眼睛凝视眼前劈啪作响的黑炭。
小火星从炭烤铁网中迸炸出来,在他膝盖旁边闪烁消失。
子悦伸手上前把已经烤熟的牛肉递给墨悠,「嗯,熟了。」
墨悠接过,脸上似乎没有破案时该有的开心和成就感,反而带着一股落寞和忧伤。
子悦瞥了他的双眼一眼,逃避似的又把视线挪走。
「早知道就不和他们当朋友了......,」小白这时自顾的说着,把视线移到墨悠身上,「合群原来会让人盲目......,」突然,他又大叫,「你其实是好人嘛,不早说,」说着,还动身往墨悠方向靠去张手就抱着他。
「你醉了,」墨悠看着小白,然后摇摇头,伸出一隻手从他背后扶住他。
子悦望着他们两人,脸上掛着一抹像夕阳西下即将隐没的阳光般,淡然的微笑。
墨悠把牛肉塞进自己嘴里,将长籤扔到一旁垃圾桶,又喝掉自己酒瓶里剩下的酒。
「走吧,先带他回去。」
子悦也从矮板凳上起身,上前扶助小白另一边。
曾经是铭泽,现在却成了小白,这种画面和事情压根没在墨悠脑子里出现过,但现在身歷其境,他也不觉得突兀或排斥。
如果他有想到过某一天会和铭泽翻脸的话,那在这件事发生之前他定会为此焦虑不已,在事情发生后,他肯定也会因心里有所准备而想尽办法挽回。
但他现在除了空虚和受伤外,事实上没有过多的想法,只想让这股悲伤自己淡出。
或许这就是人类,大概,意外最好还是以意外的形式出现,人对于结局是未知,但确定会发生的痛苦都有无法放下的执着,但意外的话,人类就会选择接受结果,默默等待时间给自己疗伤。
就好比子悦即将离自己而去这件事,墨悠摇摇头,这就他妈的不是一个意外,所以他这段时间才绞尽脑汁的想着解决办法,并知道自己不可能接受对方离去的悲痛结果。
因为意外来自于他人给予自己痛苦,而事先知道将要发生痛苦的话,人则会尝试改变现实,改变失败后,无法接受自己没能改变事实,就等于这份痛苦是自己赋予自己的,是自己没能让自己逃过一劫。
发现了这个颇具有哲学色彩的心理状态,墨悠叹了一口气,突然灵光一闪的发现了一件事。
他人给予的痛苦比较容易让人接受和被时间冲淡,唯有自己给自己的痛苦是人无法释怀的......。
他转头看向扶着小白另一边的子悦,无法确定自己脑中的那份发现和猜测是否正确?但若是正确的,那或许......那或许自己接下来即将面临的悲伤就得以延缓了。
他只能试试,他也愿意试,不,是他一定要尝试,这是他从知道子悦会在结案后离去到现在,想到最好的一个方法了。
将小白放在他家的床上后,墨悠留下了纸条,替他锁上门,将小白的家钥匙放进他门外鞋柜里的一双布鞋内,二人便离去了。
墨悠推开自己家的内门,让子悦先行进去。
「有这个铁栅门在,你就不用担心了吧?」子悦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故作轻松的说着。
他说的是那扇在住处被私闯后,墨悠请人安装在原先岩石纹工业风大门外的铁网栅门。
墨悠抱着胸点点头,「是啊,但原先你住在这里的看门作用也不高就是了。」
子悦听了看向他,笑着故意学狗叫了两三声。
墨悠笑了,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他对自己方才的推测有几分把握。
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心理分析。
看着子悦已经把衣服全收进前几天带来的行李箱里,并且环顾四周完。
一阵死寂流淌近二人之间,两人都停止不动的顿在原地,谁都在等对方开口,但谁也不想开口。这份离别的到来对于二人来说都有些尷尬与生分,特别是子悦,他难得觉得墨悠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照顾与看养,自己得找个时间用某种东西或物质来回报他,例如钱或是请他吃顿高级饭店之类的。
自己跟随墨悠的脚步踏进这里的那一晚似乎就是昨天,子悦还记得那晚他们的热情与相拥,激情与热吻。
他扭头看向墨悠,墨悠仍然抱着胸静视自己,他只好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我走了,你保......。」
墨悠低眼看向地板,有些操之过急的出声,但开口说话后,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打断了子悦,「在家时别害怕,你爸爸在,他会保护你的。」
子悦顿住,有些困惑地回头,「保护?」
墨悠点点头,走上前扶住他的双肩,「子悦,我以后就不在你身边了,她又出现的话就找爸爸帮忙,毕竟你爸爸一直都在做这件事。」
「什么事?他做了什么事?」子悦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到谁?」但他知道墨悠在讲谁。
墨悠的语调很温柔,「我希望你在回去前能先放下你对你爸爸的误会,他不是你想像中的坏人,相反的,他一直在想办法保护你,就跟你曾说过你是为了保护我一样。」
子悦微微后退了一步,反手轻轻挣开墨悠搭在自己双肩上的手。
「你、老爸他,他跟你说了什么,不对,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我知道吗?」
「他什么都知道,子悦,」墨悠认真地看着他,语带坚定,这有些吓到子悦,使他像听到人声而却步的小鸟一样抬头害怕的看着对方。
「是你什么都忘记了,」墨悠说,「子悦,但你的潜意识记得,所以你才这么害怕你妈妈。」
「不是!」子悦大叫,打断墨悠的话,「我才不害怕她!我、我,我根本不害......不,我、我很怕她。」
墨悠这时才走上前一步,「子悦,你一直很讨厌你父亲,是因为你和他很像吧?你看到他会想起你自己。」
子悦睁着惊恐的双眼低头看着地上,不安的藤蔓爬满他的心脏,逐渐勒紧,让他窒息。
「但他其实不是杀你母亲的兇手,所以原谅他吧?」
听到这话,子悦喃喃自语就像被洗脑一样,「对、对、对......,不是、不是他,对,不是,不是不是,明明是他,我看到的,」子悦抬头,露出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墨悠,用右手一直指着自己,「我看到的,我亲眼看到的,他明明站在那里,对吧?你、你也看到了吧?拿着那个枕头,那个枕头啊。」
墨悠摇摇头,双手抓上子悦的肩膀,「子悦,」他真诚认真的语调导入对方的心坎里,用最温柔的声音,将子悦最后的希望压入绝望之水里,「你爸爸应该只是在隔天早上走进房间,拿起覆盖在她脸上的枕头而已,是你杀了你的妈妈。你会讨厌爸爸,是因为看到和你很像的他,会让你想起他拿着枕头站在床边的模样,就好像是你刚杀完妈妈站在床边。」
听到这句话,子悦先是睁着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人,愣了极久,就好像灵魂出窍一样。
墨悠看着他瞪大双眼眼神放空的望着自己面庞,然后突然勾起嘴角开始笑起来,「哈哈哈,怎么、怎么可能,才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哈哈哈,」他弯下腰开始大笑拍手,但笑着笑着,当他再次直起身子时,墨悠却看到泪水从他双眼汩流而出,「一定是我......,对、明明是我,是我杀了妈妈,不是不是,」他又摇摇头,右手在空中一直晃摆的否定,「妈妈、妈妈最爱我了,我怎么可能杀她......一定不是我做的,妈妈......妈妈一定会原谅我的,她一定会原谅我的,她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我在作梦......我以为我在作梦才不小心杀了她,我只是不想要她那样兇我,才盖住她的脸,」他摇着头,终于不再有笑容,一直晃着头,在原地东张西望的感到焦虑,用双手手背无助的擦去自己的泪水,像个不安的小孩一样,「不对,她、她不可能原谅我,她一定在生我的气,她会惩罚我,怎么办......她会打我,她会、她会把我绑在椅子上,我不要再被绑在椅子上......我想吃饭,我想去尿尿。」
墨悠看着眼前超出预料进入焦虑和疯狂而不断徘徊的人,担忧的上前一步想安抚他。
但对方不受他的控制,突然开始用力赏自己巴掌,懊恼的击打着自己的头部。
墨悠吓了一跳,衝上前抱住他,「子悦!」
「不要,不要叫我,我、我错了,」子悦放声嘶吼,用力大哭,双手一直在眼前胡乱挥舞像是眼前有什么他非要挣脱的怪物似的,「妈妈!我真的知道错了,啊!」
子悦想起自己小时候有几次成功挣脱母亲毒打的方法,就是自己在逃跑途中撞上厨房的橱柜导致水果刀掉落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以及另一次在逃跑途中因为撞到了走廊的墙角而痛晕过去,醒来时母亲就不再追着自己跑了。
他试图再次用这样的方式躲避母亲一下子从后面而来的箝制动作及一下子浮现在他眼前用力抽打自己的身影。
他却不知道身后拥抱他的是墨悠,母亲的身影也只是幻觉。
墨悠扯不住他,甚至在他的挣扎动作中被对方的左手肘撞击鼻子和嘴巴。一时承受不住过大的衝击,墨悠向后跌坐在地上,后脑杓也硬生叩到了地板。
子悦像是被踢了一脚而发狂的彼特犬,漫无目的地衝出去就「扣」的一声将额头撞在床头柜的柜角上,瞬间丧失挣扎和痛苦的意识。
墨悠再次醒来时没有隔多久,大概两三分鐘,他也不是真的晕过去,而是觉得头十分的肿胀憋紧。
他皱紧眉头的眨了眨眼,以右手打折撑着,把自己从地上撑坐了起来,「子悦......,」他摇晃着头部,一下子找到了趴卧在床旁地上的男人。
原先灰白色的地毯上晕染了一小片浊红,墨悠惊大了双眼,手脚并用的爬过去赶忙抱住他,「子悦、子悦,喂。」
他不敢把他转过来或是完全拉离地面,只能赶快撑着还没甦醒的晕眩大脑,蹣跚摇晃的一边扶着墙壁来到玄关处从外套口袋里拿起手机呼叫救护车。
之后,他无力的跪到地上,远远遥望着子悦侧着头熟睡的面庞,近乎是死了一样。
他无助的趴到了地上抱起头痛哭,这幕似曾相似,他曾经也是这样面对姐姐垂掛在天花板上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