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悦?子悦?」
在睡意朦胧之中,子悦觉得自己身处一阵白烟环绕的秘境里。
那里空气清新,带有淡淡的水气,但吸进鼻腔内的凉快却十分透澈纯净,在他身旁飘渺着淡灰色或纯白色的浓雾。
周围没有人,但四周不远处竖立着道道黑影,像树木,却也像一个个人。
「妈妈,是你吗?」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不安的四处张望。
「子悦。」
一声呼唤在他平静的心口上点出涟漪,使他害怕的向后看去。
那里有一个人,正缓缓向他走来,但在白雾遮蔽中却难以辨认来人。
在确定看到对方的长相之前,子悦转身就跑,因为他深怕前来的人是一个他无法对抗的脚色。
但他却突然被蔓延在地上的粗壮树根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在地,连带着身体大幅度的震了一下。
他在床上被自己吓醒,把他身旁的人吓了一跳。
「子悦?」
「墨悠?」
子悦看清来人,突然觉得刚才在梦里的人影是他。
「墨悠?」他又呼唤了对方一次,然后从床上缓缓撑了起来,「墨悠,你去哪了?我好想你。」
他像个孩子一样皱紧眉头,软弱的打开双臂向前,和对方紧紧的抱在了一起。
墨悠将下巴靠在他肩上,两人的侧脸贴紧对方头发,用力依偎在一起,「子悦。」
相拥许久,他们才放开对方,但子悦的双手没有离开对方,而是依然搭在他的臂膀上,静静凝视自己身前的人低头啜泣。
墨悠对他的温柔感到难过,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苛待了这样一个善良的人。
「子悦,我......,」他用手指小心地抚去泪水,泪水却又卑微的淌了出来。
子悦伸手上前用拇指替他揩去了泪水。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是我伤害了你,我很邪恶,很心机,很自以为是,很自私,我因为不想让你离开,才勾起你不开心的回忆,让你重新面对那样的痛苦,我真的很抱歉。」
子悦皱着眉头望着他,双手缓缓从他身上离去,放回自己床上。
「你想打我骂我或是逃走就做吧,我不会有怨言,因为是我伤害你在先。」
子悦沉默,似乎在思考。
然后他摇摇头,「经歷过这件事我才发现,我很爱你,墨悠,」他抬头看向他,发现对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感到孤独、感到害怕、感到焦虑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根本离不开你,如果要面对这个恐惧的话,我会希望你就在我身边,这是我以前没有察觉的。」
他想起刚才的梦,梦里的人应该就是墨悠,但他却选择了逃离,「但经歷这件事也确实让我因此有些畏惧你,」子悦抬头,「但我不想畏惧你一辈子,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想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
墨悠看着他,吸吸鼻子,「......因为,我......那大概是因为,你和你爸看起来和好了,你好像和过往和解了,你看起来已经不畏惧那些创伤了,」墨悠皱了一下眉头,有些艰难的分析起自己心理,这样一步步解剖自己的行为,无非是强迫他面对和承认自己的人性邪恶,他觉得浑身灼热,内心里十分煎熬,「而我,我还是一样痛苦,但我不想失去可以陪我一起面对痛苦的人,所以我才让你又想起那些痛苦,这样你就不得不需要我的陪伴,我们才能待在彼此身旁,但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害你变成这个样子,我只是想让你像以前那样生活而已。」
说完话,墨悠面带难受的低下头,对自己的卑劣感到噁心和排斥。
子悦看着他,没有对此做出反应。
「我果然跟我姊姊一样,魏蓝说得对,我果然跟她一模一样,她也曾经这样对待我,但我比她糟糕,她选择伤害自己和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施压于别人,我却选择伤害自己爱的人。」
墨悠不禁流下泪,难受的掩面痛哭。
子悦沉默了许久才上前扶起他的身子,这就是他给墨悠的惩罚,就如之前的墨悠所说,唯有自己带给自己的痛苦,才会让人难以释怀,墨悠的自责和自省就是一种心理上的责罚,道德感和罪恶感还是很好用的,子悦还蛮庆幸墨悠不是个心理变态,他才会苛责和责怪自己。
他把墨悠抱住,「你是被逼急了,这点我也有错,如果我愿意跟你谈的话,你就不需要自己一个人这样苦恼和焦虑,还要出此下策了,但之前的我却选择逃避,我一直在逃避所有事。」
墨悠离开他的怀抱,双手捧着他的脸,子悦给了他一个微笑,墨悠却难受的哭了,「你太善良了,不适合我,」这是魏蓝跟墨悠说过的话。
「这难道是魏蓝跟你说的话?」子悦一下就猜到了,因为墨悠也不是自卑到那样的人,「墨悠,魏蓝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别被他言语操控了,他是抓到你的心理弱点然后说给你听,这是他们的惯用技巧。」
墨悠这才点点头,「好吧,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我会尽我所能地陪伴你,」他卑微小声地说。
「如果你能陪伴我的话就好了,」子悦有点难过地低下头,满脑子都是妈妈的事情。
这时墨悠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不只吸引子悦抬头,也打断了墨悠准备的开口。
许昌逸走了进来,身旁没有其他人。
他看到子悦醒了,面带感动和高兴,却似乎也露出一抹复杂又难以解释的神色。
「你醒了?手还好吗?」
他说的是子悦在混乱时,拿点滴针筒给自己捅出来的伤口。
子悦低下头看一眼,点点头,「不痛了。」
许昌逸点着头,走到他身边,又是摸摸他的脸,又是拿着他包扎的手起来看,又是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爸爸好担心。」
子悦有点难为情,瞥了墨悠一眼,「爸你?」
许昌逸顿下来,继续以那复杂犹豫的表情看着他。
子悦与他对视,又看看墨悠。
许昌逸转头看向墨悠,又看向子悦,然后指了一下墨悠,「他知道你的事情啊?」
「当然啊,他知道得可多了,一直都是他在陪我面对这件事的。」
许昌逸听了,吸吸鼻子,用手背抵了一下鼻头,然后低头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在里头掏出一封信。
信的四个角落有些泛黄,佈满皱褶,甚至有点小破损,似乎常被人拿出来查看。
许昌逸看着手中的信封,前后翻覆审视,「这个或许我该早一点给你的,爸爸在你妈去世后,就一直想尽办法保护你,希望你能谅解我要顾及的面向和事情很多,或许有些事你会觉得我这样做是差强人意,但我也是尽力的从这所有方法之中找到一个我觉得最平衡、最完善的方法了。」
说着,他把信递给了子悦,「这是你妈写的,你好好看一下吧,」然后他从旁边拿来一张椅子,坐在墨悠旁边。
子悦打开信,看着里头的内容,然后露出不解的神色看向父亲。
「妈妈她......?」
许昌逸露出有些愧疚的神情,不敢与儿子对视,「你妈其实很早就有自杀的念头了,她一个人要承受这么多种精神疾病的折磨,又时常出现脱序行为,一下子责打你,一下子吃玻璃,一下子跟着幻听对骂,她自己也深受其苦,」说着,他叹了一口气,「一直都是我阻止她自杀的,我跟她说这对你的打击很大,没有孩子能承受自已的母亲寧可不要自己了,也坚持赴死的选择,这对你会是很大的阴影。」
子悦难过得揪起眉头,双眼泛湿。
「但是她依然常常对于会凌虐你感到愧疚和自责,时常跟我哭诉这件事,觉得自己是个糟糕的母亲。那晚......她去世的那晚我回到房间,看到她脸上的枕头时,我以为又是她想自杀了,吓得赶快过去把她脸上的枕头拿下来,但我却发现她醒着,」许昌逸带着盈满泪光的双眼看向小儿子,他在父亲的眼中至始至终都是那样无辜可爱的孩子,「她在哭泣而且似乎不敢相信,我就知道她不是自杀了。她哭着跟我说,她真的没想过自己的孩子,竟然会恐惧自己到试图在梦中抵抗自己而想杀死自己,这就是她是个失败的母亲的证据,她求我这次不要阻止她,她不想继续留在世上带给你更多的痛苦,」许昌逸说着,上前握住子悦的手。
子悦闭紧眼睛,低下头让泪水留下。
「我犹豫很久才跟她说,那这次我不阻止你了,我也不会推波助澜,到底要如何你自己决定,」他点头,似乎在催眠自己当时做得没错,「她死了,你也就知道她最后选择了什么。她的体内有安眠药成分,她是吃了安眠药后,把枕头和被子又盖到自己脸上的。」
子悦低声啜泣,难过地摇摇头。
「我一直没把这件事告诉你,就是希望你不要觉得自己是个被母亲拋弃的孩子,也希望你不会觉得自己是她的负担,是让她喘不过气的存在,而且,爸爸看你之后的生活好像也忘了这件事,所以就觉得或许这样下去对你比较好,爸爸希望你能开开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你懂吗?就跟你的妈妈一样,」许昌逸上前抱住他,「你妈妈在信里也说了,她愿意做任何事情来让你得到幸福,她对于自己没能给予你母爱和幸福感到愧疚和自责,所以她是不会伤害和责备你的。」
子悦难过得痛哭,双手紧紧抓着父亲后背上的衣服,像个孩子般依偎在他怀里。
这是他有意识以来,生平第一次这样和父亲相拥,也是第一次这样毫无防备的在他面前哭泣,第一次这样依赖他的体温和拥抱,儘管母亲不在身旁,但他却觉得她似乎也坐在床上和自己及父亲相拥,他能感受到她的泪水滴落在自己肩上,也能感受到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背以示安慰。
他知道自己选择原谅母亲以前虐待自己的过错,那母亲就会原谅自己导致她自杀的无心之失,因为儘管不在彼此身旁,但他们却相爱,却互相选择谅解,并且以任何一种形式陪伴彼此,因为那份无法看见的爱与牺牲才是真正陪伴的力量。
子悦哭了许久缓缓睁眼,看着墨悠在旁边也露出欣慰和感动的神情。
子悦向他伸手,而墨悠则回应的与自己十指相扣。
那一刻墨悠也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曾经好奇过为什么子悦开始陪在自己身旁后却使自己懦弱?当时的自己甚至忘了在离开魏蓝并遇到子悦前的自己是如何一人生活的?好奇自己曾经脆弱却不曾不堪一击过,为什么子悦的陪伴却使他变得更加害怕回归一人的生活?
曾经他与他的姊姊,曾经他与魏蓝,曾经他与子悦,都一样,他们的关係一直都是错误的。
墨悠这才明瞭。
因为两人相依偎的陪伴并不会使人坚强和勇敢,那反而使人懦弱,使人依赖身旁的温度,忘却自己原有的坚毅,但是爱却会。真正的爱是,儘管我们不在彼此身旁,但想到对方的爱正陪伴自己,我们便能从中得到那股坚毅与勇气来面对眼前的困难与挫折。
墨悠和子悦对视,两人给了彼此一个深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