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死了的话,你会记得我吗?
琼的脑海里总是回盪着这些音节,像是敲击般造成回声。
对方或许真的死了。她的脑中迸发出许多莱尼可能会有的死法,就像课程上曾学过的与宇宙大爆炸,包括了独自一人在黑暗中漂泊,又或者是浑身是血,倒卧在月球的石头堆中,宇航员的头盔映照出地球的模样。
如果这是神田的自传,琼觉得採用一种破题法——「他们彻底失败了」,会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开场。但对于琼而言,她要把作为记者或者作家的志愿从未来彻底剔除,她从此以后都不要再参与到任何人的生命当中,与他们熟识,理解过往,为了甚至连交往都称不上的人跑到苏联,甚至把命丢了都在所不惜。
莱尼——
莱尼。
要是他如此轻易的就死去,那他一直以来的人生,为了某人而付出的人生该有什么意义。
在琼在目睹火箭断讯后,她的脚一软,然后跪倒在地上,在俄语的交谈中,她感觉这里字字句句都包含着某种不安,一旁的神田粗鲁地拉着她的手臂,五指死死地按在皮肤,吼叫着要她赶紧起来,但琼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某个地方。
回忆中的家,位于某块甚至连郊区都称不上的荒地,电视老是没讯号,而屋子长方形的结构就像走廊那样直线延伸,她与哥哥分别睡在墙壁两侧,那天父亲回到家,她要上前迎接,准备解释自己显而易见的谎言,为什么不在学校?她想要休息一天玩个游戏,这不过分对吧?然后哥哥出现了,他抓住呆愣的自己,被父亲击倒在地,翻滚两圈,背撞到储物柜,而鲜血从哥哥的脸喷溅而出。
就像火箭那样,一切都离自己远去。
神田紧紧抓住自己,但琼的视线就与脑袋一样混乱,她抬起头看见厄德勒斯来到她面前,琼嘶吼着开口:「该死,你们明明知道有什么危险性却还是让他——」
「他成功了。」然后,厄德勒斯开口。
琼感觉神田捏着自己的肩膀,手指出力越来越重。她口乾舌燥,说:「什么意思?」
「他与月球上的谬尼摩西尼接触,而我们所有人『没有忘记』这次行动,我有跟你说过,脑科学研究所的波里斯小姐。」厄德勒斯开口:
「他的确有与它接触的资格。」
「中校他——」
厄德勒斯在她耳边轻声说明:「我只是资讯提供者,我倒要看看西格想玩什么把戏,接下来就看你想怎么办了。」
她知道神田在护着她,但琼仍旧以一种彆扭的姿势,她惨烈地开口:
「把他带回来,拜託。」
「我们会尝试。」厄德勒斯这么开口,在他们靠得极近的那瞬间,琼意识到对方的一隻眼睛似乎是义眼,在日光灯下闪着不一样的光泽。
莫名地,琼想到哥哥,于是她紧抓着神田,没有让自己跌倒在地。
——失去联系的火箭仍能够可以侦测得到莱尼的移动轨跡,无法沟通,无法联系,但在不到半天的时间内,火箭却显示已经准备返航。即便无人知道莱尼在月表上的时间都在干什么,但他还活着,所以能够操纵火箭。
因为无法与控制台联系,工程学家们也没办法与莱尼沟通到底何时脱离月球的引力,接着返航回地球。但后来琼与其他人一起待在控制室内,有人拿起笔计算出对方现在的完美轨道,而莱尼以些微的误差,正在往地球前进。
这怎么可能。
他真的还活着吗?
然而接下来琼被带往房间,并且被要求至少休息一下。而她睡睡醒醒,脑袋像是清晰到无论什么数学难题,她都能从中找出定律且解答,却同时也混沌到琼无法分清早上与黑夜,她感觉自己头下脚上,偏离了地球的磁场。
与往常无异的神田坐在她房间的角落,没有说一句话。
琼突然想到,有一次她与神田、爱葛妮丝以及莱尼一同在研究所吃饭,莱尼是负责帮大家盛饭菜的那个人,琼在对方身后,莱尼会帮家人们打上满满的食物。而轮到他自己时,莱尼跟厨师沟通,并且将菜品秤重,琼问了为什么。
「因为要上月球。」莱尼说:「控制饮食,保持体力,还要有自制力。」
说来讽刺,根据那份酒精中毒的报告,莱尼并没有自制力。琼突然懊悔,她应该要把这件事说出来,这样莱尼就没办法用那些愚蠢的理由反驳自己,然后他就不会上去月球了。
当琼朦胧地睁开眼时,她看见神田,于是琼恍惚地问一句:
「你觉得他还活着吗?」
神田顿了会,回答:「他铁定还活着。」
「要是连莱尼都忘记你,你就真的变成孤单一人了吗?」琼突然说。
「什么?你吃到坏掉的东西了吗?」神田的语气也没有以往的尖锐,琼感觉他们两个都身心俱疲。
房间没有窗子,只有奇特的气味,机油与灰尘的味道充斥着鼻腔,送上来的食物看起来像书上所描述的游牧民族会吃的肉品与新鲜羊奶,琼感觉自己的内脏在翻搅,或许自己就算随时死去也不足为奇。
「我跟我哥哥说我要去苏联救我朋友,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我在开玩笑,而是骂我脑袋在想什么,但我还是过来了。」琼脱口而出:「可是我也根本没成功。」
她闭上眼睛,假装没有看到神田的视线。
「你是个外人,琼。」然后,神田低声说:「你给我记住一点,你在这件事里一直都是外人,该死⋯⋯为什么?」
琼睁开眼,她从床上爬起来,头发遮掩了视线,她与神田面对面,对方吸气,她就吐出一口气。
「什么为什么?」
「没什么。」神田站起身,他伸出手,从高处固定的置物柜里,拉出一条毯子,然后回到了座位:「晚安。」
——将降落的座标确立下来后,琼便被告知可以跟着一起前往火箭坠落的所在处。她可以听见科学家与军人们窃窃私语地在讨论,她老是听见一个重复的字词,而后厄德勒斯告诉她,那是在说「奇蹟(Чудо)」。
就和最初预计的一样,莱尼在海平面安稳降落,当琼与神田还在飞机上时,降落地点附近的团队就已经派遣一艘小船过去接应,即时消息不断透过无线电更新,而当琼离目标越是接近,她便越觉得自己越发渺小。
「这是我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
不知为何地,再一次看见莱尼的瞬间,琼的脑海中闪过这句话。
从直升机往下,在震耳欲聋的叶片运转声中,拉着绳梯来到甲板。莱尼就坐在那。周遭只有一个看上去像是医生的人正在清理对方。
莱尼手中拿着头盔,就在抬起视线时,琼意识到对方满脸都是因为鼻血造成的痕跡,那双绿色的眼睛反射着阳光。
他像从战场上歷劫而归。
「莱——」
身边的神田一个箭步衝上去,琼看着神田简直像用撞的般贴上了莱尼。
她总觉得神田的拥抱像绞紧的绳索,会将臂弯中的人给紧紧捏碎,那双手臂瘦弱且纤细,仍像个青少年。
她听见哭泣声不停扩大,像将石子打入水面泛起涟漪。她知道其他人会觉得莱尼的动作有些奇怪,不会意识到对方正抱着一个人。莱尼安稳地瞇起眼睛,伸出手与神田相拥。
「没事的。」
然后,莱尼温柔地说:「我在这里。」
但就在神田放开对方,准备开口时。莱尼却抬起头,正面迎向了神田与自己,回应:
「但——对不起,我想我一定认得你们,但我记不起来了。」
于是琼与神田相互对看,她感觉大脑受到了某种衝击,远比知晓神田无法被人记忆起这件事更加震撼。
海风吹拂而来,琼的脑海闪过各种可能性,因为撞击而失忆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可以感觉到身边的神田正在急促呼吸,整个人在寒风中颤抖,当神田开口「什么」的同时,发射场的同僚正走上前来到莱尼面前,并且准备将对方带往船舱内部。离开前,莱尼再次看过来,他露出了稍微有些困扰的表情,又接着像是在思考过后,说:
「谢谢你们来接我。」
或许就是在这一瞬间,琼发现自己能够回答神田的问题,关于那个「为什么」,关于为什么她就是个被聘请的外人,一个小小的员工,却逼得神田同她一起翻越国家,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因为要是对方就这样死去的话,那自己这条被哥哥救回的命,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由船隻回收火箭残骸,他们在海参威附近的港口停留两三天,再这之后便再次回去了拜科努尔发射场。莱尼的健康状况并不好,脱去太空衣后,对方的身体满是乾涸的血痕,像被某种微小却锋利的刀刃,来回割了千百次。甚至有几道相对较大的伤痕,像是在上头书写一般刻印。
莱尼的表情一直都有些迷茫,被医生检查时,琼与神田都待在附近。这是莱尼要求的,说他对他们有着熟悉感。
但当说到「这两人」时,眼前科学家们皱起眉头的表情,让琼意识到,莱尼的确从月球回来,可所谓的「诅咒」并没有被破除。
当莱尼被问话时,会瞇起眼睛,说他:「不记得了。」
「不记得的话你怎么可能还能开着太空梭回来?你无法听从控制室的指挥,根本不知道要在哪个定点脱离月球引力不是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莱尼皱起眉头,仍然是那句话:
「我不记得了。」
「你在月球上碰见谬尼摩西尼了对吧,它在哪?你对它做了什么?你有把它回收吗?火箭上完全没有发现任何踪跡。」
「我不记得了。」
「你在月球只待了不到十二个小时就马上返航,是为什么?」
「我不记得了。」
「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不记得了。
——「那,美国人,你到底还记得什么?」
「我非常疲累,一直都很累,但现在感觉稍微轻松点了。」
莱尼轻轻地说完,接着便在一群人惊骇的目光中躺回床上,然后沉稳睡去。经过检查,只说他需要相当大量的睡眠。
——「我们有个推测。」
莱尼返航后的一个礼拜,他在发射场的医护室内睡睡醒醒,进行身体检查,同时进行多场会谈。琼认为换成是一般人的话,或许早就吃不消了,但即便什么都不记得,这样的行程却相当近似于莱尼过去会做的事情,因此对方看上去毫无障碍。
但琼大部分的时候并没办法随时去探视,她只能待在房间里,偶尔在发射场附近间晃,有个看上去像是苏联的一隻小队驻扎在此,那些人对自己没太大敌意,琼经过的时候,会有几个年轻人凑上前,用文法奇怪的英文问她美国是什么样子。
是什么样子呢。琼没办法回答出梦幻的答案,毕竟她的家充满了社会问题,邪教与毒品,父亲还是个因伤害罪入狱的罪犯。就连自己也不遑多让。但琼仍然会在开口回答时想起自己的家人,哥哥与阿姨。
于是她会回答还不错,再接下来,琼会在附近堆放废弃材料的钢筋堆附近,遇见正在抽雪茄的欧佳,对方会和自己打招呼,然后说希望事情能有个了结。
然而每当琼想要找到神田时,对方都不见踪影。直到厄德勒斯前来找到自己,神田才从走廊尽头出现,与琼一起进入会议室。
而这群人有了一个结论。
「第一点,摄影机坏了。」发射场的会议室位于建筑的一楼,窗户正好对着太阳,当光照射进来,所有坐在前方的人轮廓都会被照的发亮,但面孔却深埋于阴影中。作为会议翻译者的厄德勒斯扳起手指,向着琼开口:「没有人知道月球上发生什么事。第二,谬尼摩西尼或许能够用『交易』的方式来达成祈求者的愿望,但没有『筹码』的其他人一旦出差错就会被这个实验体给吞噬存在。这是我之前告诉你的所有情报。」
「太空人回来了,却没有带回谬尼摩西尼。他的优势也——」对方指了指脑袋:「消失了。」
但神田的诅咒没有消失。
所以,他很可能是是在过程中,许下了某种愿望。
「不可能会这样。」一旁的神田喃喃自语。表情就像他当初听见莱尼曾酒精中毒那般震惊。而琼在一瞬间确定,对方与自己想到了同样的事。
「不过,我们并不能确定他的确真的有许愿,又或者其他不可控的可能性,毕竟唯一可靠的记忆现在遗失了⋯⋯现在的状况有些棘手,因此我们——拜科努尔的研究团体——要拜託你一个工作。」厄德勒斯开口。
琼抬起头,她感觉到呼吸困难。
「我们需要谬尼摩西尼,你们也是。然而现在唯一的希望失去记忆,因此我要你回到美国去寻找解决办法。」
琼愣了许久:「你说什么⋯⋯」
「莱尼・肯恩是美国用来『回收』的主力,他失败后美国若无法达成目的,或许就会重啟研究。」
「研究?」
「『谬尼摩西尼』是怎么造出来的,必须追本溯源。」厄德勒斯说。
「那莱尼的记忆呢?」琼立刻脱口而出:「既然如此,我要带他走,我们一起回去美国找到答案——如果他能恢復记忆,你们就不用把希望压在敌国身上对吗?」
当自己的回应被厄德勒斯翻译后,会议室现场一片譁然,而厄德勒斯摊开手,然后说:「真是个好提议,但你又有什么可信度呢?」
「派人来监视我。」琼皱起眉头,先前她毫无筹码而且太过于慌乱,以至于自己根本没办法在发射前救到莱尼,但现在不一样,她可以好好思考,就像球场上思考战略一样,她要运球、扭转身体、穿越选手,再接着跳跃射篮。
她想到莱尼,但浮现在眼前的却不是他们相处的回忆,而是莱尼握住她的手,问说如果他死去的话,会不会记得他?
「欧佳人呢,她成功把我带过来了,再让她跟着我一次也很合理。」
「你逃跑的话,再下一次就不只是銬上手銬那么简单了。」对方扬起微笑。
「我见识过你们的能耐了。」琼皱起眉头。
「这里并没有你所想像那般野蛮,我们都是为了更好的未来而前进的科学家,祖国正在逐渐颓败,我们会不择手段地寻求逆转胜。」
「他怎么可以⋯⋯」然后,这句话打断了自己的思考。
神田像是再也受不了一样,他来到会议桌旁,掌心用力往桌面拍击,发出剧烈的撞击声,但在场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对于被粗暴扫下桌面和因为作用力而飘在空中的纸张毫不在意。
「他怎么可以这样啊!」
而后神田与自己对上眼,琼屏住呼吸,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