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童宇熙建议的餐厅吃完晚餐之后,纪浩然喊累、吵着要回家,童宇熙被他吵闹了一整天、巴不得他赶快消失,所以就开心的先开车载两人回去。
入夜之后,上山的路上车子已经不多,童宇熙心情相当好,他车速不快地一边绕着山路、眼角馀光还能瞄到夜景,两个转弯过后,他就看见自己左手边有个公园。
公园啊,这里竟然有公园,搞不好很适合带妹子来看夜景也说不定。童宇熙兴致起来、抱持着先场勘做功课的心情,方向盘一打、就把车停在了公园附设的停车格里。
才开车门,童宇熙就听见了长笛的声音。他眨眨眼张望了一下,似乎是从公园深处的角落传来的。
听音色就知道,吹长笛的这个人功力很好、高音清亮,换气又流畅,是个高手。
身为音乐爱好者,童宇熙情不自禁地朝着音乐来源走。这公园并没有路灯,不过这种山路旁的公园,晚上本来也就不太会有人过来,加上如果这里真能看夜景,那路灯也只会干扰而已。
童宇熙看见前方有个小凉亭,再望出去,是一整座城市的灿烂灯火。
或许是因为音乐声伴随着风声繚绕,让眼前的美景浪漫朦胧,童宇熙更往前走,才看见就在夜景中,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自己坐在凉亭的栏杆上。
正在吹长笛。
还来不及消化思考眼前这副看来有些奇幻怪异的景象,就看见那个纤细身影突然晃了晃。童宇熙想也不想地衝上前、一把就将那个人影捞进自己怀里。
「危险!」
几乎在童宇熙衝撞过来的同时,陪着尹晓夏出门、站在两旁正看着夜景发呆的看护才猛地回过神来。尹晓夏手里的长笛、也因为童宇熙那么用力从后头的扑抱,滑脱出手、直接就掉下夜里看更是深不见底的山谷。
尹晓夏呆呆地望着长笛掉落的方向。
好半晌,他才抬头,转向身边自己认识的看护,声音好轻好轻地说:「掉了,捡起来?」
「先生,请你放手。」
两旁的看护却没有听见尹晓夏说什么,他们警戒瞪着还紧抱着尹晓夏不放的陌生男人,而童宇熙因为这样抱着尹晓夏,所以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他同样脑子里头一片混乱,同时又有种当场说不上来、诡异的感觉,彷彿哪里不对似地。
「他刚才差点就跌下去了。」童宇熙衝过来之前没能有时间细看,凉亭又暗、他也根本没看到原来这个少年身边有站着两个人。且不论这少年的来歷,显然这两人是怠忽职守了吧,看夜景看到发呆了吗?
童宇熙本能地还不敢放手,深怕这个少年又乱动、真的掉下去就惨了,「我没想太多就衝过来了,没有恶意。还有,他想要他的长笛。」
他很有耐心地解释自己的行为,也是直到童宇熙重复一次尹晓夏的要求,看护才赶快安抚尹晓夏。
「晓夏。」尹晓夏左边的看护轻轻扶住尹晓夏的肩头,把尹晓夏整个人的重心从童宇熙怀里转移到自己身上,童宇熙这才放开手,不过他并没有立刻离开。
刚才那种莫名的、诡异的感觉,卡在童宇熙心里不是很舒服,看护放轻了声音语调、很温柔地跟尹晓夏解释:「你的长笛掉到山下去了,我们找不到了,回去之后再买一支给你?」
再买一支……?
「不是我的那一支。」尹晓夏很快做出判断,看护试图扭转尹晓夏的概念,「再买一支也是你的啊。」
「我要我的。」尹晓夏很快接口说,这让看护相当为难,想到尹晓夏会有多执着、就让两人不知如何是好。
但这个回答,却逗笑了站在后头的童宇熙。
「从这个高度掉下去,就算找得到、也没有办法吹了吧。」
刚才还满心都放在长笛没了这件事情上,现在才算是认真听见童宇熙说话,尹晓夏立刻愣了一下。
虽然凉亭里头没有足够的灯光,不过彷彿就坐在夜景中、本身就是夜景一部份似地位置,却还是让看护、还有站在后头只有两步远的童宇熙看得很清楚。
「……接下来,是今天的最后一首歌,我是shaun,明天午夜十二点再见。」
完全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听见自己每週五天都会说出口的这句话,童宇熙吓了好大一跳。自己在广播中的声音总是有刻意再压低了点,除了本来就知道的工作人员之外,从来没有人光听声音就能认出自己,这怎么……
靠着看护一人一边扶着,尹晓夏转身从栏杆上下来,童宇熙有些呆愣地看着尹晓夏。他虽然面对着童宇熙、眼神却有点不自然地偏向一侧,而虽然有些背光,已经渐渐习惯这么昏暗的光线,童宇熙也才总算勉强看清楚这个少年的脸。
或许是刚好有风吹来吧,才会让自己有那么清晰的……
屏息感。
「你、……」童宇熙还来不及问,尹晓夏已经抱着他的白色小熊、朝童宇熙几不可察地挥了挥手,「晚安,shaun。」
「你怎么会知道?」
这声晚安,让童宇熙讶异地完全忘了自己可以否认,不过尹晓夏不懂童宇熙的问题,他歪头,「……shaun。」
再喊了一次童宇熙的英文名字,尹晓夏无法处理童宇熙的疑问,因为分别所有声音对他而言、就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情。
「我们必须回去了。先生,刚才真的非常谢谢你的帮忙。」两名看护打断了童宇熙,两人一前一后带着尹晓夏,「晓夏,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嗯。」尹晓夏顺从地点头,同时用他习惯的姿势抱着小熊、乖顺地跟着看护走。没两步,他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地又回过头来,童宇熙还呆愣地站在那里看着。
尹晓夏看着自己左前方地上的杂草,声音好轻好轻:「晚安,shaun。」
「晚……安。」
童宇熙实在觉得不可思议,刚才那个男人喊那个少年什么?小夏是吗?那一身全白穿在这少年身上好显眼,男孩子竟然可以长得那么、……不对,就连声音也是,怎么可以那么……
精緻?
还有,刚才他吹的曲子、如果没有听错的话,应该是两天前才在自己节目里首播的、浩然的新歌。真正密集打歌会是下週,那么这个少年又是怎么会吹的?
该不会是那种传说中的天才?
……这有可能吗?
不过,那种诡异的感觉又是什么?
独自站在那里,童宇熙心思紊乱地,好长一段时间都动弹不得。
「怎么可能,你在作梦吧。」
纪浩然在赶通告的空档接了童宇熙的电话,听他说了那段奇幻经歷、纪浩然的直觉反应就是不可能。别说一般人、就算是本来认识他们的亲朋好友,也没有一个人靠广播就把shaun和童宇熙连结成同一个人的。
童宇熙懒得跟纪浩然解释,他草草结束了通话。自从昨晚遇到那个「小夏」之后,他脑子就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好多东西全部满出来似地,让他非得靠着什么宣洩。童宇熙写歌的时候习惯拿着纸笔涂写,从他起床到现在,新家偌大的空间里、已经被他四散乱丢得到处都是纸。
同时间,日光里的尹晓夏,有点呆滞地坐在床上。
没有了长笛,没办法吹曲子给玩偶们听,这让他非常失望而且沮丧。他抱着心爱的小熊、身体一面无意识地轻轻摇晃,脑子里头边想着他的长笛……
还有shaun。
那是尹晓夏在这么大之后,第一次跟一个陌生人靠得那么、那么近。他从来没有感受过那种力道的拥抱,在被紧紧抱住的时候,尹晓夏也第一次听见。
心跳声。
那是shaun的心跳声,尹晓夏脑中立刻浮现了一串规律的声音,噗通、噗通,噗通。尹晓夏拉着小熊的手、按照自己脑中的声音,在空气中敲打出来。
噗通,噗通,噗通。
——他是,shaun。
「shaun……」
尹晓夏抱起自己的小熊放在面前,在没有任何人看见的情况下,那对很少、很少直视他人的漂亮大眼睛,在一阵彷彿慌乱的游移之后,才缓缓地停留在小熊的脸上。
「shaun,你好……我是,尹晓夏……」
尹晓夏轻轻地对小熊说。
这句话,要是让日光里的任何人听见,一定会惊讶到认为自己在做梦吧。不单是因为自闭症患者对自己以外的人多数是没有兴趣的,也因为尹晓夏的个性本来就比较害羞,所以一向是别人主动去认识他、吸引他的注意,才会让他记得。
而现在,尹晓夏虽然不是对着真人,却也是破天荒地、头一次表现出了主动想让人认识他自己的希望。
在这个全白的房间里,一如往常穿着全白色衣物的尹晓夏,看着他的白色小熊,很认真地、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shaun,你好,我是尹晓夏。
童宇熙咬着棒棒糖、皱眉将自己写下来的东西乱揉一通,然后随手丢出去。不行,怎么写都不是自己要的那种感觉,这让他相当烦躁。
他站起来,踩过工作室里已经被自己丢得乱七八糟的地面下楼。偌大的客厅里除了非常舒适的沙发和家庭剧院设备之外,就是那台童宇熙非常宝贝的演奏琴了。
童宇熙在钢琴前坐下,他掀开琴盖、随手弹了起来。
舒曼,C大调幻想曲,第一乐章。
自己是什么时候学了这首曲子的?在跳跃的音符里,童宇熙边弹边想,为了学会、为了记下这首曲子,自己花了多久时间不断不断地练习?
左手几乎是不间断地在琴键上飞舞,右手时快时慢的主旋律、加上伴奏之后形成一种激昂却又朦胧的氛围,他脑海中于是浮现那抹白色的、纤细的,彷彿悬浮在半空中的人影。
那对明明应该会是相当明亮的大眼睛,却如此刻意而明显的避开自己的视线。
晚安,shaun。
琴声突兀地中断了。
童宇熙突然明白过来,自己总觉得诡异的感觉是什么。
避开,还有怪异的不在意。
一般人要是遇到这种差点掉下山谷的意外,应该会惊慌、相当惊慌吧,别说他了,童宇熙心想,我光看都快吓死了。再加上又被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这样紧紧抱住,再怎么心平气和、也应该会挣扎抗拒才对。
那少年却没有。童宇熙回忆,他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平静得诡异。
他说话的重点也并不是庆幸自己没事、或者心有馀悸,感觉他似乎没有情绪似地,满心都只专注在自己的东西上,那少年,彷彿眼睛里就只有那支掉落了的长笛。
不是没有见过冷漠的人,但童宇熙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类型。这似乎也不是冷漠……?
这少年的长笛吹得相当好,虽然在夜色中实在看不太清楚,不过他恐怕也不过十几岁吧。这样的年纪能够有这种功力,实在惊人,童宇熙自己也爱玩各种不同的乐器,讲得出名字的自己大概都碰过。
那个笛声相当乾净清亮又具有穿透力,在转折爬高音的时候既流畅婉转、又温润圆滑,陡然降低的时候又能相当程度地表现出曲子里头那种压抑着的心情。
这样的一个少年,对于这首歌想表达出来的情感,老实说童宇熙并不认为他能完全明白,不过每个人对于创作的感受度本来也就不一样,似乎也无法单靠年纪来评断对方究竟懂不懂。
但至少,他能够在短短几小节里头就相当完整地表现出自己想呈现的情绪落差……
果然是个天才?
童宇熙再次下了这个结论,他对着自己的琴长长叹息。很想,很想再见他一面,还有机会吗?
——空气里摆荡着不完整的思想,瞬间不经意的相望,换来的、会是怎样的景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