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
这话我并没在她面前提过。「我感觉时代越来越年轻,老去的都是人⋯⋯比如走兽,就当我认定他们无法感知。在博物馆看琥珀,看木乃伊,站在百坪兵马俑的遗跡上因着感动及震撼而说:『看哪!快看这歷史遗痕!』这人的自我从这刻起将会无限膨胀。我把虫兽扯了进来,但无意混为一谈,你能明白吗?」类似话题随处能聊,今夜在Michael's,背后墙上的那幅画用色明艳也温和,几乎化了桌上白花。强行上色可行不通。于是就这样我滔滔不断,在晚上特有的氛围中,以及那经久顏料的凝视下;Artemis的平静里偶尔会有异,然而她舞动刀叉的模样,优雅依旧。
我很怀念,在她身前时我依然持续怀念。
啊,女人真应该多笑的。天知这话旁人听来将多么失礼且尖锐,然而那时我只这么想。
牢牢紧握的事实,暂且不需要置喙。
好吧,我觉得你肯定口渴了。Artemis看向我那杯没动过的酒。
我怎么能不渴呢?我几乎不间断地讲了半小时。不过右前方那桌更是长舌——含蓄矜持,较量的火在其间烧得猛旺——那是经典、标准的纽约上东区贵妇们的日常。(当然绝非市场婆妈般的高谈阔论。行为姿仪及谈吐,是把锋利的隐形的量尺)
一桌彷彿围坐炉火边的间适晚餐,想必融洽至极?曾经我的童真幻想。
我探听审视他人的癮头在这种时刻最为和蔼,一点不具攻击性,却用力地被满足。是那发自肺腑,真挚的,如井底之蛙,着迷管中窥豹的型态。
疫情,距离,交集。我和她实在太久没见。
我的童年没有哈利波特,也与猫战士无干。唯剩飢饿游戏和骸骨之城。总之隔天她勤劳驱车到曼哈顿,死活都要我跟她去那间旗舰店。
车程不近不远,喇叭声还是那么吵。(在甘迺迪机场外等人时,时差都被叭掉)
Artemis播的蓝调显得无比突兀,毫无助益。
我的爱,你为何要住那呢?长岛不好吗,乾净多了!
这里行人不用看红绿灯的。
哎,昨晚有人被捅呢,就在你两个街区外。
啊,请问这是什么?下城日常?曼哈顿日常?
我肯定一写再写过:每次Artemis流露出的我最爱的神情——
没救了,算了吧!这孩子永远疯狂。
像漫威的情节那样,或像那——天啊!看见没有?那股浪大得叫人做梦!在某个遥远的海岸,Artemis曾这样说。
她说,要比照漫威的桥段,还有浪潮的猛烈,做人就得那样。我问她,你看见什么,读懂什么?何不直说人要胆敢前衝?说时,我脑里响鐺鐺四字:暴虎冯河。
不用解释了,Artemis会知道的。
她没有直面我。
她继续说她的,好比出席一场假面舞会,她放松、尽情地独舞。
旋转到世界飞旋。是周遭目光的世界、聚光灯的画地自限,而非她的。
看看骑越野机车的,好多人,就那样死去。见过道别时也在燃烧的灵魂吗?崇敬他们,你就拥有浩瀚的自由⋯⋯我认为你也这么想。Artemis确实转向了我,用她璀丽的双眸为刻刀,想在我这留下暗号和寄託。
我面对她已过中年的皮质,她不施脂粉的裸净肌肤,有一瞬间就被敲动了。我相信,她的皱纹里只找得着烟尘,没有那些人製的唯利是图的粉末。
「我的爱,
你一定觉得,多数人的自由,都是狭隘的。」
篤定的她,坚信着道。
你这么想?
我笑,时长和她听见我唤她女祭司有得比。
你这么想,是认为我够格囉?
姑且我能算是有格局的啊。我作结。
不笑了,找不到笑点。我试图冷静,被吹捧的滋味确实很不赖。
如果我出生在泥垢,以为墙面是我一生的学习,忽然某日那堵墙垮了,小泥巴见着刺眼强光下那台巨大的挖土机,也会觉得,那是世界的一部分?
我想小泥巴要晕眩,绝对的。醒来就去找另一堵墙。
回家抹抹双脚,抹得哪会是那「藏污纳垢」,抹得是被风霜餵得要吐的精神。
Maaskq:
这本书作为手段,目的已经达成。
日记清整结束。以后的事,就像所有的手段最后连谈资也称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