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隔天,在午后时分,我带着赵宽宜去看电影。因天光正好,我提议不开车,赵宽宜未反对;都很难得一次搭乘大眾交通工具。
我们乘捷运,在中山站下车,往中山北路走。电影院其实不远,却突然下雨了,下得很大,要淋湿,路上行人全匆匆走避,往骑楼下去。
我们也去躲。后面是一家彩卷行,大概今天有什么奖要开了,好多人排队在买。我看雨一时不能停,就去排了,另外又买了刮奖卷。总共买五张,刮完了,连一百块钱也没得到。
我鼓吹赵宽宜也去买。他单买一样种类的刮奖卷,也是五张,可竟然刮出了一千块钱。
我故意挤兑:「那剩下的要不是我不买,也不会让你刮中。」
赵宽宜微扬眉,似不以为然,可道:「那好吧,你请我看电影,我就用这一千块钱请你吃饭。」
我笑道:「就请一千块钱?」
赵宽宜便睇来,道:「多一个人养了,要节省家用。」
我作悻悻地横了他一眼。转过头,见雨势小了,我开口:「咦,雨变小了,趁现在赶过去。」就不等他答腔,拉着他往外跑。
电影院在前面,乍一看,好像是谁家的别墅。那非一般大眾影城,只一间影厅,独映一部片;通常不热门,有时还是怀旧片。可在这里,不只能看电影,还有别的消磨。因佔地广,分成两幢建筑;主建物是两层楼洋房,在里面能吃饭喝咖啡,更设有文艺展览跟书店。
而另一幢,旧日用途为车库,正是今天的电影院。
我们赶到电影院,早开演了十分多鐘。问售票员还有位子,不及看是放映什么片子,买票就进去了。位子在最后一排,是双人座位。走道另一侧为八人座,同样的一排,只在最里面的两个位子有坐人。
整间影厅里只有影片的音效声,在哗哗地风声里,一个男人拄着拐杖,慢吞吞走向桥边用毯子蒙头而睡的人。那毯子在动,猛地一揭开,原来还藏有一隻猫。画面又向下,是露在毯子外的一双骨感细腻的女人的脚。
这么单调的一幕,我不禁一顿。是跟赵宽宜都不会陌生的。正放映的片子是Les Aments du Pout-Neuf。
我一时有触动,尤其记起跟赵宽宜在新桥上的谈话,还有,生病的那晚。我不觉要向他望,他亦正好望了来。
萤幕上的光影映在他半面的脸,那望来的目光彷彿朦胧,又似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气。我不知道能怎么感觉,可心在紧促地跳,只听电影里,男主角向着女主角问话,他在问,真的是我吗?
不过普通的一问一答,可男女主角还不知道将要带出彼此往后怎么地纠葛。
oui——女主角在回答。
而赵宽宜握住了我的手。
电影看完了出来,雨已经不下,房子外的地面都是乾的。天色很暗了,不过还有不少人在这里遛达,尤其一楼咖啡厅的露天座上,都在谈谈笑笑。
我们一时想不到去别的哪里,也不饿,乾脆到咖啡厅里坐。
十月的台北夜晚,要比夏夜舒适,并不太冷,露天座大受欢迎,在室内的空位反而很多。是两样气氛,在里头,顶上柱状的小圆灯,犹如倒掛的烛火,一排一排,有别于外,很有一丝幻丽。
服务生给了一张靠窗的桌子,我跟赵宽宜都只要了美式咖啡,一份餐也不用,在随意地谈天,即使讲的是很浮面的事,也不无趣,都好像是听到了如何了不得的事。
不过,我跟他,谁也不讲到刚才的电影。非要避忌,那电影于彼此之间,在过往到如今,感觉变了好几变,触动太深,意思是尽在不言中。
从前跟别的人交往,不能避免要说几句亲密的几乎肉麻的话,而对赵宽宜,我不是说不出来,但那样子,彷彿要把他当成跟从前的别人一样了。
至于赵宽宜,他应不会不通情话。他过去有女伴,如何不哄上两句?但我们在一起,他是并不对我说的。男人跟男人之间是不讲究,我也不感到需要,可在我身后的位子,那一对情侣在情话喁喁,忍不住有点心猿意马。
到付帐,那一对小情侣抢在我们面前递出帐单,还在不停说情话喊宝贝。那气氛黏黏糊糊,服务生一脸不敢恭维,眼睛都不看他们,半天才找好零钱。
终于他们走开了,到我们结帐,我忍不住要表示感想,「难道他们不觉得肉麻?」
赵宽宜看来,彷彿好笑,竟反问:「难道你没有听过情话?」
我一顿,佯咳了声,笑一笑,「大概我总是说的人,感觉不出来。」
服务生毫不作声,但递上了签单和笔。
赵宽宜拿过笔,在单子底下签名字,一面讲:「那你很需要感受一下,宝贝,今天谢谢你陪我,你真是太好了,没有你,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当时可不敢看那服务生一眼。
赵宽宜倒是又看我。那神态似笑非笑的,我实在想把他拉过来亲吻。
晚点到家终如愿,是彷彿等不及了,我抱住赵宽宜,嘴对着嘴地吻,一遍都还不够。情慾的火苗很快窜升,在秋日的夜里燃烧。
衣物散乱一地,可床上更混乱,我趴跪着,脸埋在自己的手臂,任他进入。他的胸膛贴着我的背脊,吐息溼热,拂在我耳朵。
彷彿玩笑,赵宽宜低讲了一些话,可不只是肉麻。我都不知能怎样回应,只有迎合着,是耐不住满身的燥热,放肆呻吟。
赵宽宜的一手伸过来,按住我的唇。我不禁张开口,含住他的手指,又去舔。身后的进出更重,而腿间勃发的性器被摸住了,一遍一遍地抚慰,没过多久,我射在他的手心。
可还不到消停,他按住我的背脊,彷彿才不保留了,是狠狠地弄。高潮的快感还在,在我腿间,刚发洩的东西被弄得很快有反应。
我伸手去摸,一面在配合着他。他的手来覆到我的手上,掌心无比温热。不多时,我又射精。这一次他也到了。
我不觉闭眼,沉出了一口气,感到两腿发软。
身后,赵宽宜抽身离开。他拉了我一把,我睁开眼看他,他却半闔下目光,来吻住了我的嘴。
周围在静着,气氛那样地好。我伸手环住他,慢慢和他亲吻。
五十二
赵宽宜外婆的生日酒会过后几天,在晚上六点鐘,我收拾好离开办公室。车子刚从公司的地下停车场开出去,忽有来电,是赵小姐。我并不意外,一早猜到她一定要打来。
电话里,她问我得不得空。
我笑了笑,敷衍道:「是你的话,当然都有空。」
赵小姐哼哼两声,在那一端笑骂:「你说得好听,之前请你两次,两次都不来。」
我告饶,「那时候真的是忙,吃人一口饭可不很容易。」
赵小姐笑了一笑,下一刻话锋立转:「我听说,宽宜让你住到他那里?这真是…你们关係现在竟然这样子地好了啊。」
我不料她知情,愣了一下,才想到讲:「是因为我要搬出家里,一直找不到好的地方,他那里也不错,所以住过去。」停一下,是忍不住要问:「你怎么知道?」
赵小姐在低笑,似神神秘秘地讲:「我怎么不知道。」
我迟疑了一下,即使感到不可能仍旧问:「他告诉你的?」
赵小姐呵了声,叹道:「你这样子问,要我怎么回答?」
我一时不好接什么。
赵小姐倒说下去:「哎,说起来——总是这样子,他的一些事,时常要经过他外公外婆才知道。」停了停,笑忽一声,「别以为我不问他,但每次问,他是不见得要讲。小时候还可以逼一逼,现在可不行,我了解他,他要不高兴的。」
我想了想,「你当然是了解他。」犹豫一下,终究意有所指,可婉转:「不过,总要互相,你似乎也不太和他讲事情。」
坦白说,他们母子之间,我不当多置喙,尤其讲这种的话。我心中忐忑,怕赵小姐要不高兴;年前她摔伤——姑且认定,因多嘴一句,是半天才哄好。不过,她应心知肚明,假如没有那次意外,她跟赵宽宜,关係大概要更好转一些。
赵小姐并不沉默,反而笑,款款地道:「要讲心里话,是看机会,还有环境,也不只是我配合——我是一定配合。」
我大可装作听不明白,敷衍两句,但太难做到。我讲:「你可以拨电话给他。」
赵小姐笑道:「今天拨过了,是拨他手机号码,打三次,才接通一次,那时他说忙,简直说不到两句,至于回头打家里——」笑一笑,「现在不一定他接到了,很可能要你为难。」
现在才真的为难——我在心中叹。
可不禁有一件联想,那位何荣保要见赵宽宜,是三次才成功一次。同样标准,不同人,一个是母亲。不过我不以为不乐观,是还存有机会。我开口:「你有道理,出来吃顿饭,碰一面是再好不过的。」
赵小姐笑了笑,彷彿感叹:「不怪我一向这么喜欢你。」
我苦笑,即正经讲:「我并不一定能说动他什么。」
赵小姐道:「总是开过口。」
到家中,我打开了客餐厅的灯。光线大亮,更彰显出一室的空荡。当不是什么东西都没有摆放,彷彿是一种气氛。
我脱下外衣,随意丢在客厅沙发上,向面前的墙望去。上面掛了画,是大幅的素描,不知道画哪里的海上景緻,可应是在国外。
这是赵小姐画的,本来都不知道,也是一直不去注意。近一阵才发现,可很意外,因不是赵小姐一般有的风格。要那一贯样子的,赵宽宜大概都不会摆上来;他一向不挑选太鲜明色系的东西。
我感觉到一种为难。跟以前又两样。以前是担心赵宽宜要不高兴,现在是要违背了自己的心意;本来都不要管的。
我坐到沙发里,拿出菸抽。什么都不做,就安安静静抽着一阵子。再要打火点第二或第三根菸时,才注意到满室的烟气,我便去打开阳台的落地窗门,又乾脆拿烟灰缸,站阳台上抽。
这一阵,可以感觉得到天气的变化,白天已经不很热了,一入夜,出门都要加一件稍厚的外衣。
我慢慢抽着菸,一手伏在墙台上,望底下风景。
不知过多久,听到了一声动静,是门开了又关。我转过身,见到赵宽宜。他进到客厅,亦向着这里看。
他走过来,一面问:「刚回来?」
我将手上的菸按熄,「不是,已经一阵子了。」又问:「对了,你吃过了吗?假如没有,一起吃?」
赵宽宜看了錶,又去瞥墙台上的烟灰缸,要笑不笑地道:「已经七点多鐘了,现在才想到吃饭,以为光抽菸就能饱?」
我微窘,一笑道:「别只讲我,你吃不吃?」
赵宽宜道:「那叫彭园送外卖?」
我当然随意,「你决定。」
赵宽宜点头,便转过身了,大概要进去打电话。望着他,我突然觉得应该现在开口才对。再等一等,说不定更开不了口。
我喊住他:「宽宜。」
赵宽宜回身,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这一时,我反而又犹豫。可终究是不能不开口,我佯着咳,才道:「今天我接到一通来电,你应该也接到了,是相同号码打的,不过,你不太够时间听完它。」
赵宽宜微皱了眉,他抱住两手臂,并不吭一句。他必然联想到是什么事了。
我一顿,还是道:「我没有什么意思,假如不是受请託,不会和你提这个。」
赵宽宜还默着,过一下放开手,问:「她说什么?」
我不好照搬,只道:「阿姨希望你能拨空一起吃顿便饭。」想想,补一句:「当然决定在你。」
赵宽宜不答腔,好一下后看来,开了口:「你何必一定要提,当不知道这一件事不很好。」
我一怔,沉默下来,他也不说话。
不过一下子,我先受不了,开口:「坦白说,我是很为难,不管在你,或者——我知道,你听了不会太高兴,因为之前那件事——」
「已经过了的事情,说它干什么。」赵宽宜打岔道,又静下,看了我一眼,「不用你管这个事。」
他说着这句,口吻彷彿冷淡,但眼神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毫不觉得忌惮,倒有一种彷彿轻松似的快意;心里就有一句话很想即刻说出来。
我道:「因为是你的事。」
赵宽宜对着我注视,那目光更暖。他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