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赵小姐打电话来问我看不看电影。
我想了想,真是也没什么事,应约了。
好像今天这样的约会,都已经是两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事。到半路,电话又来,还是赵小姐。她讲:「外面好像要下雨了,不然不看电影,去喝茶好吧。」
我从前面车窗玻璃望出去。天色灰濛濛,的确不很好,好像随时要下雨。冬天的天气时常是这样,不见得真的要下起来。不过我向来很好商量。
两下说定到晶华去,这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鐘,路上车子开始多起来,因而耽搁了一下才到达。我进去中庭,看到咖啡厅入口摆着一株高大的佈满彩灯的圣诞树,顶上也掛下一朵朵雪花的装饰,十足气氛。在前台的服务生甚至穿起圣诞老人装。这也不过才十一月。
我上去询问,服务生领我去到一张桌子。
赵小姐已在座。她装扮素净,坐在那里喝咖啡。闻声,她望过来。在褐黄色的灯影下,那神气彷彿柔软。她向我微笑。
我过去道:「久等了,路上有点堵车。」
赵小姐放下咖啡,一面笑道:「不要紧,我正好可以安静坐一会儿。」
我笑了笑,脱掉大衣坐了下来。服务生将餐本递上,便走开了。我兀自翻看,忽听见赵小姐讲:「没想到台北也这么冷。」
我向她看去,开口:「这几天好像有寒流。不过比起波士顿,台北简直可以说温暖了。」
赵小姐一笑,「也对。我听Danny讲,近两天那里也下雪了。现在才十一月,这天气真是越来越奇怪。」
Danny是赵小姐新近的未婚夫。却是一位旧人,是她的第二任丈夫谈先生。两人在一年前重遇復合了。
我只稍敷衍。这时服务生来问点餐,我要了咖啡,赵小姐则又叫上一客点心。之后我和她谈天,谈的都是无关紧要;无非讲她这次回来所看到的情形。她叹台北彷彿又变了很多。
我听着望她,心中也有感慨。她也变得很多。当然样子还是很漂亮,更容光焕发。但是好像对什么都感到知足。她性情之中那些尖锐和不羈,彷彿已经消失殆尽。
简直想不到。然而这世上要想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
半年前,我为会议到香港去,有一天晚上,当地认识的银行董事在四季酒店的龙景轩请吃饭,一群人都去了,我也去。散席离开,在门口跟人说话,突然听见搭訕。我没有立刻认出那是赵小姐。
我感到实在陌生很多。
那天她非是单独一人,身边有位男士。两人看来亲密。后来才知道那就是谈先生。当时是他们的朋友也在同个地方请客。
这可以说是他乡遇故知,可我不特别高兴,也不尷尬。实在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犹记最后一次碰面,结束得不愉快。也是那次以后,从此都没有过联系。
当初赵小姐的那件事经过和解,就此了了。可她并没有好像以前重新活跃,很长时间都不见她身影。很久以后,我才听见说她离开了台湾。当下反应不过一瞬间的事,回过味,也不知情绪。只是当她去了瑞士,原来到美国。
在当时,稍寒暄之后都赶着走了。
我还待在香港。总共待了有一星期,那是第三天。准备离开的前一天白天,来了一通电话。是没见过的号码。接起来,那头是赵小姐的声音,问我隔天便饭。
以后她对我说:「没想到你的号码还是一样,竟然没有换掉。」
当时我并不说什么。那次本来不要应约,因太赶,中午前就要到机场。虽然早回去晚回去,也不影响公司什么事。这样想后,我让秘书去改了机票。
后来一起吃饭的还有谈先生。方知道,赵小姐跟他在波士顿重逢。两人身边正好没有伴,各有经歷,很快走回一起。
他们很快决定復婚。谈先生本身是香港人,小时候举家迁移美国。那次是回来探亲,拜访朋友,之后他们也还要一起到台湾去。
我向他们祝福,其他倒是没什么可谈。和谈先生不熟悉,跟赵小姐的交情是微妙,话题难交集。因故也隔着了一层,处处生疏。大概她也感觉到,并不用以前时常亲暱的口吻。
那回吃完饭,我未多耽搁就走了。
是绝对想不到还有下一回见面。那是在机场,只见到赵小姐。她为探亲回台,已经待了一个多月,那次是要飞回波士顿了。她在纽约转机。
那时我也是要到纽约去。近两年来,经常要这样子来回两地。每次去,差不多要待上一个月。是跟陈立人合作,主要针对海外的市场。因项目大,每个环节都求仔细。也是因为在利益条件皆錙銖必较,底下做事要掣肘,乾脆亲上火线。况且还要视察其馀地方分公司的情形。现在要做的事比从前多太多。
那次因为搭乘同一架班机,不免多谈。赵小姐提及去美之后的情形,可是很轻描淡写。当然也谈近况。但是都好像怕停下来,口气仓促,有一搭没一搭的,突然就要跳了一个话题。真正没有谈什么。……之后,又遇见几次,都在机场,有时候还能见到谈先生。慢慢的,赵小姐之间好像又熟悉起来了。可是总不再是以往那样子的相处。她回台湾,有时要打电话来,假如问碰面,我向来都是推託掉。
只有今天。
咖啡和点心很快送来,服务生把东西一一摆上桌。不知道何故,我跟赵小姐一时就沉默了。其实刚才也是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服务生走开后,赵小姐伸手,去拣白瓷盘里切得方块似的三明治。她拿着也不吃,端看着,向我笑道:「我现在时常做这个来吃,不这么花俏,用火腿片跟起士,夹在抹过奶油的白麵包,放烤箱哄一哄就好了。」
我微抬起眉。以前赵小姐进厨房不动手,只动嘴巴。她很可以说上一口好菜。简直不料到,因说:「真的?你能做?」
赵小姐笑道:「你好像不相信。」
我微一笑,讲:「不是不相信,只是好像很难想像你下厨。」
赵小姐不语,嘴角还有笑。她放下三明治,并不吃,轻声:「当时出去了,一个人要生活,没有阿姨保姆,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的。」
我道:「为什么不请人帮忙?当地请帮佣也不难。」
赵小姐微笑,低下眼,才说:「我那时想,我不见得不能靠自己——真是有点负气的。我去美国,还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因为在台湾待不下去。你不知道,虽然和解了,有的骚扰还不停……我自己算了,爸爸妈妈那边也不清净。再不走真的不是办法了。」
我并不说话。
赵小姐续道:「当时家里给了我一笔钱,那简直——我真是不想用。和解后,我手上存款就剩下一点,去美国又好像逃难,要紧的都没有带到,好在那边房子还有,真正是一个人重新开始。」一停,抬眼向我看,「现在想想,倒要感谢那些记者,不然也不会和Danny重逢。」
又听她说下去:「虽然,好多人觉得我们又在一起太快了,我有时候想到以前跟他吵翻天的那些事,也觉得现在怎么可能不吵,就是以后也要吵。但是无论如何,可以有个人陪着还是很好,又是曾经了解过彼此的人。」
我向她看。她微微地笑。
「你一定以为我从来没下过厨,是不是?」她突然话锋一转:「猜错了,我很久以前下过厨,和第三位刚结婚那时候,还去学做中菜,但是学来学去,只有炒蛋做得好一点,可是其实也不怎么样,是因为天天做——」一顿,笑了笑说:「记起来了,宽宜那时候每天去上学之前都要吃。」
我无声,只端起咖啡饮。
她之后也沉默下来,半晌才开了口:「你跟他——」一顿,问:「你知道最近那篇报导吗?」
我放下咖啡,未答腔。但是怎么会不知道?总可以听到赵宽宜的消息,况且週刊向来不会错放名人的八卦娱乐。关于他的事,从前不少,这两年来当然也时常要看见。每次上杂志的女伴都不同,直到上个月。
那新女伴并非陌生人物,是何宝玲,两人多次被记者拍到。以后好像固定下来了。
社交圈内到处在传着他们的婚期。我当然能听见。有一次王子洋喝醉,还问我是不是真的。我没有回答,因他又吐得一塌糊涂。
这时赵小姐讲:「大概是真的吧。爸爸妈妈都在说这件事。不过我没有听见宽宜亲口说——可是他向来也只和他外公外婆说事情。」看我不说话,又讲:「坦白说,我不很喜欢那个女孩子,是很乖,可是太不懂说话了。」
我不由要调侃她:「咦,我记得你以前可是很喜欢她,不要告诉我,你那时候没有意思要撮合他们。」
赵小姐一默,才讲:「那现在不喜欢了。」
我无声一笑。
赵小姐睇来,便也笑了。她一时不作声,过一下子忽道:「其实那时候我也不是真的怪你。」
我向她看去,平淡讲:「我明白。」
赵小姐先不说什么,突然好像忍不住,又道:「我再不好,都是宽宜的妈妈,突然知道你们是那种关係,简直不能想像。你跟他总是亲近,我从不怀疑,根本也不觉得有那种可能,想不到你骗我这么久。」向我看,「我也不明白,宽宜一向懂事,他可不是可以被牵着鼻子走的人,怎么不知道你们那样子行不通。」
我唯有默默。
赵小姐也静下了,半晌低声道:「可是想,有的事都是明知道不可以,也要去闯,这样好像就可以明白了。」
那口吻彷彿悵惘,我不由很仔细去望她。她脸上神气还平淡。她在问着:「过了这么久了,你——你对他还是——那样子的吗?」
我仍不作声。非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而是因为过于明白。每次想着那样的一份情感,情绪都要澎湃。心里总是非常的受刺激。
好久我道:「一直也没有变过。」
赵小姐不语,倒是彷彿怔住。她垂下眼,好像在看着桌子,突然拿起汤匙往咖啡里搅拌起来。动作仓促,急不可耐似的。汤匙一下又一下碰在杯缘发出喀喀声。不知道为何,我突然觉得刺耳。
这一时,好像再无话可说了。
赵小姐先说要走。她还要在台湾几天,在门口分别,她道:「假如过两天还有时间,看看一起吃饭。」
我道:「到时再说了。」
赵小姐便搭上车子走了。我也去取车。
车子开上新生高架桥时,突然哗哗下起雨,本来一路通畅,速度逐渐慢下,甚至要停下来,排成了一串长长的车龙。我索性点起菸抽,顺手打开车上广播。正好是路况报导,说这里的桥上发生车祸,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把手伏到方向盘上,从车窗玻璃望出去,雨势很大,所有的景物在水下都是模模糊糊。好像有时候记忆也是。真的寧可是。过去种种始终在心间,忘不掉。可是有多怀念,就有多么不敢去想。
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或者赵小姐那些话,我回忆起很多;已经这么久了——从前那些,真的是从前。
现在想,真想不到当初能把话说的那么决然。那之后,我打过电话给赵宽宜,他一次也未接。后来我也不打扰。因怕说后悔。可这是不能对他说的话。我很明白,就算重来,也还是出同样的选择。我不认为我做得对,可是也不能说错。
两年的时间如此长,我跟赵宽宜是不可能不碰到面。他不是一直逃避的人。我先想过见到该怎么说话,但见到时,想好的一句都没有说出来。因周围都有着很多人,真正可以讲的话很少。又绝对不会有单独的情形。
后来连应酬相见的机会也不很多,主要我时常到国外去,他也非清间,有的场合他也不去。上次看到他,都已经是九月份的事。
我有时候觉得好像要忘记他的样子,但是每次都能想起来。时间真是太快,又太慢。快得不愿去忘记,慢得还是只能爱着他。
这一天星期六,我在上午的时候到父亲那里去。
父亲还住在淡水。他跟许女士倒是没有结婚,只提许程诚认祖归宗。现在他的身体已经恢復得很好,不用手杖,即使单独出门也不成问题。
在他刚好起来时,还说去公司看看,后来都不去了,连董事开会也很少到场。自那以后,他几乎不过问公司的事。或许真是认了老。
去到时,我刚从车上下来,突然有车子在后面按了按喇叭。我转头,一辆白色福斯已开近,慢下车速。
靠近我这面的车窗摇低下来。在驾座的是钟文琪,她喊:「等我一起进去。」就把车子往前面停下。
我等了一下子,钟文琪才抱着一个大袋子下车来。一看,都是婴儿用品,我不禁讲:「这些东西请阿姨去买来就好了,你何必自己跑一趟。」
钟文琪道:「我习惯自己挑,况且可以喘口气,你晓得,妈又搬回来了。」
末了那句隐约带着一丝受不了的意味。我未接腔。她口中的妈是许女士。她跟许程诚在半年前登记结婚了。因为有了小孩。可是两人毫无不得不结婚的无奈,反而许女士非常不情愿。她一直不要他们在一起。
至于父亲,并不反对,但是对他们先有后婚感到不高兴。因钟文琪肚子很大了,婚礼必须延后,这在他眼中很不成体统,可也只能要他们快办好登记。
也是因为这件事,许女士跟父亲起争执。许女士更负气离开不回去。父亲当然发了脾气,过几天说不舒服又去了医院。之后不久,许程诚就带着钟文琪搬来跟父亲同住。
而钟文琪是在两个月前生下孩子。是女孩子。他们家里本来已经有一位阿姨,是专门照顾父亲的,可是多了小孩子,又请了一位保姆。在小孩子将要满月之前,许女士搬了回来。现在是时刻非常热闹。
从外走到房子的一路,钟文琪一面道:「从妈回来之后,每天都要插手小孩子的事,都已经请了保姆嘛,许程诚也跟她说过不要管了,但是要多说她一遍,她就要掉眼泪给许程诚看,简直受不了!」
我毫无表示。进去后,钟文琪终于不说了。父亲在客厅里,坐在单人沙发座上,看着一边的保姆抱着小孩子轻摇着哄。那小孩子刚满两个月,还很小,安安静静的不发一声,可是睁着眼,骨碌地看人。
父亲脸上平平淡淡,可是眉目间彷彿对此刻感到非常满足。看我跟钟文琪进来,好像才恋恋不捨地移开目光。
我一时谈不上什么感觉。
钟文琪先喊着他:「爸,我回来了。」
父亲低应了声,向我看来。
我开口:「爸。」
父亲点点头,指了指另一张沙发,一面道:「坐吧。」
我便去坐下。钟文琪倒不坐,抱着那隻大袋子,一面喊保姆,一面去逗孩子。两人一起往楼道过去,正好迎上下楼来的许女士。
钟文琪喊了一声妈。也没有听见许女士怎么答应,她是随即朝客厅这里看来。看见我,似一顿,略一点头。她放过钟文琪,快步下来,也不看父亲,喊着阿姨去厨房。
到看不见他们,父亲开口:「什么时候回来台湾的?」
我答:「星期一。」
父亲又道:「事情还顺利吗?」
我道:「都好。」
父亲彷彿才想起来道:「我听说你打算增加在西雅图的发展项目,全球市场还受到欧洲的影响,或者採保险作法。」
我道:「我是有打算,目前才开始做评估,到时再论定。」
父亲点点头,不说话。这时候许女士捧着一隻茶盘走过来。上面的两杯茶,大概刚冲好,都是直冒热气。她把一杯放到我面前,请我喝,一面将另一杯递给父亲。
许女士道:「趁热喝才有效。」
父亲略皱了一下眉,脸上彷彿有些侷促。他还是接了过去。
许女士向我看,客气似的笑道:「你爸爸喝的这杯是药茶。是特别找中医配过的,对养身体很好。」
我默默无言,只端茶喝了一口。
父亲佯咳一声,放下杯子,说:「文琪带着孩子到楼上很久了,你看看去帮忙。」
许女士便说:「有保姆在啊。」可还是应了父亲,又对我笑一笑,问:「那等一下在这里吃饭吧。」
我放下茶,道:「我还有事,不用了。」
父亲朝我看一眼,可是没说话。许女士不再多问,走开上楼去。父亲才开口:「你什么时候过去看你妈?」
我不料到他问,可是答:「下个月。」
父亲似有犹豫,才说:「前两天我跟你妈通过电话,不知道你清不清楚,你妈在英国那里交了朋友。」
我道:「哦,我早知道了,我觉得那样很好。」
父亲稍一沉默,又道:「我也没有什么意思,你要知道了就好。」向我看,一顿后讲:「我另外想说,你也差不多该有结婚的打算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赶快定下来。」
我默了一下,开口:「我大概是不会结婚。」
父亲似反应不来,未作声。
关于结婚组建家庭这样的事,两年来我想过很多。以前真的不太要想,或者下意识地去避免。因所在的家庭本身就不是一个良好的遥想模范。在赵宽宜之前的对象,有男有女,男人是不用说的,丝毫也不会往那一方面去想。可是女人,我好像一个也不曾考虑过。
跟赵宽宜在一起时,因为太多缘故,我不敢往深的方面去思考。也是不够篤定,又快乐的时间那样地短暂。而因始终深刻,现在我是更不能想像我和一个女人结婚的情形。
这时父亲大概回过神了,他出了声:「你怎么不结婚?」
我并不准备和他多解释,道:「反正目前没有打算。」
父亲皱起眉,看样子要大发作,楼道那边有动静。是钟文琪下楼来,手上抱着小孩子,后面还跟着保姆。孩子是在哇哇地哭。
父亲注意过去,皱眉问:「怎么哭成这样子?」
钟文琪笑说:「哄半天都不停,大概想找爷爷。爸,你抱抱她好了。」就走近来,将手上的孩子递出去。
父亲还沉着脸,可是伸出手去接过孩子。他抱着,眉头略一舒,手慢慢拍在孩子的背上。望这一幕,我并不感到怎样的心情,有些木然。
我看一下錶,说:「我必须走了。」
父亲听见,那脸上有些不快似的。大概是抱着孩子,不好发作,他道:「好吧,你先走,之后看看再过来。」
我站起来,一面道:「下週我要过去上海。」
父亲略一点头,不说什么。我于是就走了。钟文琪在后面赶上来,帮我开门,又跟我一起走出去。
我看她一眼,说:「你还要出门吗?」
钟文琪道:「哦,客人要走,我该送送的。」
我拿出菸,一面点火,一面道:「我的确是一个客人。」
钟文琪才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我道:「你只是很中肯。」
钟文琪看来,默了一下后说:「刚才我听见你跟爸说话,你真的不结婚?」
我在最外面的铁门前站定,向她看,「怎么样?这很好不是吗?少个人跟你的孩子分财產了。」
钟文琪彷彿不以为然,「就算不结婚,你也可以有小孩。」
我好笑道:「我去哪里生一个小孩?」一顿,突然想说出口,「我根本不想有孩子。」
钟文琪微抬眉,忽道:「假如我不是意外有了,可能也不会生。」
对此,我可不作评论。
钟文琪望一望我,忽说:「你不结婚,但是有人大概真的要结婚了。」
我看她一眼,不语。
钟文琪仍说下去:「我跟何宝玲有些往来,听说不少——」
我截断她的话:「那恭喜你多了知心好友——不讲了,我走了,你进去吧。」
钟文琪似一顿,才道:「下次来,多留些时间吃饭,对了,你今天都没有看过小孩子,下次可就要比现在大了。」
我笑一笑,不说话,略一挥手,推开铁门就走了出去。
铁门在身后沉沉地关上,我走了两步,突然想回头去。钟文琪的身影已经走远。我过一下子才转回头,离开了。
离开淡水,我去到邱亦森那里。
他现在又开了第三家发廊,非常忙,有时候连十分鐘吃饭的时间也抽不出来。今天见面是好不容易才敲定的,也不去远的地方,在同一条路上,他那位男友开的店。
他和我叙旧,又一面跟男友打情骂俏,毫不浪费时间。
我看不过去,埋怨他,他反而来怪我不应单身。他道:「说真的,你也该去找一个人交往了。反正都到这地步了」
我佯笑,问:「哦?什么地步?」
邱亦森倒是不说了,后面也不提这方面的话题。可是我知道他的意思,大概他也看见过週刊上对于赵宽宜婚期的猜测。况且这两年,他一次也不劝我主动。他始终是认为我跟赵宽宜不合适。
大概也真的是不合适。所以是这样的结局。是我不合适赵宽宜。他更应该找到一个更好的。从前他又讲过,他并不是不会结婚的人。假如不是我,可能他很早就能选择好婚姻伴侣。
可能他真的是找到了。
今年冬天比以往都要冷,刚进入十二月,已经冷得不行。又下雨,一天到晚都好像浸在冰的水里面,浑身都是溼透的气味。当然不管冷不冷,日子都要过。忙起来的时候,根本顾不上天气好不好。
我早早排定时间去英国。这次去,除了看望母亲,也为了参加一场婚宴。新娘子是表姨的女儿。
这之前,我还去一趟上海。秘书也一起去了。飞机降落在蒲东机场,是下午三点多鐘。
通过关后,秘书打着电话联系上海方面的人,我走在前面,突然看见了赵宽宜。他在前面不很远的地方。他并不察觉。他身边有两个人,都很体面,一个正和他说话。三人走一路,向着一个方向去。
我怔住久久,简直以为看错。可确实是赵宽宜。
他当然还是那样子,始终好看,总是冷冷的。不知道他到上海做什么,我忍不住猜或许刚才搭乘了同一架班机,心中驀地震动。
但是我没有喊住他。
喊了又怎么样呢?这两来也不是没有努力说上话,情形如何,我怎么不清楚。现在他大概要装不听见。况且他走得很快。我想当作也不在这里看见他。可是后面的几天,总要分神,想他或许也正好在附近。
然而直到回去,一次也没有再看到过。
十二月中的时候,我照预定去英国。
接机的人除了母亲,还有她的一位男朋友。是叫Logan的英裔中年白人。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他是一位律师,住在伦敦,是表姨女儿的一位长辈朋友。因一场活动和母亲认识。对于他们的交往,我最开始只有意外。因以为母亲至少短时间内不要谈感情。可总是乐见其成。
母亲仍旧和表姨一起住在坎特伯雷,她跟Logan只在假日才见到面。这次婚礼,Logan当然也受到邀请。前一天他先开车去母亲那里了,今天又来接我。
车子开出机场时,突然下起雨。雨不大,可是起雾了,放眼望去都是濛濛灰灰,有几分萧索。Logan一面开车,一面讲:「咦,这两天天气都不错的。不过,我想差不多下十几分鐘就停了吧,都是这样的。」
母亲笑着附和。我没有作声,只是望着窗外一幕幕远去的光景。因时差,我感到疲倦,一路上很少说话,大部分是母亲跟Logan在谈天。过不久,这雨真的是停了。而车子也慢慢驶离了伦敦。
婚宴就在今晚,在表姨家里。可是比较好像一场鸡尾酒会。表姨的女儿跟她的太太早在十月份已经办好登记手续。因朋友太多,他们已经办过两次大的婚宴,这一次是为了表姨在这当地的朋友而办。
晚上差不多五点鐘开始,陆续到了很多客人。有的看过,有的是初次相见。大家聚在佈置过的客厅,端酒取食,听着音响里轮流播放的曲子,轻松谈笑。
住在表姨家还有两个女大学生,跟母亲一起帮忙表姨招呼客人。我陪Logan说话。总可以见到的表姨邻居Ronnie在之后也来了,他端来两杯酒,加入我们的话题。
过不久,两位新娘子出场了。都不穿婚纱,只穿白色的短洋装,脸上都是洋溢着新嫁的欢喜。她们挽手走向前方,大家便安静。
表姨的女儿领太太向眾人致词,语多感谢,尤其对表姨。表姨这一辈子不容易,远嫁英国,婚姻却不幸,花费很多力气才终于离婚。她独自扶养女儿长大,可是没有旧观念,採取包容,支持女儿一切选择,包括接受女儿是同性恋的事实。听者皆动容。表姨上前拥抱了她们。
她向女儿的另一半讲:「我很开心,我又多了一个女儿。」
大家纷纷拍起手。
三个人端起酒致意。大家也举起酒杯祝贺。音乐再次响起来,轻快的节奏,男人唱出一句I feel it in my toes,Love is all around me……。
两位新娘子带着表姨一起跳舞。眾人也纷纷拉伴相拥,随着曲子轻摆。有的倒不跳,可是都兴奋快乐着,十足热络。
Logan拖着母亲也去跳。两人面对面,搭手揽腰。母亲样子彷彿有些侷促,但是慢慢地放松,让Logan领着踩步子。
我在一边静望,一会儿去走到门口。房子前的草皮上停了好几辆车子,周围彷彿只有这一处亮着灯,都是暗沉沉,非常安静。显得这里分外的蓬勃气氛。
我掏出一根菸点上,往下坐在房子前的台阶。
身后传出笑闹,音乐换了一支更轻快的。过一下子,身后隐约有脚步,我回头去看,是住在这里的那个来自荷兰的女孩子。
她逕自坐到我旁边,看来,「嗨。」
我只笑一笑。
她问:「能给我一根菸吗?」
我把烟盒递给她。她拿了一根,又借火。她彷彿很馋似的狠抽了一口,可是一呛,用力地咳起来。
我不由笑,说:「小心抽。」
她问:「这是什么菸?」
我道:「自己捲的。」
她把那支菸拿在手上看了看,「你技术很好啊,简直看不出来。」
我微一笑,不说话。她还是把那根菸抽完了。她起身走开。我仍然坐着,听见屋里的歌曲又换回了原来的一首。
正在唱,You know I love you, I always will,My mind's made up by the way that I feel,There's no beginning, there'll be no end……。
我静静地听,慢慢抽菸。脑中要想起很久以前参加过的一场婚礼。我想着那时候的快乐,不由感到了甜。可是回过味,又酸又苦。世事难料,当时怎么能想到现在。又怎么想的到有那些变故。我亦未料到必须做出一个抉择。
时间还是太快,转眼两年。或者赵宽宜真的已经变了。但是我知道我自己,我依旧爱着。不管如何都是。
我在英国待了一星期。这是两年来最长的一次假期。还是由Logan开车,跟母亲一起送我去机场。
取了行李,Logan回去车上,母亲却还站着,她突然道:「我知道你事情多,不过你也要多注意身体,不要太累。」
我道:「我会注意的。」
母亲看我一眼,又讲:「菸也要少抽一些。」
我含糊地应了声。母亲稍稍沉默一会儿,再开口:「我听你爸说你不结婚。我没什么看法,他怎么说,都是他的事。也是你的事,你结不结婚,或者找什么样的人,都是你的决定。」
我向母亲看去,良久不语。她后面不再说了,上了车。我看着车子开远,才拖了行李走进机场大厅。
登机之前,我接到一通来电。是叶文礼。他结婚后,跟着太太一家人来了英国。我跟他始终保持联系。不过他结婚时,我倒是没有去。
他问我归期。我笑道:「你也太晚了吧,我等一下就要上飞机了。」
他便道:「我以为你还要待几天的,我太太说要请你吃饭。」
我笑笑,道:「下次吧,不然你回来,我请你们夫妻吃饭。」
他笑了一下,顿一顿,又问:「真的这么快回去?」
我笑道:「当然,不过我要先到纽约,预计在那里待上三天才回台湾。」
他笑道:「老闆果然不好当啊。」
我笑了笑。和他又说几句,就掛电话了。也是差不多到时间,我上了飞机,便将手机关掉了。
伦敦到纽约大概八小时的工夫,到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多鐘。我打电话叫车子,去市区的房子。一路还联系几个人。隔天进公司,立刻开会。这次来,是因为临时出了一些问题,不算严重,但也要花费时间处理。
我本要改回去的机票,想一想又算了。或者不必。好在进展顺利,事情在预定的时间内得到解决。我还是在星期六早上去到机场。因为早到,办好手续,我乾脆进贵宾室休息。
这时候是早上七点鐘,贵宾室内只有零星几个人。各自四散,看报或休息。我望一望,往吧台那里去
吧台后的墙上架设了一排萤幕,在播新闻,男主播叨叨地讲,画面下横有一排字。我并不注意看,也彷彿听不见那正在说什么。是看到吧台前有个男人坐着,一时思绪好像凝住了,脚也停下。
想不到在这里遇见赵宽宜。我先不能反应,回过神,不禁要怀疑所看见的或许是假的。或者察觉,他突然看过来。
他倒是神色淡淡,似乎不诧异。他又别开了脸。我依旧不动。吧台的侍应彷彿感到奇怪望了来。我这才走过去,可是恍惚,不知道坐在哪张位子好。太近,可是的确生疏,太远又显出故意。
我还是去坐下了,和赵宽宜隔着两张椅子。
侍应马上来问喝什么。我要一杯ciroc。对方便笑,「真巧,您和那位先生要了一样的。」
我一顿,向赵宽宜看去。他正好放下酒杯。他当有听见,但是也不看我。我感到无所适从,或者七上八下。
斟酌了一下,我开口:「有一阵子不见了。」
那侍应正把酒送上来,彷彿向我们望了望,但是很快走开。而以为赵宽宜不要回答,他出了声。
他淡道:「是有一阵子。」
我怔了一下,又道:「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
赵宽宜不说话。
我停了一下,问:「你也准备回台湾吗?」
赵宽宜道:「我准备到上海。」
我慢慢点头,不说下去了。因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话。感到有些使不上力,万般无奈,可是想说想问的分明有很多。因又想,说了能怎么样?跟他之间都已经是这样疏离的局面。
我喝一口酒。真是满腔苦涩,但依然不想就这么沉默下去,正要开口,突然看见面前的电视换了节目,是一段访谈。一位白人女性在侃侃地聊。在她的脸旁边掛了一行字,写着她的名字Juliette Binoche。女星笑谈她的成名作,之后接演哪些电影,尤其谈到新桥恋人。她更讲在巴黎的生活。那些地方,那些景物,我并非不熟悉。直到如今都是歷歷在目。那感情也是。
我不禁向赵宽宜望去。他也在看着节目。大概察觉我的注视,他看来。都不说话,可是不觉得这沉默太痛苦。突然心里又找回很亲近的感觉。
我问了他:「你向来都过得好不好?」
话出口,看赵宽宜脸色,我想他可能不理睬,不料听他说:「问这样子的话,好像我们几十年没见过似的。」
我一时欲言又止。跟他之间虽然并不真的久别重逢,但也是咫尺天涯。单独对着面,简直好像做梦。我感到心情很复杂。这两年间,有一段时期,想过很多要好好告诉他的话,终于现在可以尽情说了。可是时机总是好,又最坏。因为想到现实就是他要结婚了。
我只有一句:「听说你要结婚了。」
赵宽宜不答。他垂下眼,彷彿在那想些什么。他把手握在酒杯上,可是一直也没有端起来喝。我以为他这样是一种默认了。这一时,心头彷彿有张网在那紧紧地收束。逕自先做的很多心理准备,现在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言不由衷:「何小姐她看起来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她是很好的一个对象吧。」
赵宽宜抬眼,默默看来。
我亦朝他看,一时不能忍,衝口而出:「我真的想不到你要打算结婚。」
赵宽宜还望我。那眼底彷彿有情绪在流动。过了良久,他讲:「在这个年纪,假如没有什么苦衷,都是应该要结婚的。」
我怔怔不语。突然之间很想阻止他,要托出心里话。可是可恨的理智跳了出来。
当然知道,说出来要徒增他烦恼。或者困扰。我体会到这样的比分开那时候还痛苦的痛苦。是心乱如麻,好像天地都变色。表面上当然总是镇定的。至少不要那么狼狈。
我苦笑道:「你说得对,我,还实在要说一声恭喜。」
赵宽宜不发一言,彷彿不听见。他终于把那杯酒端起来喝,向我看,忽道:「你只有这些话能说了吗?」
我愣住,和他相看。可是他很快转开眼,也并不问了。他看起錶。他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差不多要到时间登机了。」
我是只看见他手腕上那支白金色的錶。因怔住,没想到他还戴着那支錶。也是因为一直不去特别注意。后来见面,总是非常疏远,又匆匆,根本不可能进一步的接触。
当初的分开,虽然不算撕破脸,可终究是我先辜负,他不要看见我,应也不会要我给的东西。
我一时感到迷惘,可是更慌张。
赵宽宜已经站起来要走了。我不禁心慌,立刻叫住他。他向我看。我这时是有很多的话,但是一句又说不出来。
赵宽宜并不催促我。
千丝万缕,我脱口:「你,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一直……都好不好?」
赵宽宜脸上一直都是平静。过一下子,他开口:「我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要什么样子。」
我怔住,他并不恋栈,转身便走了。
我还坐在位子上。看见面前的酒,我一口喝光,热辣的劲头直衝上脑门,晕晃晃,耳朵脸颊立刻热烘烘的,可是心思分外的冷。
大概好像这样的单独碰见,以后也不会有了。下次就算相见,只会是在眾多耳目之下。今天真是巧合。可是不能够把握机会,一丝情意都不能诉说。他现在或者也不要听了。他真是要结婚的。
以后跟他之间的关係比现在又两样。是真真正正的分别。
可是——我想到他刚才那句话。我立刻站起来,急忙出去。
赵宽宜当然已经走远。我情急地去拉住一个人问现在飞往上海班机的登机口,对方连连摇手,一面走开。又问上两三个人后,终于知道,我向着那方向跑,一路上引来注意也不管。
好容易去到登机口,已经有一些人正要进去。我顾不上喘口气,急步过去,一个个去看。那之中没有赵宽宜。
空服员过来问,我解释找人。对方并不愿意帮我查询,执意要我离开。我眼睁睁看在场所有的人通过进去了,心中无比绝望。
最后连这里的空服员也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很久,终于只能离开。一转身,还走不远,看见向着这个方向走来的一个人,是赵宽宜。
我愣住,步伐就停了,只怔怔地望他,满心激动,好像整个人都要颤抖起来。赵宽宜当然也看见我,那神气彷彿怔住。他朝我走近,也站住。
他开口:「你在这里做——」
我上前就去抱住他了。他停下声音。以为马上要被推开。是这样也不会松手,但是他却也搂住了我。他的气息和温度,那样的久违。可是我再也不要顾虑什么了,只觉得全部的一切都没有他重要。
我哽着声音道:「我知道我很自私!……但让我再自私一次吧,你不要结婚。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都不是刚才那些,我要说我爱你,你不要放弃我。」
赵宽宜未语,但是手上将我搂得更紧,彷彿受到刺激。好久,他沉一口气,说:「程景诚,这是最后一次,你要是再放手,我绝对不会要你了。」
我怔怔着,可是胸中情绪万分激盪。我紧抱住他,又向后让,要仔细看他。我伸手去摸他的脸,非常依恋。
赵宽宜把我的手拉开又握住。他欺上来吻我的脸。在我的耳边说:「我也要告诉你,我爱你。」
我再拥住他。不禁想起某一天,在那个下雨的异国傍晚。还有更多从前的点点滴滴,终于想到时又能感到了甜蜜。是纯粹的快乐。
我轻声向他道:「我也是。」
到头来,这并不会是一场梦。我们知道我们相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