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何砚如常地在六点五十分出门,灰濛濛的天色伴着细碎的雨丝压入视线,剑眉轻蹙,他伸手感受了下雨势,没撑伞就走了。
今天他依然在路口就看见女孩子的身影。
灯号转绿,何砚过了马路,走上人行道,来到她身旁。
韩夏也没撑伞,躲在公车亭下静静看书,何砚垂眸瞥过,纸页上是错综复杂的原子结构,视线转往她的侧脸,看见了常驻于她眼里的专注。
凝视半晌,他移开目光,11号公车自前一个路口驶来。
「韩夏,车来了。」
听闻,韩夏抬眸看了他一眼,闔上了手里的化学讲义。公车靠站,她率先上了车,见后排还有空位,走了过去,入座后才发现何砚没跟上。
身旁的空位被下一站上车的一中学生给佔去。
依稀感受到陌生的温度,韩夏不禁皱眉,下意识攥紧手里的提袋,又看了眼男孩子似在打盹的侧脸,无声喟叹,重新翻开讲义。
公车抵达阳和时,外头的雨势转大,韩夏下了车,赶紧跑进站牌前的骑楼躲雨。
她翻了翻书包,发现自己漏带了伞出门,忍不住暗骂了句。
早先下车的何砚走没几步忽然有些嘴馋,打算折回站牌附近的小店买杯饮料,一回头就见女孩子躲在骑楼下,表情懊恼,于是撑着伞上前。
「你没带伞吗?」
韩夏循声看去,男孩子逆着人群走来,心下一怔,过了半秒才轻轻点头。
「我买个饮料,你等我一下,我送你过去。」何砚走入骑楼,把伞收起,像店里的老伯喊道:「龙叔,我要一杯冰绿茶。」
老伯应声,从冰箱里捞了杯饮品出来放在柜台上,「自己找钱啊。」
何砚付了钱,拿过饮料,重新开了伞。
「走吧。」
韩夏抿唇,看着伞下半边空位,不知怎么地就想起昨天他替自己穿上外套的画面,男孩子低着头,专注地替她扣上所有钮扣,还替她拉平了衣领的皱褶。
耳周有些热了。
「韩夏?」见她没反应,何砚轻喊。「再不走要迟到了。」
她眨了眨眼,略去没由来的回忆,一派平淡地走入伞下,与他并肩。
两人最后在穿堂分开,各自往东西两侧的大楼而去,韩夏直到走进教室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忘了把东西还给他。
盯着手里的提袋,她顿时有些头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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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上午四堂课,韩夏想趁着午休这段时间把餐盒和外套拿去还给何砚,回程时顺道能去福利社买个麵包当午餐,然而才刚自座位上起身,就被人喊住了脚步。
「韩夏⋯⋯」洪于晴哭丧着表情捱到了她身边,「你可不可以借我数学讲义?我昨天光顾着背出师表,一题都没写⋯⋯」
韩夏不为所动,「出师表是上学期教的。你是不是又看了一整晚的韩剧?」
被拆穿戏法的洪某人心虚低头,弱弱地辩驳:「昨天是我们家秀贤新剧首播嘛,身为台湾站的副站主,我怎么能不守在萤幕前支持?要是让秀贤知道了,他该有多伤心啊?」
韩夏:「⋯⋯」
你们家秀贤是能保佑你上大学?
韩夏叹了口气,从背包里拿出数学讲义,「没有下次了。」
「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我改天请你吃饭,多少钱都没问题!」洪于晴一秒变脸,甜腻腻地说着讨好的大话,紧接就捧着救命宝典回座,开始进行完美的复製大业。
见她手起刀落,半点都不生疏,韩夏气笑。
果然是对她太宽容。
而后,韩夏拿着提袋出发,经过连接东西两栋教学大楼的行政楼,循着班牌找到一年A班,原先还犹豫着该怎么找人,抵达门口时正巧有个少年从教室里出来。
「同学,不好意思,请问何砚在吗?」
伊泽阳向停下脚步,垂眸淡瞟了她一眼,表情成了若有所思。见他一逕沉默,韩夏抿唇,想着再去问问其他人,对方就开口:「何砚应该在体育馆吧。」
韩夏向他道谢,转身下楼。
走过穿堂,远远就看见男孩子倚在体育馆下歇息的身影,她缓缓走近,发现他和昨天一样微微松了领结和领釦,手里拿着浅蓝色书皮的英文单字,正专心背诵。
最后,她来到阶梯前,与昨天相同的位置。
察觉身旁有了动静,何砚仰首,一见来的人是她,唇边勾起了笑。
「韩夏。」
「我来还你餐盒还有外套。」
何砚接过纸袋,往手边一放,又看向她,「坐吧。」
听闻,韩夏下意识皱眉,还来不及开口,男孩子笑着拿起摆在另一侧的便当袋,「我妈又多准备了一个便当,要一起吃吗?」
韩夏真心觉得何砚这个人有毒。
看着捧在手心里的饭盒,再看着身旁一边吃着饭一边背着单子的人,她还是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留下来和他一起吃午饭?
明明昨晚她就告诉过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接受何阿姨的好意了。
翻页时,馀光瞥见女孩子连筷子都没动,何砚问:「怎么了?不喜欢今天的菜色?」
韩夏回过神,摇了摇头。
何砚不信,「你不会是不吃花椰菜吧?」
「没有。」
「还是你不吃红萝卜?」
「没有。」
「还是⋯⋯」
「何砚,我说没有。」韩夏闷着声打断,口吻无奈。
何砚以为她生气了,咬了咬腮帮子,把语声磨平,「⋯⋯那你怎么不吃?」
韩夏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睫,默了一会才说,「我觉得何阿姨对我太好了。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人,为什么她要做饭给我吃?」
她是真的不明白。
在失去她母亲以后,就连她父亲也不曾为她做过一次饭,甚至也不曾再与她同桌用餐,只是吩咐家里的佣人替她准备三餐。为什么一个毫无关係的陌生人却愿意为她做这些事?
她也不明白,过去每一次生病,父亲都只是让他的秘书带她去诊所,不曾问她是否穿暖了、哪里不舒服了、有没有记得吃药了。为什么才认识几天的何砚却愿意把外套借她,愿意把手借她,甚至要她赶紧进屋,不要着凉了?
他们明明什么关係都不是。
见女孩子神色成了阴鬱,何砚反而不知所措。
他试图解释:「我妈那个人就是这样,对左邻右舍都很关心,然后⋯⋯然后她之前一直说没生女儿很可惜,又刚好你搬到我家隔壁,然后⋯⋯然后她这个人又信佛,大概是觉得跟你很有缘份,然后⋯⋯」
断断续续的说词越渐没了立足点,他哑了半晌,「⋯⋯韩夏,你是不是生气了?」
韩夏看着他,看着他隐约透出无措的眼眸,突然意识到他在紧张。
他在紧张。
因为害怕她下一秒的回答是:「对,我生气了。」
就像母亲离开以后,每一次和父亲说话,她的眼神也是这样,既不安且徬徨,害怕下一秒就会从他口中听见那每每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不断反覆出现在她梦里的残忍字句。
这九年来,每一个夜里,她都被恐惧追赶着无法喘息。
如今竟也有一个人这么看着她,害怕她的责备。
何砚之于她此前所见过的世界太过不同,也太过特别,特别得让人难以理解。
韩夏轻叹,放弃思考他为什么如此看着自己,摇了摇头。
见状,何砚如释重负,像是提心吊胆的忐忑终于落回平地安放,又像岌岌可危的溺者终于回到岸上,整个人松了好大一口气。
男孩子的反应过于夸张,韩夏失笑,提起筷子,夹了一口饭放入口中。
依旧是与记忆里相似的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