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砚幻想过无数次两人重新相遇的场景,在某个城市的机场,或在某个异域的小镇,在某条曾经并肩而行的街道,或在记忆里绿草如茵的校园。
没想到真实里,却是在如此冰冷严肃的会议上。
光是这样站在气温寒凉的冷气房里,看着眼前一个个正装革履的人们,他都想笑了。
「抱歉,班机误点,我来迟了。」
终究,他还是开口说了那句他心里认为没必要的道歉。
像极了偽善者。
十七岁的何砚没有想过,有一天二十七岁的自己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学会了善意的谎,学会了谦善的偽装,学会了虚假的笑。
他终究变成了年少时的自己最鄙夷的模样。
江以默:「向各位介绍一下,这位是本次广告的导演,Lance Knight。」
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谁,作为被本国媒体封为国家之光的人,没有人不知晓Lance Knight这个名字,更何况这么重要的合作案,作为企划参与者,没道理不清楚合作对象的是谁。
所以这个介绍也就只是客套的开场白而已。
「久仰大名,Knight先生。」
身为主人,韩夏拿出了该有的礼仪,她起身绕过长桌来到门前,朝远道而来的合作方给出适切的问候。
何砚垂眸,看着那双象徵友谊的柔荑,女人的肤色依旧是记忆里的白皙,指骨依旧是记忆里的纤细,不同的是,记忆里原是乾净的指甲,如今涂上了属于成熟女性的赭红。
像极了他手心里反覆涌现的血色。
他勾唇,轻轻握上女人的手,「韩总经理客气了。」
依旧是记忆里的柔软。
这点没变,就好。
他们都没有逗留,只是短暂相触了一秒就分开,生疏的像是初次见面的人。
随后黎优与霍珝也前来与他问候。
寒暄过后,眾人再度回到座位上,何砚在江以默右手边的位置坐落,与韩夏之间隔了一段距离,角度却恰好能让他略微侧过身就能与她相望。
秘书给他送来了一杯黑咖啡。
会议继续。
江以默自中断处开始接续说明脚本概念,过程中,韩夏不时发问,几乎把每一处细节都着墨了,两人一来一往,中间几度看见火花。
何砚半垂着眼,指尖搓着纸张一隅,模样慵懒,看上去不是太投入这场会议。
搭了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航班,中途还歷经了转机误点的折腾,加上展览这一个月不时得接受媒体採访,他已经好些时日没睡好,一下飞机,连饭店入住手续都还没办就直奔会议现场,疲惫也是在所难免。
更何况他还倒时差。
现在这个点,在芝加哥可是深夜。
何砚睏得可以,却又被争论不休的两人吵得头疼,逕自插话:「不好意思。」
会议室里突然出现第三个人的声音,四人眼底都闪过讶异,所有人纷纷转头看向出声的男人,个个都以为他是要在这件事情上发表意见。
何砚闭着眼,淡道,「能不能给我一杯热水?热一点的。」
韩夏一怔,察觉他脸色不大对,旋即按下桌前的话机,让秘书准备一杯热水进来。
江以默低声关问,「Knight先生,您还好吗?需不需要先暂停会议?」
「不用,你们继续,我就是有点渴。」何砚淡回,示意所有人不必理会他,指尖仍然反覆地搓着纸张边角,直到茶水送来。
会议室里仍是一片静默。
「怎么?你们聊完了?」何砚端起水杯,视线逡巡过打量自己的四人,最终停在江以默身上。「还是被我这么一打断,忘了聊到哪了?是吗,江总监?」
男人问话的口吻听着不咸不淡,背后的气场却是盛大。
他就是要他们继续开会,别理他。
「江总监,我们继续吧,刚才说到第二十三幕爆破的部分。」
然而顺应他的,是韩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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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会议开得比预期来得久,时间过十二点半,作为厂商代表的韩夏主动暂停会议,邀请与会三方至隔壁商场的景观餐厅用餐。
后来,黎优因旗下艺人在拍戏换场的途中意外发生车祸,先行离席。
席间,除了何砚以外的三人仍持续讨论对于广告脚本的想法,对话间偶尔穿插近日国内外的新闻时事。
何砚没胃口,入座后只喝了一口热茶,其馀什么也没动。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玻璃窗外的景色,半句话都没听进。
「Knight先生,这应该是您高中毕业出国后第一次回台湾,对吧?」
演员出身的霍珝近几年投身幕后工作,今年初也正式着手创作以记者为主角的职人剧剧本,趁着这次合作,他也希望能多和摄影师本人多聊聊,好充实作品内容。
听见称谓,身体自主反应,何砚回神,转眸看向对座的女人,薄唇轻扬:「霍小姐,不好意思,我刚才在思考一些事情,没听清楚您说什么,能麻烦您再重复一次吗?」
霍珝微微一笑,「我刚才是问,这是不是您近年来第一次回台湾?」
「是,我大概十年没回来了。」男人轻笑頷首。
不过轻轻一动,胃就抽疼。
「那你一定觉得台湾改变很多吧?」
「是变挺多的。」
听着再平凡不过的寒暄,韩夏垂下眼,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这么稀松平常的话题,都是她不能问的。
除了工作以外,她没有资格主动和他开啟任何谈话,就像一个多小时前的见面,除了生疏客套的问候外,她什么也不能和他说。
他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
「Knight先生这次预计在台湾待多久?」
「这就得看霍小姐和你的搭档的表现了。」何砚玩笑道,「你们要是表现得好,我说不定两个星期就能搞定这工作,要是表现得不好,待上两个月也是有可能的。」
听闻,韩夏下意识偷覷了男人一眼,看见他唇边不若过往真切的弧度。
她知道这都只是谈天时随口说说的玩笑话,知道他只是利用这样的方式拉近与合作对象间的距离,让往后工作的氛围能更加融洽,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他究竟会在台湾停留多久,关于这个问题,她却无法不去在意他口中说出的数字。
是两个星期,还是两个月?
他们能再见面的时间,是剩两个星期,还是两个月?
似乎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们之间就永远注定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就在倒数分离的日子。
十年前,她原以为自己有一年的时间,实际上却只有短短四个月。
十年后,她却连能够稍微安慰自己的预计时间都没了确切。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的,她不该对他,不该对他们之间,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望。
任何一丝一毫都不该。
早在与奈果广告签约前,她就知道这次合作的导演是他,她早就知道,也早就告诉过自己,若是真的见面了,不要露出任何破绽,不要露出任何一丁点的想念或愧疚,不要毁掉十年前她用尽全力才在他心中建立起的坏人形象。
她不能再耽误他的人生,不能再对不属于她的幸福有任何奢望。
所以现在,她不该为他的任何动向而情绪起伏,不该去在意他说出口的任何话语,也不该因为看见他的笑而悸动,更不该因为看见他对着别的女人笑而心烦。
「之后如果有机会,希望能再和Knight先生一起吃顿饭,给我这部戏更多意见。」
她不该为这个邀约感到嫉妒。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也不该为了他的答应而难受。
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这个男人早已是与她无关的人。
现在的他,不是十年前的少年,不是曾经与她并肩的何砚,而是Lance Knigh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