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期程在韩夏出面居中协调下,最后导演、拍摄团队及两位代言人达成三方合意,配合Humphrey在东京及米兰两地的时装秀行程,将档期分拆成三个部分。
Humphrey前往日本的那星期,团队将先进行女主角于三个场景的单独画面拍摄,Humphrey回台的三日空档则拍摄他的个人镜头,最后等他结束米兰行程后再完成两人同框的戏份。
然而由于团队里部分工作人员已有其他排程,因此后面两阶段的拍摄工作将会由另一组团队负责,这也意味着,在第二阶段之初,拍摄团队与导演之间会有一段磨合期。
原先坚持只要不换导演就要解约Humphrey在知悉整个团队都愿意配合他的档期调整行程后,心中的不满消融泰半,毕竟这样的安排任谁看来都是明着在给他面子,他也不好再拿翘。
只不过,他对Lance Knight这个人依然没什么好感。
台湾夏日的气候湿溽闷热,即使在高海拔山区,接近晌午的时刻依旧燠热难耐。
完成第一场戏拍摄后,何砚领着五人团队及Humphrey不断山里走,说是要再寻些与北越丛林更相似的景致作为后面两场戏的拍摄地点,一行人一路向上走了将近二十分鐘,肩上扛着灯具和摄影器材的壮汉都有些吃不消了,何砚却一逕往前,步伐更是半点都没慢下。
「大导演,够了吧?再往里走机器都进不去,我服装也脏了,怎么拍?」眼看走在前方的男人不断往丛林深入,跟在后头的Humphrey忍不住碎嘴。
「我能用相机。」何砚冷回,拨开前方纠缠垂落的藤蔓,继续往里走。
被摆盪的绿藤刮了下手背,Humphrey不满嘖声,再向前,却又意外踩进漥泞里。
他烦躁低吼,「我们到底是来工作还是来玩丛林冒险的?这种场景随便在绿幕前拍一拍后製上去不就行了吗?现在哪一部战争片不是这么拍的?」
何砚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你知道电影和纪录片的差别是什么吗?」
「别在荒郊野外说教⋯⋯」
「一个是演的,一个是真的。我的本业是战地记者,我的镜头只拍真实的画面。」
Humphrey一时语塞。
有一瞬间,他彷彿在这个男人的眼里看见了生命最绝望的景色。那是以阿交界上的小村落,连绵的屋墙倒塌,延烧的烈火不绝,漫天烟硝,满地尸首。
杳无生机,无人生还。
「前面的路太窄,器材进不去,你们都休息吧,我和Humphrey过去就行。」
又往前几公尺,何砚回头止住跟着入山的工作人员,向摄影助理拿回自个儿的单眼相机,朝安静了几分鐘没抱怨的男人喊道:「走吧,你如果状况好,十分鐘就结束了。」
Humphrey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提步跟上。
两人进入了盘根错节的巨木丛里,高耸的木干上布满青苔与各种寄生植物,繁盛蓊鬱的枝叶将天空遮了大半,阳光自隙缝里穿入,光影错落,时光斑驳。
「看见横倒在那的树干吗?站上去。」何砚指向左前方,见Humphrey动身,又说:「走慢点,山里湿气重,容易打滑,那树干腐蚀得有些严重,上去前多踩几次确认。」
「吵死了。」Humphrey低啐,缓步走前,还是听话地试探了几回才站上去。
「我先拍几张照确认光线。」何砚举起相机,半瞇着眼对焦。
Humphrey向着镜头,见他退后,鞋踩进了泥坑里,脚步似还打滑,立刻皱眉。这人刚才还要他走慢点,结果自己不看路的?
「好了,开始吧。你小心点,别摔了。」
Humphrey沉气,挥开多馀的情绪,专注投入工作。
两人花了二十分鐘完成最后两场戏。
循原路返还时,Humphrey走在前头,原先来时开出的小径已重新被蔓藤与蕨叶遮蔽,他拨了几回,手上沾上了湿黏,整个人又开始心浮气躁,脚步不自觉急了些。
「走慢点,前面⋯⋯」何砚出声提醒,却被打断。「别吵!我想快点出去!」
Humphrey话才吼完,脚步就在接连深约两米的谷壑两端的树干上意外打滑,他瞠目惊呼,以为自己将要失足,却被人自后头拉住了手臂。
「就说了走慢点。」何砚拧眉,使劲把人拉回树干上。
「少囉唆!」
没料竟被他救了一回,Humphrey登时恼羞,立刻抽开手,身后的男人却因此失了重心。
何砚脚步踉蹌,自树干上滑落,他下意识护住背在身前的相机,右手迅速抓住木干侧边的凹洞,然而因重力加速度的缘故,手臂在下坠的过程里撕裂的肌肉。
他皱眉闷吭了声,耳边就听见Humphrey仓皇的低咒。
「该死!」
巨大的恐惧与罪恶感铺天盖地而来,Humphrey连忙蹲下身想拉他,却被厉声制止。
「别动,不想一起摔下去就别乱动。」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拉你上来?找树枝吗?还是藤蔓?」Humphrey打住所有动作,嗓音透着慌张,灰蓝色的眸里全是无措的颤光。
「你慢慢蹲下来,替我把相机拿着,然后走到另一边,我自己爬上去。」
何砚单手将相机取下,朝他伸长了手。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相机?」Humphrey急慌着骂,还是听话地放慢速度蹲下身,接过相机。「你真的有办法上来吗?我看我还是拉你一把⋯⋯」
何砚冷声,「你要是真的想帮我,就快点过到另一边去。」
Humphrey不甘沉气,再次起身,放轻脚步走到对岸。
确保相机安全后,何砚深吸了口气,使劲一盪,让左手也扣上槽洞,掌心却意外被里头的木桩给刺伤,热流自掌心涌出,腥红迅速淋漓了整个手腕。
Humphrey见状,不自觉拔高语调,「喂!真的不用我去叫人来帮忙吗?」
「不用,你只需要安静一点就好。」
何砚闭眼沉吁,忍下痛楚,咬牙使劲向上,成功把自己拉回了树干上。他以左臂充当支点,侧身伏于树干上头,小心翼翼地将右脚踏地,确认稳住了重心,才徐缓站起身。
当他顺利过到了对岸,身上的衣裤已满是青苔泥泞,左手臂被枝干划出一道极长的裂口,连同被刺伤的左掌,把整隻手染成了怵目骇然的血红。
「你⋯⋯」Humphrey被这景象吓得说不出话。
何砚淡瞥他一眼,「跟你借点东西。」没等他回应,何砚兀自撕下他长版衬衫下摆一角,潦草地将伤口包覆。
「走吧,我走前面,免得连你也受伤了。」
当何砚与Humphrey自丛林里出来时,原先正在谈天的工作人员全都被那淌满血色的布料震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Humphrey这场的镜头都完成了,收工吧。」
何砚越过人群,拆掉被血染湿的布帛,在摄影助理脚边找到自己的背包,从中拿出备用的衣物,将尚未止住血的伤口缠了起来。
「还愣着做什么?快收拾下山了!」见眾人没反应,Humphrey烦躁斥吼,粗鲁地将手里的相机塞进工作人员手里,「把这该死的相机收好!」
大伙回过神,赶紧将机具上肩,开始往山下移动。
Humphrey快步跟上走在最前头的男人,心里纠结了半晌,还是没敌过罪恶感。「下山之后,我送你去医院吧?」
「不用了,这点伤待会在车上处理就行。」
「这种伤怎么可能不到医院处理?那树干上不晓得有多少细菌和寄生虫,要是感染了,可能造成蜂窝性组织炎,到最后甚至可能要截肢,你到底知不知⋯⋯」
「Humphrey先生。」
Humphrey一怔,止住声。
「你的道歉我收到了,这就够了。别忘了,我是个战地记者。」
别忘了,他是个战地记者,是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所以这点伤他不需要担心,也不需要感到愧疚。
Humphrey听出了那些他没说出口的话,心彷彿被什么撼动,风起云涌。
下了山,何砚向工作人员要来医药箱,将伤口清洗乾净,涂上药水,覆上纱布再缠上绷带,只花了不到十分鐘就完成包扎,动作流利的像是早已反覆成千上万遍。
一行人驱车回到市区下榻的饭店,距离晚餐时间还有半个鐘头。
「导演,这是您的房卡,待会六点时大家会在大厅集合,在一起去餐厅吃饭。」
「帮我退房吧。我还有其他事,待会就回台北。」
助理一怔,「可是您的行李⋯⋯」
「早上出发前就已经寄放在柜台了,你退完房就去休息吧,今天辛苦了。」语落,何砚走往柜檯,领回行李,向团队道别,直接出了饭店。
走至停车场,他打开后车厢,腿边的行李箱却被人早一步拿过,放上了车厢。
何砚偏头看去。
Humphrey略微别着脸,浑身不自在。「你手伤成这样,真的有办法自己开车?」
从这座城市回到台北,就是走高速公路少说也得花上两个半小时,今天又恰巧是週五夜晚,若是碰上塞车,走走停停,在车阵里耗上三、四个小时都有可能,他怎么可能有办法撑到台北?
何砚关上车门,口吻不冷不热,「我们俩什么时候变成相互关心这种关係了?」
「⋯⋯」Humphrey一时哑口,他乾咳了声,「在丛林里,你不也叫我小心点吗?」
何砚扬唇,「我有吗?」
至此,Humphrey才终于明白,最初争执那天,他之所以没有对他口出恶言给予反击,不是因为他懦弱,也不是因为他良善,而是所有的事他都会记着,待来时某日,以最优雅的方式,把当初那把刺入他身体里的剑,全数归还予你。
他是君子,所以报仇,十年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