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那一晚,也许是大权得手后,政务繁杂,又或许是有心避开,两人已经多日不曾见面。
新皇即位,那战事之中新得的夫人,回宫后却是一面也不曾得见,渐渐地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连素来跳脱,不管旁事的公主安阳,都略有耳闻。
连日冬雪犹残,最是严寒。
天外阴霾尚未散去,然殿中却已迎来一不速之客。
安阳公主掀帘进来,略显稚嫩的脸上,一双清澈的黑眸透着几分好奇,目光转动间,已是不动声色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你就是哥哥最近带回来的新夫人?」
少女语速极快,吐字如珠,大约十三四岁年纪,身形尚未长开,却有一股子天真烂漫的神态,显得好生娇憨。
王扶雅还未及回她,少女却已先一步开口,笑吟吟道:「琅哥哥说的果真不错,嫂嫂比我想像中更为好看。」
「琅哥哥?」王扶雅挑眉。
果不其然,清俊少年自安阳身后步了进来,到底没跨过那道帘幕,嗓音略带几分无奈,「公主吵着要来见夫人,臣也拦不住。」
「谁拦得住我?」安阳哼了哼,转头上前拉过王扶雅的手臂,撒娇:「嫂嫂,我闷得无聊,又没人陪我说话,你就陪我去外边走走吧?」
王扶雅愣了一下,不解她怎么如此好兴致,况且自己到底身份特殊,想来不宜四处走动。
念及安阳方才那句“嫂嫂”,心下更是尷尬。
公主相邀,却是不好拒绝,王扶雅沉吟半晌,才委婉道:「连日落雪,路上儘是积水,明日如何?」
她委婉拒绝,谁知安阳却不依不挠,王扶雅无奈,只好随她。
一路走来,安阳搀着她的手,不停地指着宫中四处说解趣事,她天真烂漫,心思单纯,一併只将她视作姐姐一般,犹如南辰家中的幼妹,王扶雅到底卸下戒备,不时也同她回应几句,一来一往,倒是熟稔不少。
浑然不觉,眼前不远处池畔亭中的一道人影,正望着她,眉目深深。
「安阳。」熟悉的嗓音响起,元顥身披银灰大氅,望向来人,漆黑的眸中微微渗着柔和之色。
「哥哥!」安阳闻声,见到亭中的兄长,掩不住眸间喜色,很快放了王扶雅的手,扑身到他身前,「你怎么来了?」
元顥低头看她,淡声道:「我不来,阿琅又向来纵着你,怎知你又如何折腾?」
儘管声调淡淡,可王扶雅却硬是从中听出几分纵容之意。
只见安阳轻撅嘴,看了她一眼,道:「我见嫂嫂闷着无聊,便一起出来逛逛,否则整日里都关在这宫里都快发霉啦。」
闻言,元顥挑了挑眉,抬眼看向亭外的王扶雅。
王扶雅回眸望去,便见到一旁安阳不断朝她使眼色,心里正好笑,却听见元顥微沉的嗓音已是先一步开口:「也走了不少路了,去亭中坐坐也好。」
闻言,似乎察觉到什么,王扶雅神色一僵,抬眼再去看他,可元顥早已别过头去,错开与她对视的目光。
安阳却是精神满满,丝毫未觉两人之间的诡异,不满地抱怨:「我还没尽兴呢。这才走了一会儿你们就累了?」
身后,裴琅见状伸手捏了下她的脸,爽朗一笑说:「臣也觉得不尽兴,不如公主与臣去看看昨日新生的小马驹?」
安阳向来喜骑射,一听要去看看新生的马驹,眼睛一亮,忙点头要去,不忘回头看向元顥说:「哥哥和嫂嫂也去吗?」
「不了。」元顥似有深意的目光瞥了眼一旁的王扶雅,淡淡道:「我与夫人在此处等你们。」
安阳虽看着天真,可到底也听出自家哥哥话中的情绪,自然听出几分有意的疏离,她缩了缩脑袋,不再坚持,拽着裴琅的手走了。
安阳一走,四周顿时又恢復寂静,王扶雅不先开口,元顥亦不说话,只是立于亭中,逕自凝视着亭中石桌上,关着雀鸟的笼子。
两人具是无话,彷彿是暗中较劲似的赌着气,亭中寂静无声,徒馀笼中雀鸟清脆的鸟鸣啁啁。
王扶雅到底没忍住,先行开口:「这是……金丝雀?」
元顥闻言,“嗯”了一声,伸手随意逗弄笼中的金丝雀,不经意道:「今早下属寻来的,说是金贵得很,倒是看着不错,安阳性子跳脱,不耐豢养这些,朕想着你倒挺适合。」
说着,他侧头朝她瞥了一眼,王扶雅像是没察觉到他话中的嘲讽,目光微动,抿了抿唇,却没有接过话来。
身后许久没有等来声响,元顥眸光闪烁,转过头来,沉声道:「怎么?你不喜欢?」
王扶雅没有回他,只是垂眸望着被囚于笼中的雀鸟,沉静的目光转过一丝悲悯,「禽鸟生性自由,该翱翔天际,可如今却是这样的金贵,使之困于笼中,囚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任人赏玩,岂不悲哀?」
她语气悲悯,长长叹息,虽是望着笼中雀鸟,然眸中哀思如此分明。
那是一样的悲伤在蔓延。
彷彿她亦是那隻被困于宫墙之中,不得展翅的笼中雀。
元顥目光闪烁,似是不忍再看,索性别过头去,道:「雀鸟困于笼中,任人赏玩,如此拘泥倒是朕显得狭隘了。」
突如其来的怒意,显得突兀而莫名。
似乎莫名他一瞬间阴阳怪气的语调,王扶雅抬眼看他,正欲开口,不防天边响起了一阵悠长的鸟鸣声,划破天际,打破了眼下亭中无声的尷尬。
王扶雅抬头寻声望去,但见天边,一行大雁展翅飞过,引吭高鸣,掠过重重宫闈,兀自剪下一片残影倒映瞳中,荡起丝丝涟漪。
她突然便想起了儿时,与玄之在书房里,听着教书的夫子唸过的一首诗。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唸群。」
这一句诗,脑袋想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元顥闻言,偏头看着赏雁的她,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天、云、还有天边的行雁,漆黑深邃的掩瞳里明明灭灭,万千思绪流转其中,最后却只凝成了简短的几个字:「你想家了?」
你想家了。
不过短短四个字,却已述尽心底的暗愁。
王扶雅抿了抿唇,敛去眸中一瞬间转过的愁绪,轻描淡写地道:「我只是……很羡慕牠们。」
「羡慕?」
「羡慕牠们不必被世网束缚,能够自由自在,翱翔于天,看尽这万里江河,无数景色。」
不被束缚,自由自在……
元顥薄唇微抿,亦仰头望向天边飞掠而过的行雁,心里来回吟咏着她说的这番话,难得的沉默不语。
「长了翅膀会飞……」像是想到什么,元顥轻声一笑,忽地侧头看向身旁的王扶雅,「你想飞去哪里?」
「嗯?」不防他会突然问起自己,王扶雅似有了一瞬间的怔忡,随即才缓缓开口道:「我想……看看这皇城外的天地。」
「哦?」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自幼被父亲教导,要成为一个知书达礼,懂得进退的大家闺秀,读的除了经典史籍,便是女德之书,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城郊寺院,从未有过机会能去看看外边那些文人墨客口中广袤的天地。」她缓缓回忆起那些从前年少时一成不变的岁月,明明只是年前的事情,可却犹如已经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事,显得乏善可陈,却又……可悲。
他沉默地望着她,看着她眼中浓烈的嚮往,随着记忆淡去,彷彿一盏亟欲点起的烛火,乍然点亮,却又转瞬被掐灭火苗,仅馀下绝望刺鼻的烟硝味。
堵得令人发慌。
「那你呢?你想去哪里?」
「我?」像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元顥愣了半晌,迎着她好奇的目光,有剎那的光芒湮没在深邃的眼里,一时不能言语。
有风拂过耳畔,勾起一丝墨发于空中荡漾,遮掩半副容顏,犹如美人隔云端,似近还远,可望而不可及。
她从来看不清他。
纵于此时,他亦永远显得这般若即若离,彷彿有意持着冰冷的鸿沟,谁也不愿靠近。
王扶雅意识到了自己与他,本就立场相悖,不可能再近一步,眉心一动,正欲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悵里脱身,却不防他已是站起身来,对她一笑。
「晨晨。 」他再一次这般唤她,「你见过西凉的冬夜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