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起身走出营帐,已是夜深。
不知何时起了雾,浓得散不开。
他很忙,自他懂事后似乎便一直很忙,每日都有堆积如山的公事等着他处理,几乎一刻不得喘息。
就连回宫,亦是百忙之中,衝动之举。
距上次回宫,已过三日。
元顥沉默地望着掩在浓雾后的弯月,仰头饮了一大口酒。
他想起了,前日最后一次见裴琅时的情景。
他问他,后悔过吗?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黑暗中遇见的一丝温暖,就算终有一日冷却了,却也是他深渊里曾拥有过的唯一温度。」
「他乡非故国,她未必这么想。」
「阿琅。」他听见自己声音响起,最后一次这样唤他:「你知道么?其实,我也曾幻想过与她相伴此生的。」
他曾想过,待天下一统,再无战事,他要带她走遍五岳百川,覧遍山河;他曾想过,待国势稳定下来,便放下一切,与她纵情山水,馀生相伴;他曾想过,要为她装上翅膀,让她如大雁一般,自由翱翔,就算她是风箏,被亲情所牵绊,他也能陪着她,做她的引线人……
他真的想过的。
他不善言词,更不知道什么是爱,却想着她一生安好,默默为她堆砌着一个幸福安稳的城堡,却不想一切如此短暂,在他为她细心雕刻着一砖一瓦的同时,她已经转身离去。
裴琅默了默,缓缓开口:「陛下,你为君者,如此多情,不是好事。」
是了。为君王者,最忌多情。
多情灭心,多智折龄,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
元顥轻轻一笑,不甚在意,忽然转过身来,神色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裴琅,眼里是罕见的肃穆之色。
「今日找你来,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你。若你还念着从前的一丝旧情,望你能诚实的答覆朕。」
「你说。」
「这些事,她,是否真的参与其中?」
闻言,裴琅微愣,随即嘴角含笑,道:「你也会害怕。」
害怕她真的害了西凉,真的背叛他。
「没有。」他敛容,终是坦白,「信是她写的,与你字跡如出一辙,冒你名义,必要时保住南辰。是我改了名字,附上行军佈防图,送到北祁手上。」
元顥闭了闭眼,将眼底复杂的思绪一一沉淀,心里悬着的大石终是落下,长长叹息。
再睁开眼时,已经看不到方才的脆弱与怀疑,又恢復成白日里指挥天下的君王。
「如今北祁已得我军情佈防,寒谷关前大失三万将士,我朝军情受挫,朕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他停了下,又道:「朕,不得不如此。」
两人的目光倏地交接,多年相知,彼此的默契自了然于心。
他自然清楚,这些年他有过多少不得不的艰难。
不过是愿赌服输,早知如此。
他敛容一拜,「所有罪责,臣一力承担,以堵眾臣悠悠之口。只愿陛下止罪于臣,莫牵连裴氏一族,臣……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
元顥挑眉,似是自嘲,「朕自有分寸。这样制式的话,便免了吧。」
「陛下,你后悔了吗?」裴琅忽然开口,「将她软禁冷宫,以不轻不重的罪名,保住其性命,可她似乎并不明白。」
「她不需要知道。她在前方,还会遇到很多人,经歷很多事,而我曾与之同行,便够了。」
他背过身去,立于窗前,一串风铃被风吹过,奏起了叮铃叮铃的旋律。
而他仰头望着林间浓密枝叶后,广袤的天空,唇边扬起一抹淡然的笑。
「大雁啊,飞走的时候最美。」
裴琅闻声,抬头亦望向沉沉的夜色。
今夜没有星,寂静地不像人间。
他突然想起了,此时远在冷宫别院的女子,那双同样沉静清澈的眼,似乎亦经常望着天出神。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同样仰头望着头顶上的浓浓夜色,喃喃道:「是啊,真的很美。」
晨晨,也许阿琅说的没错。
朕……真的不适合做这个王。
你我皆是被困在笼里的大雁,只是朕已经被折了羽翼,但你还有机会从中出去。
朕说过,要替你装上翅膀,让你得以走遍山川与海,把世间风光,讲给我听。
从此,你所见,即为我所见--
天边,漆黑如墨的夜幕上,依稀有大雁展翅飞过。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经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