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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第一次见面来说,这应该是最糟糕的开场——先是在校门口撞了满怀,又在带别人参观时翻脸。要是梁笙来负责的话肯定不会变成这样。
  我在心底叹气,道歉的念头在心里左右摇摆着。
  踏进教室,里头只有一个人。
  梁笙似乎在调整烘焙仪器,听见声音时抬起头看向我们这里,走了过来,脸上掛着一副墨镜,眼镜下是灿烂的笑容,再往下就会看见一件花衬衫。
  「⋯⋯大哥,你刚从夏威夷回来吗?」
  他摘下墨镜别在胸前,反问一句:「难得没睡过头结果还是迟到了?」
  虽然已经习惯这人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对我的消息格外灵通,但是听他这么直白地戳破还是感到头痛。
  心情却也莫名其妙地轻松一些。
  「⋯⋯是啊是啊,」说着我往旁边走了一步,「这是我们班的新生。」
  梁笙将视线移向季宇澄,向他微笑的同时伸出手,「你好,我是梁笙,烹飪社的社长,至于副社长你也见过了。」
  说完时他又对我说:「让我猜,新年计划也没写对吗?」
  喔,又来一枪。
  「对——别问了。你要带他填表格吧,还有机器要调整的吗?」
  梁笙耸耸肩,指了不远处的烤炉,「就剩那个还没预热,小心点。」
  「我知道。」在离开前我转向季宇澄,目光放在他的领口,语速飞快地说:「梁笙会告诉你怎么填申请表格还有注意事项,今天的社团活动应该只有我们几个,结束后打扫完就可以先回去了。」
  之后我就将季宇澄丢给梁笙,径直走向烤炉。
  报到日大多只有正副社长会留在社团,除了篮球或足球社那样需要多人才能活动的社团才会有比较多人留下。若是没什么人入社的话今天就可以直接结束,但要是像我们这样有人申请入社,就要处理一些手续还有进行短暂的入社体验。
  至于手续什么的,就是让申请人填几张类似入职申请的表格——包括你为什么选择了夜色学院,觉得自己有什么长处,为什么选择这个社团,你觉得自己能为学校和社团带来什么,又能学到些什么等等。
  别的学校也许也有奇怪的地方,但应该不至于像我们学校那么怪。
  确认度数和时间,按下啟动按钮,确认烤炉有正常运转,没有发出怪声。我在附近找了张位子坐下,先确认一眼群里的消息,高中部都表示今年没有新的申请人,便将手机收起。看了眼梁笙,他们坐在另一张桌子,他正在教季宇澄要怎么填那些奇奇怪怪的表格。
  看着他们的背影,思绪被季宇澄刚才那句话牵回了过去。
  我生在台湾,母亲来自日本,叫做柳川杏香,她是位像风一样自由的人。在母亲的家乡,有很多代代相传下来,至今仍在经营的和菓子店家,柳川家就是其中之一。
  十年前,我第一次跟着母亲回到那个家。
  那是一间宽广的古宅,每当风从庭院吹进走廊,掛在厨房外的风铃就会响起。我以前总有个疑问,明明那座房子里有不少人,为什么会那么安静。大家都默默地做自己的事,连交谈都是轻声细语,唯一热闹一点的,就是厨房。
  那里也是我跟母亲最常待着的地方。
  我在那里学过和菓子的做法。怎么分辨不同类型的红豆泥,要怎么煮才会又蜜又细;也做过晶莹的琥珀糖跟水羊羹。虽然很好看,但是味道几乎都差不多。
  告诉了母亲我都学会了,不想继续学这些后,她看起来很高兴。
  「那我们学完这些之后就换别的吧。」
  她摸了摸我的头,在之后的假期里记下了几样甜点的做法,但是一点也提不起兴致,我那时大概理解为什么有人一上国文课就睡着了,真的很无聊,要不是因为站在台子上,我可能会打哈欠打到摔下来。
  柳川家有好几间大小不一的厨房。我们所在的最靠后,旁边的院子也是最小的,只有一株小小的樱花树,可是春天去的时候就能赏花。我喜欢那个小院子。
  学完基本的和菓子做法后,母亲开始教我做西式甜点。
  有一次,就在我们刚做完提拉米苏,正要享用的时候,外公经过了这里,他见到桌上的甜点,瞪大眼睛,伸出手颤抖地指着母亲。那时候我还听不太懂外公所说的方言,可是他的声音很大,很激动,母亲脸上的笑容也消失无踪,那也许是我第一次听见母亲用那么僵硬的声音说话。
  他们之间说了什么,那时的我听不太懂,只记下了几个词语,后来长大了,会的更多了,再怎么回想,也只记得那么一句话。
  「这种东西,别再让我见到第二次。」
  那不是我们第一次做提拉米苏,母亲很喜欢这道甜点,每当要撒上可可粉之前,她总会在顶层淋上薄薄的黑蜜,因此味道跟外面卖的都不太一样,除了酒的香醇、咖啡的苦涩、马斯卡彭的奶香,最后还有一抹香气将所有风味结合在一起。
  我喜欢在院子里跟母亲一起吃我们做的甜点,偶尔母亲的妹妹柳川咏美也会过来,她总笑说母亲不喜欢走前人的老路,就爱鑽研西洋点心,老是惹得外公生气。
  但也许不全是这样,至少我在吃提拉米苏时不是这么想的。
  后来阿姨也会跟母亲一起做西洋甜点。虽然阿姨没有像她姐姐那么擅长,大多时间都沉浸在练习柳川家的食谱上,但是她很会做一道甜点来哄母亲开心。
  那道甜点与提拉米苏有些相似,但又不全是一样的。
  「呦,烤箱炸了没?」
  一个清亮的声音将我拉回神。我侧过头,梁笙不知何时在我对面坐下,一手撑着下顎一手甩着墨镜玩,见到我看向他时还歪了歪头。
  「没有。」我翻了个白眼,「都填完了?」
  「给他点时间嘛,正好我们来想想等会做什么,我都饿了。」
  毕竟今天没有多少学生在学校,所以午餐要自己想办法解决,大部分人会选择叫外卖或是去学校对面的咖啡店外带,但是这对我们来说根本不成问题。
  「你要是能饿死在烹飪社我都佩服你。」
  「可是准备时间很长欸!」
  「你别装,」我环顾一圈教室,搅拌机有清洗的痕跡,刚才经过冰箱时已经能感到阵阵冷气,在我们来的时候只剩下烤炉还没有预热,那甚至还有可能是让我有工作才留下的。
  我回过头,「你敢跟我说橱柜里没有发酵好的麵团?」
  梁笙一脸无辜,「有啊,那都是必要的准备,不然要是有人来报名却发现还要等个几小时才能吃饭该有多惨啊。」
  「先生。」
  「是?」
  「请问你几年级了?」
  他还迟疑了几秒,状似在思考,「嗯⋯⋯以长相来说,国三,」在我准备抬起手时,他连忙改口,「高三,高三,冷静点副社长。」
  放下手,我感觉自己都快无力了,扶额叹息,「你都高三了,老师还这么早就放你来准备社团活动?」
  他沉默一会,然后故作严肃地说:「如果其他人也能像我一样霸榜六年,老师应该也不会说什么。」
  听到这句话,我不由轻笑出声。抬眼看向梁笙,他还是维持刚才坐没坐像的姿势,但是一直注视着我的反应。在我们看向对方时一同笑了。
  他的眼睛像是长长的杏仁,在眼尾处微微上挑,直盯着别人看的时候总会让人容易紧张。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又如同春风吹拂般温和,彷彿尖锐之类的词语都用不到他身上。
  「好了,讲真的,要做什么?」
  「我带了一隻白切鸡来学校,就用那个做凉拌吧。」
  「⋯⋯你说你带了什么?」
  「白切鸡啊。」
  梁笙语气轻松得让我以为他说带了鸡蛋,我扭过头看向冰箱,又转过身看着他,手指着冰箱,一脸不敢相信。他眨眨眼,点点头。
  「你今年带的东西比你的穿着还要离谱。」
  「哇,好过分,我伤心了,小蝴蝶怎么可以那么说,我们不是好朋友了吗?」
  「是,但你每次都能刷新我的上限,」注意到另一边的季宇澄似乎填好了,我站起身,「表格给我吧。」
  季宇澄走了过来,这时我的心情已经恢復平常。看着他将表格递过来,我大致扫了一眼,写得不少,要等结束后再跟梁笙慢慢讨论。
  走到另一边,把表格收进桌子抽屉里,我望向梁笙跟季宇澄,「所以,梁笙要做凉拌白切鸡,我做软法跟萝卜汤,你想做什么?」
  「我负责甜点吧,你们有忌口的吗?」
  我摇了摇头,原先坐着的梁笙也站起来,拍了拍季宇澄,「甜点的话我们都可以,这里的材料和机器都能自由使用,有不懂的再问我们就好。」
  说完梁笙走过来把锅子装好水放上电磁炉,「我还是第一次吃软法配萝卜汤。」
  「天乾物燥,喝萝卜汤降火气。」我走到一旁的水槽边洗手,然后从冰箱拿出萝卜、玉米、香菜,还有凉拌用的红洋葱、红辣椒跟金桔。
  「那你要多喝几碗。」
  「那萝卜你全吃了吧。」
  梁笙闭上嘴了,把醒发好的麵团拿出来放桌上,又把洗好的蔬菜都拿走放到中岛上,「一个多月不见你变狠心了。」
  「谢谢夸奖。」
  关上水龙头,我走到中岛,途中看见季宇澄拿了半打鸡蛋,才发觉梁笙开了冷气,整间教室的气温比较低,这样打发的鸡蛋也不容易坏掉。
  以往没有新人来的话,我都会做提拉米苏,梁笙也知道我的习惯,每次夏天的时候都会提前开冷气。不知为何,可能是季宇澄的话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在注意到他将蛋白蛋黄分离时,我莫名有预感他会做什么。但很快又摇摇头,将多馀的想法甩开。
  先把萝卜去皮,同玉米切块,在水滚前就放进去一起煮,香菜和调味最后再放。接着我把麵团分成了十小块,滚圆、搓长,在上面划刀后放到铺好烘焙纸的烤盘上,最后放进烤炉。
  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了,一旁的梁笙也差不多做完了,我们两个默不做声地坐在季宇澄身后的位子上,他也看见了我们的举动但没有特别反应,似乎习惯了被人注视着,手下的动作行云流水。
  比较让我意外的是,他没有立刻使用分离的蛋黄,而是将综合坚果拌进打散的蛋白,确定每颗坚果都裹上后又加入不同香辛料和糖,最后把坚果平铺在烤盘上再放进边上的烤箱里加热。
  「那些蛋黄要怎么办?」提问的是梁笙。
  「那道甜点适合做好了马上品嚐,不会很耗时,待会我再做。」
  梁笙表示理解地点头。
  没过多久麵包烤好了,但是我没有立刻将其取出,而是先去确认汤的状态和调味,梁笙也把醃好的凉拌鸡肉端上来,然后是季宇澄拿了篮子把麵包放进来。
  「今天的午餐大概是我回来吃过最神奇的一餐。」梁笙左手拿着麵包,里面夹着鸡肉,右手拿着汤匙,上面还有一块带着香菜的萝卜,他一脸嫌弃地把萝卜放进我碗里。
  「既然不吃一开始就别舀,」我无言地看着他幼稚的行为,还是把萝卜吃掉了。
  「墨镜挡住了,没看见。」
  无视他睁眼说瞎话,我保持沉默。
  我跟梁笙坐在同一边,季宇澄坐在对面,他彷彿是三不猿一样安安静静地吃午餐,除了回答梁笙的几个提问之外就没怎么开口。
  以前也不是没出现过这样沉默的情况,不过季宇澄比起刻意沉默更像是习惯如此,也是这样,梁笙在之后就没有继续提问,我们就在短暂的寧静中结束了午餐。
  负责清洗的是我,梁笙去清理烤炉,季宇澄则是开始做他所说的甜点。
  他从碗柜里拿出三个透明杯子,刚才烤过的坚果铺了一层在最底下,然后我见到了,他把蛋黄放在锅子上隔水加热。
  那个做法我再熟悉不过,因为在日本就见过了很多次。
  梁笙靠在我旁边,长长地发出了喔一声,我没有把他扇到一边去。自从看清季宇澄操作的手法,我便觉得思维跟身体分了家,也许我是想要从这里跑开,可是目光却离不开他身上,或者说,我无法将视线从他製作的那道甜点上移开。
  直到最后,季宇澄将萨巴雍放到我跟梁笙面前时,我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时间比较短,便做了这个,还请慢用。」
  透明的杯子里,坚果与蛋黄酱层层相叠,最顶上是碎巧克力和可可粉。
  多么熟悉,如同阿姨的手艺重现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