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子乡与大学城,它们位在台北地下城住宅区的底部,这是互相依存的两个区域。
六所大学组成的联合校区设置在连结更底下的农工业区和上方的住宅区的交接处,这里招收了全台湾甚至是全亚洲、全世界的一流学生和学者。
这些知识的求道者在农业和工业区验证自己的理论、贩卖他们的知识。完成学业或是退休后,这些异乡人就在台湾这块好客的土地上住下来了。
他们有些散居台湾各地、有些四处流连,但最多的是就近住在台北地下城这个他们花了大半辈子去习惯的地方。
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后代也在这里落脚、营生。一间又一间供应这些异文化新住民需求的店面在大学城上一层的住宅区开张、群聚,一个五花八门的游子乡像是万国博览会一样的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从台北地下城中冒出来。
正闻和道闻走进一间门面看起来颇为简陋的餐厅,它是潜伏在游子乡杂物市场里的一间店面规模很小的料理店,店面上方掛着一块又脏又旧的招牌,招牌上是沾满了褐色油烟残跡的三个白色大字「应答者」,旁边还有一行让人看不清楚的小字。
万国料理店有点像从前的无菜单餐厅,没有固定准备的料理,但又和一切食材全由主厨掌握的那种老派经营方式不同,来销费的顾客只要提前两三天告诉店里的员工他们想要吃些什么,店里的主厨就保证他们一定可以吃到他们想要的食物。
「这间我在台北住了二十年一次也没有进来过。」道闻感慨的说。
正闻笑了笑:「我谦师父是有钱人啊!我住了二十七年也是一次都没有进来过。」
「你这不就是说你这辈子都没来过这间店吗?」道闻大笑。
「这间店很难预约的,我上礼拜打电话去店里的时候他们的店员很委婉的告诉我预约要等到下个月才有空档,而且不接受现场候位。」
「你也有点常识吧!万国料理怎么可能让你现场候位,那会搞死自己好吗!」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没进过这种店啊!」
「那今天对你来说又是一次新体验了,是说既然要排到下个月,那你是怎么约到今天的?」
「抬师父的名字出来啊,我问师父说预约不到要不要换一家,他酸了我一顿以后就要我报他的名号再约一次,然后就约到了。」
餐厅里没有一般星级餐厅该有的服务人员,只有一个看起来颇为老旧的家管型低阶人工智能机器人在进行桌边服务以及打理环境。
他们两个走过餐厅里唯一的一张餐桌,围坐在餐桌旁边的几个客人用一脸充满意外的表情看着他们。
他们是该感到意外的,毕竟这间餐厅从不在同一个时段接待第二组客人。
机器人为他们领路,他们穿过了厨房,在那个像老鼠窝一样杂乱的料理台前看到了一脸不爽的大厨,他带着看起来像是大便没擦乾净的表情对正闻他们师兄弟比了比身后的杂物间,我谦师父就站在门口笑嘻嘻地看着他们。
杂物间里空间又小又挤,但还是硬塞了一张小圆桌和三张塑胶凳,看起来这个空间完全是临时硬凑出来的,与其说这是用来招待客人,不如说这是公司员工躲在仓库里偷喝啤酒。
我谦师父穿着高腰牛仔裤,两脚套在一双黑色马靴里,身上穿了件黄色帆布背心内搭绿色苏格兰格纹衬衫。
「师父,为了吃一顿饭你有必要这样搞人家吗?」正闻带着歉意向餐厅大厨合十作谢,这个一脸屎样的大叔勉强露出一点笑容。
「人生苦短,我想吃什么东西我就一定要吃到。」我谦顺了顺他那一嘴红色的大鬍子。
「嘿呀!你的人生一点都不苦短好吗!」道闻大笑。
「可是,师父,我们只是要聊一聊我那个代课的工作,你却硬是要人家把仓库清出来,太小题大作了一点。」正闻内疚的说着。
我谦和善的笑了笑:「你这就是一叶蔽目,你只看着你自己眼前的东西,才会说这种话。」
「师父会约这种地方肯定还有其他事要找你谈啦!」道闻抽了一张塑胶凳一屁股坐下。
「还是先聊聊你那件事吧,我们先解决小事再解决大事。」我谦拍了拍正闻的肩膀示意他就座。
正闻坐下,然后机器人走进来在桌上佈置了餐具和茶水。
我谦坐下喝了一口茶然后说:「慧闻不是台北人,嗯⋯⋯这样说怪怪的,应该说,她不住在台北,她现在在宜兰的慈圣庵掛单。」
「掛单?」
「她来台湾还没几年,这些日子基本上是哪里有地方她就去哪里住的。」
「她不住台北的话,要她来帮我会不会有点强人所难?」
「你们要是能帮她在台北地下城找个地方落脚的话,她应该会很乐意与你合作的。」
机器人走进来端上了第一道菜,一股浓厚的咖喱香味顿时填满了整个杂物间。
「咖喱饭?有没有搞错!你逼人家清空他们的仓库就为了吃这个?」道闻有点啼笑皆非。
我谦自己添了一碗饭然后淋上咖喱酱说:「你自己吃吃看就知道值不值得了。」这个老和尚一脸坏笑。
正闻看了他师兄一眼:「师兄,我们那附近最近有房子出租或买卖的消息吗?」
「我们那边已经十几年没有人搬进搬出了,现在的老台北人日子过得跟植物一样,要帮她找住的地方可能要往表层一点的地方找。」道闻盛了一碗饭然后开始吃。
「师父,这些食材应该是素的吧?」正闻担心的问。
「怎么了?你还怕吃到荤食吗?」
「不是怕⋯⋯只是持戒不是修行的基本吗?」
「你看看你师兄不是吃的很开心吗?」
「师兄他根本就没有在管戒律的!」
「小子,你完全误会了,道闻要修行的课题跟你不同,你以为自己能『戒』,但你其实还停留在能『识』的阶段。
道闻已经看了不少,见闻够了,像他这样这才能真正算是跨入戒这一步,没有尝试过一件事情你就去禁止它,这样对精神的成长一点帮助都没有。」
「是啊!师弟,你太过拘泥了,你自己闻看看、吃看看不就知道这是荤还是素的?」道闻一脸满足的拿着空碗再去添饭。
正闻将信将疑的凑近闻了闻那锅咖喱,腹中飢饿一下子滚了起来。他迅速的拿了一个碗开始添饭,光用闻的他就知道这一锅是纯素的。
正闻添完饭后正要坐下,想不到我谦却顺理成章的把自己吃完的空碗递给正闻,正闻愣了一下就放下自己的碗回头再帮师父的空碗填满。
「正闻,我已经知会过慧闻你需要帮忙的事了,我这边把他的联络方式还有住址给你,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我谦拿回自己的碗开心的吃着。
「好的,我找个时间去慈圣庵跟慧闻师妹见个面吧,要拜託人家帮忙我自己也要懂点礼数。」
正闻心里很是期待,这几天他一直想着要离开台北地下城找个地方出去走走,现在正好有理由了。
「师父,除了师弟代课的事以外,你说你还有事要找正闻?」
「是啊!你们猜得出来我想要找你们干嘛吗?」
「在这种小仓库见面,搞得像谍报片一样,我猜你要问的是跟交办给师弟编辑的驱动程式有关的事情吧?」道闻大口大口的吃饭,而正闻则是斯斯文文的坐下。
「是囉!先跟你说一个好消息,辰星之軫的原型机已经完成了,目前已经移交给城心学院看管着,他们那座基本粒子操作实验室的保全系统堪比瑞士银行的VIP专属金库啊!」
「这个消息确实很令人振奋!」正闻听到连眼睛都亮了起来。
「还有啊!是字辈的那些老人家很担心正闻你的心理状况,毕竟现在整个有情宗里只有正闻的思路跟得上如厌法师。」
「那师父你怎么看?你觉得师弟现在看起来气色如何?」
「身体状况看起来不错,就是感觉起来还是跟以前一样太拘谨了,道闻,你要让他尽量放松一点。」
「那可难囉!天性所在呀!」
「师父你不用太担心我,既然知道我有重责大任,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正闻吞下了一口饭正经的説着。
「孩子,你不知道你正在压垮你自己。」
「师父为什么这么说?」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要帮你介绍一份新工作,编写辰星之軫的驱动程式难道还不够累吗?」
「我一开始也觉得你们好像在找我麻烦,不过⋯⋯」
「看样子你好像有体会了些什么,会叫你去教书,除了希望能让你多做一些不熟悉的事情以外,最重要的我们是想要让你多接触一些人,这几个月以来你几乎都只有跟道闻说过话吧?」
「师父⋯⋯你知道我被託付了什么样的工作。」
「是,我知道辰星之軫的溯源系统不好处理,但是我们有足足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可以等,你真的不用这么逼迫自己。」
「每一刻,散逸在宇宙中的各种讯号都在逐渐淡去,师父,一旦某个能量的振幅小于普朗克常数,就算到时候我们完成的辰星之軫功能再强大也不可能追踪它了。」
「你是连古生代的三叶虫也想要每一隻都帮牠们復活吗?那是基因编辑玩家的工作,我们不需要追溯到那么久,有情眾生的范围只要能够涵盖智慧生物就够了。那些没有发展出智慧和文化的物种,牠们个体之间的精神相似度太高,每一隻都復活没有意义。」
「是啊!师弟,你看得太严重了,认真说起来我们有情宗要復活的只有最近两百万年以内的智人科生物,我们利用辰星之軫来追溯世界线也只需要追踪到这个程度而已。」
「但是⋯⋯」
「对了师父,我们不是要去买你的脑内插件吗?等等我们吃完饭要不就顺便带正闻去逛逛街吧?」
「如何,正闻,要不要跟我们两个一起去逛逛?散散心也好。」
「对不起师父,我原本是想陪你一起去买你的脑内插件的,可是我下午有约人了。」
「喔?约了什么样的人?竟然让你会想放师父鸽子!」道闻笑了。
「同、同事。」正闻莫名的窘迫了起来。
「道闻,你看看你师弟,他在害羞吔!」我谦竟然表现出一种揶揄晚辈的糟老头样。
「女同事对吧!」
「你们两个!这是出家人该有的态度吗?」
「一定是女的!道闻啊!跟我们两个老头子逛街太无聊了,下午就放他去约会吧!」我谦的笑容越来越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