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习齐传讯习跟习斋报平安后,躺在肖瑜死去的树下,由下往上望去,榕树的枝干与树叶非常雄伟。路人时不时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但他没有任何反应,胸口空荡荡的,流出悲伤。
他将鍊子拉出领口,就着月光细细欣赏小瓶子中灰黑色的碎屑。
「瑜哥,」他自言自语,「我的决定是对的吧?」
一道脚步声细碎,他以为是幻觉所以没有理睬,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个路人在他旁边坐下,然后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他上方。
「怎么哭了?」X问。
「还好吗?你在发抖。」
X忽然的出现极其巧合,习齐深手摸他脸,温暖的。
「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X认真地说:「真的,真实的,不是你想像出来的。」
习齐「嗯」了一声放下手。
X:「我带你去室内好吗?躺在这里太冷了。」
习齐说:「就让我冻死在这里吧。」
这句话听着有点怀念,好像上个月他才跟这个人说「烧死我吧」,却不知道那段对话是梦还是真实。
X握住他发冷的手,说:「你等我一下。」
习齐持续发呆,X回来时一手抱着厚外套和围巾,另一手拿着热可可。
X:「有力气坐起来吗?」
习齐没说话,X试探地扶他起来,他没任何不悦,X就放心地将他扶起来,给他穿外套围围巾,放一杯热可可在他双手间。习齐终于抖得没那么厉害,他空白着一张脸,整个人无力地靠他在怀里。
习齐半瞇着眼,「你的体温跟学长很像。」
X问:「学长是谁?」
习齐回想一会儿,说:「学长就是罐子学长,辛维,演戏很厉害,冬天脱衣服都不会冷,很温暖,很爱Knob学长。」
翻了翻记忆后,他又补充,「为了Knob学长殉情。」
X:「罐子的英文是Tim?」
习齐:「嗯。」
X:「那谁是Ivy呢?」
习齐沉默,他似是发觉古怪而皱起眉头。
「为什么……你会知道……Tim和Ivy?」
X沉默半晌,斟酌着甚么。
最后他感慨道:「因为我看过〈剪刀上的蘑菇〉啊,十年前我是台下的观眾。我在市民会馆的讯息墻上看见了这出戏的公演海报,读完介绍手册后,就买了礼拜六的票。」还因为偷班上同学的钱而被他妈拿藤条抽。
习齐吃惊地看向他。
X笑着摸摸他的头,「干麻看鬼一样看我?」
习齐问:「你真的不是幻觉?」
X说:「真的不是。」
习齐低下头,「算了,反正我也弄不清楚。」
X:「你现在有力气站起来吗?我刚排练到一个段落出来放风,现在差不多该回去了。你要看我们排练吗?还是我请个假带你回家休息?」
「你排练甚么?」
「剪刀上的蘑菇啊。」
习齐艰难地推测:「你是……十周年公演的Tim?」
「嗯对。」X歪头笑了,「我像Tim吗?」
「不像。」习齐诚实地说:「在我心目中你就是X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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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先生和导演何老师沟通了一下,拖来一张椅子给习齐坐,有几个演员好奇地打量这个新面孔,刚刚X匆匆跑回来借东借西还ㄟ了一杯热可可原来就是为了这个人。不过在何老师严厉的风气下大家都忙着练习,没空满足好奇心。
排练之前,X还细细对他叮嘱,「等一下如果有甚么事,就去找那边黄衣服的助理帮忙,如果身体很不舒服我随时都能带你走,不要强撑。」
习齐点头。
上台之前,X活动筋骨,伸展一下身体,接着熟练地脱掉上衣,他背对着习齐,所以背上鲜红色的火焰张狂而热烈地燃烧着。没有笑容的X显得漠然,再加上一身精实充满爆发力的肌肉,举手投足间充斥着隐晦的危险感。习齐因为X先生周身气场瞬间的改变而吃惊,毕竟X一直以来都对他摆出友善的笑脸。
Ivy已经在台上准备好了,他是一个纤细的少年,澄澈的杏眼显极无辜感。这一场戏Tim和Ivy会做爱,当然不可能在台上真的做,而是透过追逐、互动和舞蹈演绎。
此时Ivy正坐在舞台中央,视线聚焦在不知名的远处,手无意识地勾抓着甚么,Tim手持剪刀缓缓上台,放轻了脚步,他绕着Ivy周身像个猎人般评估着猎物的价值,然后站在他的左后方,冷酷地举起剪刀,Ivy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一回头,就看见他心爱的Tim,他露出空茫的笑容。
「抱我……」
他大张着双手,彷彿感受不到危险性地毫不设防。
「拥抱我吧,不要问理由。即使我的身体渗出鲜血、支离破碎,即使我的鲜血沾染上你的手、你的剪刀,即使这个地方,今夜就要被大火所燃尽。拥抱我吧!Tim,只有今天晚上,让你的剪刀尽情做你想做的事情。」
Tim举起剪刀的手一顿,眼里噬血而残忍,他面上露出古怪的笑意,笑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牵动嘴角的习惯,整张面容因为不协调的表情而令人发毛,他放下攻击的姿态,直起身子,高高在上。
「站起来,Ivy。」
Ivy在他狂热的注视下摇摇晃晃站起来,脸颊和耳朵发热发红。
Tim拎着剪刀,漫不经心地在对方眼角、下唇、喉结和乳头轻轻划过,感受到Ivy的颤抖,最后剪刀轻轻勾着Ivy裤头。
「脱掉。」
Ivy抖着双手脱掉裤子,一双眼明亮热烈同时交杂着清纯与无辜。
Tim隐没了笑容,眼神是赤裸裸的野性与疯狂。
「过来。」
Ivy扑向Tim,带着不顾一切决绝的姿态,Tim一把抱起Ivy兇狠地将他背对自己案在地面,一手掐住他脆弱的颈子,强硬地岔开他双腿,俯身啃咬、亲舔他的肌肤,Ivy发出破碎的喘息,两人的表演充满色情意味,令台下有些人红了脸。
当Tim的剪刀危险地停留在Ivy颈边时,Ivy害怕地叫喊,刀片割过动脉,他如受惊吓的小动物驀地一震,「不、不行……」
「还早呢。」Tim在对他耳语,「准备好被剪烂了吗?嗯,亲爱的Ivy?」
他们在舞台上纠缠、舞动、交错、嘶吼,奔跑追逐中,双颊沾满汗液,张扬着性感与暴力,浓烈与毁灭,Ivy又哭又笑,又茫然又坚定。
「拥抱我,把我贯穿、把我破坏、把我用你的火烧成灰烬吧!如果这样的话,说不定我的灰烬还能被风吹进天国,说不定下次太阳升起时我还能跪拜祷告,我还能乞求上帝垂怜──我们的罪孽──我们的愉悦──」
似曾相似的场景、似曾相似的台词,习齐已经看不清台上的人了,举目望去各色蘑菇跌影重重,全身抱在热水澡似地轻飘飘,落不到实处,耳边碎语不断。
──世人都犯了同样的罪,却领受着不同的责罚。上帝啊,如果你当真存在,为何不拿出你的天平来,让世间所有的罪,都与罚相等?让那些微贱的、卑劣的、贫寒的、孤苦的,同那尊贵的、高尚的、富有的、有声望的,让那些被放逐的,同那被珍视的,让那些不足的,同那过多的。
──上帝啊,若你的律法真有道理,为何这世上受罚的,从不是犯罪的?而犯罪的,又从不是受罚的?而什么又是罪?什么又是罚?
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幻听幻觉越来越严重,如果再不阻止又要像Ivy一样傻傻发痴叨唸着蘑菇,虽然他找不出坚实的理由告诉自己这样不好,只是……又要再轮回一遍吗?忘记过去,忘记痛苦,十年之后,在痛苦中清醒?他是Ivy,可也不止是发疯的人格,疯了这么久之后的人终于懂得:承加在他身上的,他必将承受。
──我的病是不是已经无药可救?我这辈子就在疯狂中度过?
──不是的。諮商师温和而篤定地回答,大部分的人只能拥有一个世界,而你拥有两个,所以才会造成混乱;听好囉,你要做的是学习区辨这两个世界,知道他们之间的差异,不用强迫自己消灭任何一个,因为它们都是你的一部分,你要让它们和平共生。
他站起身离开排练室,步行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前方是出口。
他站在出口的阶梯上,冷风呼啸而过,树叶沙沙作响,脚下水泥地种满五彩斑斕的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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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X忽然停下压制Ivy的动作,Tim本有的情慾和兴奋的表情退下大半,跟他对戏的人喘息着还没从剧情中抽身,表情茫然,台下其他人则不明所以。
X跳下舞台走向何导,低声跟他解释几句,接着匆忙地离开排练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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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嘴巴开开合合正说着什么,可习齐耳边杂音过多,他微微偏头凝神倾听,仍然无法听清楚。
习齐:「等……等我一下,我现在听不到你说话。」
眼前那人闭上嘴,露出疑惑的神色。
习齐:「我没事,偶尔会这样,静个几分鐘就好。」
X点点头,表示了然。
对X来说是安安静静的几分鐘,对习齐来说是一个努力放空的过程,他之前发现如果尽量不放任何注意力在事物上,任由过多的杂念从脑海中飘过,与紊乱的讯息保持抽离的状态,有助于平静,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外物总显得有些迟缓与疏离的原因。
等幻觉幻听七零八落地下降至可控的程度后,习齐发现手中的热可可已经完全凉了。
他转头对X说:「好了。」
X没立刻说话,他凝视习齐,少见地没有笑容,眼里黑沉沉的深意让人捉摸不透,上半身因为方才赶着出来来不及套回衣服,年轻而结实的躯体落落大方地展现,气质变化很大,彷彿褪下一层友善外衣,显现坚冷的内里。
X:「能不能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
习齐想,解释一下也是应该的,X一直以来都对他很好,他不想辜负这人的关心。
习齐又想,但会不会这一切的温暖都是坏掉的脑袋为了安慰自己而营造出来的?会不会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其实希望有个对他很好的人可以倾听自己的事,然后无限度地包容他?如果X先生是自己的妄想,这样的习齐是不是很可悲呢?需要靠妄想苟活?
然而只要有一丝可能,这个人是真实的可能,他就无法拒绝。
「十年前的公演,我站在台上表演时就是崩溃的状态,我想逃避很多事情,或者说……整个人生,我都想逃,而剪刀上的蘑菇几乎就成了我的出口。」
「跟我一起演出的罐子学长,就是Tim,他本来计画演完舞台剧后自杀,但其实他最大的愿望是死在舞台上,所以我想帮他,我在公演前把道具换成真的剪刀,在最后一刻把剪刀刺入他的眼窝,完成后我就彻底疯掉,我把自己当作Ivy活着,因为这样,就可以不用面对我自己的人生。」
「我在疗养院待了十年,所有人都以为我会一直疯下去,可是……奇怪的是,我又一点一滴的清醒起来。我想我的浅意识里……知道我终究不是Ivy,我不像他一样纯粹无辜,我是加害者与被害者,软弱无力,自作自受。」说着,习齐露出一抹歪斜而讽刺的笑容。
「我哥之前因为一些事情而对我感到愧疚,他照顾我十年,无怨无悔,只是我也成为了他的束缚,几乎失去了自我,我希望让他脱离我,重新开始……所以我决定搬出来住,他哭着求我不要,趴在我身上哭,哭了很久,我跟他说我想去出去一下就走了。」
「我已经犯下太多错误了,因为我的错我把我们家给毁了,还害死了……我的另一个哥哥,我就是个错误,大概这辈子就这样下去……只是,或许我的离开可以成为别人人生的转机,他还年轻、还正常……还有更多可能。」
说完这些,这些描述浅浅地承载他支离破碎的过往,身体被无形的黑洞吸引大半力气,又来了,又在发抖,冰寒刺骨的冷意流动在血管中,挥之不去。
习齐惶惶然,方才退去的幻影又浪潮般的打回来,这次不是蘑菇,而是肖瑜,他站在不远处对微笑着,大火熊熊烧起,焚烧他的身躯。
「小齐,我好痛阿,为什么你就是听不到呢?」
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瑜哥……
我知道你很痛,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习齐腿一软就要摔下去,X眼疾手快地抱住,习齐死死地握紧拳头,青筋暴出彷彿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他身体切割成两个部分,一半的自己拼命地哭喊、尖叫、发狂,另一半却还能惦记着X在旁边,告诉他:「我又、又听不到了……再等我一下。」
七、八分鐘后习齐回神,才发现两人都坐在阶梯上,可可不知何时打翻,洒了一大片在衣裤子上,X正抱着他,他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口,骨肉下心脏稳定跳动。
奇异地令人心安。
习齐:「好了……谢谢。」
X没有放开,在他耳边温声道:「我带你回去休息吧?」
习齐:「……外套弄脏了,对不起。」
X:「小事,我回头拿去送洗就好。你现在有力气站起来吗?」
习齐小力摇头,「再一下。」
X安抚般地抚触他的后颈,这动作有些过于亲密,习齐却不反感,他深埋在对方怀里,眷恋这里的温暖。
过一会儿,X放开他,「我揹你吧,你想回家还是去我那?」
习齐说:「我得去上班……现在几点了?」
X:「不能请假吗?」
习齐:「我必须去上班。」
他很少对什么事如此坚持,X没有勉强,「离你上班还有两小时的空档,我先带你去把湿掉的裤子换下。」
X将他带回租屋处。
他本就不怕冷,给习齐盖的厚棉被还是上次他来之后赶紧去买的,现下习齐冲澡借来长裤穿窝在被子里取暖,瘦弱而温驯。被可可淋湿的裤子已经洗好,在烘衣机里翻滚。
习齐犹豫半晌,怯生生地问:「请问……这里可以让借我住几天吗?找到房子后我就搬出去……如果不方便也没关係。」
X觉得他怯弱得可爱,不禁捏捏他的脸。
「可以,不急,反正我一个人挺无聊的。」
习齐訥訥地道谢。
两人坐在床上,X随口问:「要看电视吗?」
习齐说好,等电视开了之后则问:「能不能静音?」
X顺着他,接着两人肩并肩看电视,气氛倒也相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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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他上班后,X回学校继续排练,跟他对戏的lvy本名陈泽生,两人同班三年交情不错,愿意留下来陪他把落下的进度补完,何老师也尽心尽力,坐在台下盯着他们,时不时提建议。
结束时近凌晨三点,X跟陈泽生在外头抽菸,随意聊天,讨论角色。
陈泽生这人戏里戏外天差地远,戏中要柔弱就能多柔弱,说哭就哭惹人怜爱,戏外就是个乾脆利落的直肠子性格,没Ivy那般心思细腻百转千回。
聊了几句陈泽生终究忍不住,还是问:「你今天带来的那个男的是谁?」
X耸肩,「不好说。」
陈泽生说:「你知道,为了演这齣戏大家多少都会研究资料,十年前虽然没录影,但是照片倒是留了不少,你今天带来的那个……跟照片里的太像了,大家都在讨论,何老师当时有亲眼看过那部舞台剧,但他什么都不愿意说,只是骂我们太间了找死。」
X说:「他不会再来了。」
陈泽生:「所以真的是他?」
X:「是。除此之外的不方便说。」
陈泽生:「嗯。接着又说:那人气质对应Ivy简直浑然天成。难怪何老师总说我还得磨。」
X没说话。
陈泽生:「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不上我演的Ivy?」
X摆摆手,「都行,你们是不一样的人,本来就会有不一样的风格。」
陈泽生翻白眼,「一听就是客套话。」
X斜眼回嘴:「说啥都不信,还他妈的爱问。」
陈泽生「嘖」了一声,埋怨道:「我不是你,本色演出,要花的功夫多了去。」
X不说话,只是丢给他一个怪模怪样的笑容。Ivy说不准是什么样,就是每次见了都毛毛的。
但这样的古怪和尖锐,很有Tim的风格。难怪每次剧本里的危险角色大家都爱找他接。
他们又扯了几句没营养的话,末了,陈泽生意有所指地感慨:「Tim和Ivy间真是奇怪的关係,互相成就互相毁灭,你小心点。」
X不甚在意,「我都可以,就是看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