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奈何,人啊,说来也是奇怪,大抵是以前见温柔的女人见得多了,是以见了个这般辣手的女人,倒也觉得带刺儿的女人也是新鲜,便是手掌被那刺儿扎痛了,虽要痛上几痛,但心里仍还是恬不知耻似的仍要在她面前晃荡逛悠。
不是这女人美若天仙,而是这女人,有了他的孩子。不是他清杉对她死心塌地百依百顺,而是他清杉好歹也是有风度的男人,自然不能与女人一般见识才是,更何况,还是怀了他骨肉的女人。
思绪层层的翻转开来,一半唾弃,一般则又在妥协与原谅。
则是不久,他再度按捺心神的咧嘴笑开,随即稍稍伸手戳了戳尉迟雪蛮的肩,柔腻腻的笑,“滚多没意思啊,再说了,蛮儿如今还哭着了,我自然是不舍离开的。”
说着,神色微动,再度稍稍左端身形,风月温柔的继续道:“蛮儿莫哭了可好?你若心底不畅,你便打我咬我如何?”
“滚。”尉迟雪蛮猛吼。
清杉小身板稍稍颤了两颤,但因着男人尊严,自然这时候不能怯场了。
他依旧死皮赖脸的笑,“听说酒肆前面的那条河啊,游鱼极多,且河中还生长着一种圣鱼,谁人若钓到了,后半生定保安隅,蛮儿可要与我去试试?正好,此际天色也是极好,想来泛舟钓鱼,也是新鲜事啊。你已经在这酒肆内闷了两日了,此际出去放松放松也是极好。”
他自然而然的转移了话题,嗓音柔和温润,讨好十足。
却是这话一落,尉迟雪蛮面上的煞气越发汹涌。
她陡然抬手拍掌,巨大的碰桌声令清杉惊得不轻。
清杉浑身都随着那巨大的响声颤了两颤,身子也陡然蓦地起身,眨眼便退后两步。
尉迟雪蛮则冷眼锁他,“你滚不滚!”
清杉眼角微挑,面露犹豫,并未回话。
尉迟雪蛮继续冷道:“你以为你成日守在我身边,我便会喜欢你?你以为我怀了你子嗣,我便会安然将他生下来?你别做梦了!我这两日不过是琐事缠身,没空理会你罢了,待得我振作起来了,我定不会要这孩子!你清杉不是历来喜欢留恋花丛么,想必想为你生孩子的女人比比皆是,如此,你又如何要来缠着我!你滚,我不想再见到你,滚!”
冗长的一席话,肆意狂躁的想要将心底的一切积怨都发泄出来。
这回,清杉终是未说话,眉头也深深的皱了起来。
待得片刻,眼见尉迟雪蛮不耐烦的想对她动手,他面色微变,终是薄唇一启,吼了一声,“尉迟雪蛮!”
短促的二字,吼声极大,威仪磅礴。
这话一出,尉迟雪蛮下意识怔了一下,却也仅是刹那,她便陡然回神过来,阴沉沉的道:“怎么,想通了,要滚了?”
清杉挺直了身板,咬了咬牙,继续道:“别以为我这些日子纵容你包容你是因我怕了你,我不过是好男不跟女斗,让着你罢了!但你也莫要得寸进尺了,要不然,我清杉若真生起气来可也是不好消的,你最好是……”
他难得硬气,面上尽数是恼怒之色。
奈何,这话仅说了一半,心底好不容易组合起来的狂怒之词还不曾发挥出来,哪知片刻之际,尉迟雪蛮唇瓣一启,阴森森的插话道:“给我将他扔出去。”
短促的几字,无疑是积满了刀光剑影。
清杉到嘴的话陡然一噎,满身的志气也顿时莫名的消失无踪,随即刹那,不待周遭暗卫反应,他顿时挺直腰板继续道:“好汉说滚便滚,告辞。”
说完,便急忙转身朝不远处的屋门行去,哪知足下刚动半步,周遭暗卫已是迅速闪身上来,一左一右的将清杉腾空架起,而后蓦地朝屋门外一扔。
清杉吓得抑制不住的惊呼,待整个人腾空摔跌在屋门外时,瘦削的身子骨撞击在地,疼痛剧烈,他再度倒吸了几口气,差点痛得抹眼泪。
却也正这时,尉迟雪蛮冷森森的道:“窝囊废。”说完,便嗓音一挑,“关门。”
清杉在地上躺了许久,才稍稍坐起身来,面色也略微有些发白,待得稍稍将胳膊肘撩开,便见手臂又是擦伤一片,不仅红透,且还微微溢血。
他目光顿时极为难得的幽远,突然便有些迷茫了,不知自己这般坚持,究竟为的是什么。
当日东陵京都之中,的确又无数女人想挤入他岳候府,想为他繁衍子嗣,奈何当初玩心太多,再加之并无太过喜欢之人,子嗣之事便也草草忽略,却待遇上这尉迟雪蛮,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失控了似的。
他不知这些究竟是为何,但如今却突然明确一点,许是自己并非真正在意她腹中的孩儿,而是,终还是曾经与尉迟雪蛮斗来斗去,冥冥之中,早已动心了吧。
奈何便是动心,这场情路却是走得艰辛,如今,既是那女人分毫不待见他,他清杉,便当真要如她所愿的不再叨扰她?
思绪至此,目光便越发迷茫。
待得许久,他才缓缓站起身来,逐渐下楼,待得出得酒肆,目光微扫,则见左侧不远,两名白袍修条的人影正静静立在一旁。
他瞳孔一缩,猝不及防怔住。
待得周遭气氛沉寂片刻,一道威仪清冷的嗓音缓缓而来,“上次回京,本宫还未及将你之事亲自与老岳候说,但想来展文翼也是稍稍与他提了一些。而今,你跟着尉迟雪蛮并非得她心意,你仍还要一直跟随下去?”
熟悉的嗓音,熟悉的威仪,只是那脱口的腔调,却并无责备威胁之意。
清杉蓦地回神过来,越发羞愧难当。
当初便而是辜负了她的期许,不顾一切的在她眼皮下带着尉迟雪蛮跑了,而今小镇再见,无论上次还是这次,这人啊,竟都不曾对他怒过半许。
清杉心有怅惘,垂头下来,羞耻之意层层上涌,有些不敢看思涵的眼,仅待兀自沉默片刻,他才低声道:“微臣父亲那里,微臣到时候自会亲自去交代。”
思涵淡道:“亲自去交代?你何时回去亲自交代
是要待尉迟雪蛮救出她娘亲后,你再领着她去你父亲面前亲自交代?清杉,你且想清楚,尉迟雪蛮并非你能控制之人,且她心思不在你身上,本宫也知你对她放不下心,但此番楼兰之行必是凶险,你若当真追随她去了楼兰,你该是知晓,后果如何。”
清杉咬了咬牙,低声道:“微臣知晓。只是,蛮儿的娘亲还身陷囹圄,她又怀着微臣的孩子,微臣作为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可在这时候弃他们娘儿俩不顾。要不然,微臣枉为男人。”
他这话突然变得底气十足。
却是这话一出,连自己都抑制不住的怔了一下。
方才本还心有摇曳,迷茫丛生,而今倒好,竟又像是个良男般大义凛然的说出了这席话来。
一时,心底也抑制不住的染了几分错愕,但又因自家长公主与蓝烨煜在前,不好出尔反尔的发作。
随即片刻,他强行按捺心神,稍稍挺了挺腰板。
然而便是如此,思涵心底则是了然一片。
她目光在他面上扫视几圈,随即便将瞳孔挪开,幽远之至的凝在了前方远处,正要言话,不料正这时,身旁一直不打算插言的蓝烨煜则懒散悠然的出声道:“雪蛮此人极喜孩子,你若善待她,她许会看在孩子面上接纳你。”
这嗓音着实没带什么感情,且这番话落得清杉耳里,无论怎么听,都像是被贬低了一般。
遥想当初他清杉,在东陵京都时,自然也是一号人物,而今竟被蓝烨煜如此评判,大男人的面子自然是猝不及防的跌了一半。
他眉头一皱,眼角也跟着有些抽了抽,则是片刻,便咧嘴而笑,“驸马爷倒是想多了,蛮儿对我啊,是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常日对我悍得紧,但每到关键时刻啊,她总是依赖我的呢。”
蓝烨煜漫不经心的笑,那双漆黑的瞳孔似如看透一切,染着几分讥然之色。
清杉正了正脸色,不愿与其多言,仅是稍稍将目光落回思涵面上,恭敬道:“微臣当日在曲江之地带走雪蛮,实属无奈,但如今长公主不与微臣计较,微臣谢长公主不责之恩。微臣父亲那里,微臣定会给他一个交代的,待得蛮儿将她娘亲救出来了,微臣便领着蛮儿一道回京去拜见父亲了,许是那时候,微臣的孩儿也已出世,父亲那时候见了孙子孙儿,该是高兴的。”
这话说得容易,只是,话语中的事,无疑是隔了千难万阻,难以实现。
思涵心头有数,一切明然。
待回头过来再度将清杉凝望片刻,便低沉道:“你既是心思如此,本宫自不会差人强行将你架回京都。你也非稚嫩的年纪,自当为自己所做之事负责,也望你自己好自为知,毕竟,日后若出了差池,本宫与你父亲,都鞭长莫及,为你善后不得,如此之下,便也只有靠你清杉自己的努力与造化。”
这话入耳,清杉面色微变,待沉默片刻后,极是恭敬的朝思涵垂头道:“长公主之言,微臣记下了。此生之中,也谢长公主的几番不杀与包容之恩。待得有朝一日,微臣定回东陵,继续为东陵,为长公主,献得忠孝。”
思涵凝他片刻,无心再言,仅是按捺心神一番,稍稍转头朝蓝烨煜望来。
他则勾唇而笑,整个人懒散儒雅,温柔如风,他那双漆黑的瞳孔在她面上扫视一圈,似已知晓她心意,随即便朝清杉随意告辞一句,而后便牵紧了思涵的手,缓缓转身而行。
“恭送长公主,恭送驸马。”
清杉越发战端身形,恭敬而道。
只是目光一直目送思涵二人,待得思涵二人走远,他面上所有的淡定之色全数崩塌,整个人,再度陷入一片复杂与迷茫之中。
风来,凉然习习,虽略微凉薄,但迎面而吹,倒也通透。
蓝烨煜牵着思涵缓步往前,二人并未立即言话,仅是待走了片刻,蓝烨煜才缓声而问:“此番留下在酒肆外等候,本是要强行带清杉离开,怎突然间,思涵便改变主意了?”
思涵眼角微挑,目光幽远的落于前方街道尽头,只道:“清杉之言,虽是嘴硬,但外人则看得出来,他对尉迟雪蛮,本是动情了。”
“只因动情,思涵便不带他走了?思涵历来尊重东陵阁老之臣,对老岳候也极是敬重,那清杉乃老岳候唯一子嗣……”
不待蓝烨煜慢腾腾的将此话说完,思涵便神色微动,平缓低沉的道:“我虽敬重老岳候,但忠孝之事,终还是得清杉自己选择。我终究是外人,不可太过插手,再者,那尉迟雪蛮如今家门巨变,着实,像极了当初的我。倘若她能得清杉在意,也算是好事,且清杉脑袋虽一无是处,但偶尔之际,许是真能帮她之忙。”
这话入耳,蓝烨煜并未再言话。
仅是待沉默半晌,才温润平和的道:“思涵心善这毛病,何时能改。”
思涵缓道:“我并非想对尉迟雪蛮心善,我仅是,被她的遭遇触动。如我当时自道行山上下来,宫中生变,东陵重兵而来,我孤立无援,除了与几名阁老联手征战朝堂,征战东陵,并无选择。无依无靠,是以,便只得独立自强,但若,即便如此,再坚强的人,再不愿表露内心之人,终也有脆弱之时,甚至脆弱得,普天之下似是仅有自己一人,而其余之人,都是不知心的陌人,亦或是,敌人。”
蓝烨煜眉头微蹙,深黑的瞳孔中略微又复杂之色浮荡,他越发握紧了思涵的指骨,平缓道:“一切都过了,如今,你有我。”
这话似如定心丸一般,稍稍入耳,便全数将心底的所有繁杂全数磨灭。
思涵心绪也彻底平歇下来,则是片刻,便转头过来,朝蓝烨煜微微而笑,不再言话。
天色朗然,街上行人稍稍而多,大抵是见蓝烨煜与思涵衣着不凡,是以大多之人皆朝思涵二人侧目观望。
两人一路往前,行至了破庙。
眼见思涵二人到来,破庙中的孩童皆是欣喜,虽那一张张花脸上仍旧染着些许的怯意,但相比前两日相见时的惊恐与畏惧,已是好了许多。
跟来摇船的精卫已是给孩童们分发了食物,此际,他们正与破庙中玩耍,不是抬头起来朝思涵与蓝烨煜咧嘴笑笑,而后又羞然的扭头过去,继续玩闹。
终归都是些孩童,即便身处逆境,也能天真烂漫。
她也未料到蓝烨煜有心牵着她再来这里看看,又或许,今夜便会离开此地了,是以,有生之年将不会再见,故而,便再来看上最后一面。
蓝烨煜牵着思涵在庙内站了许久,两人才稍稍出庙而离,只是,孩童们则纷纷停止了玩闹,皆小跑着追了出来,而后一众人僵战在庙门外,一点一点的看着思涵二人走远。
思涵行了不久,终是抑制不住回头,待将孩童们所有僵立目送的模样收于眼里,一时,心底抑制不住的增了几许酸涩。
她下意识伸手用力,拉停了身旁的蓝烨煜。
“他们在目送。”待得蓝烨煜朝她望来,她忍不住低声提醒。
蓝烨煜点点头,却并未回头观望,他仅是神色微动,幽远磅礴的道:“既是男儿,便当有男子汉的毅力,坚强而过。倘若有朝一日你们有能力护你们自己了,亦或是有朝一日立志要做顶天立地之人,以图彻底改变命运,那时,你们可来去大周找我。”
平缓幽远的嗓音,无波无澜,但却莫名厚重。
待得这话一落,他便不再言话,仅是牵着思涵继续往前。
身后一直无声,无一名孩童应话。
思涵叹息一声,“他们还太小,许是听不懂你的话。”
蓝烨煜缓道:“颠沛流离的孩子,比寻常孩子聪明得多。生活的疾苦,命运的波折,他们比谁都清楚。如此,我的话,他们能懂。许是多年之后,我们当真会遇见其中某些孩童,那时候的他们,许是早已改头换面……”
思涵神色微动,稍稍朝他点头,也未再多言,仅是心底仍有起伏重重,怅惘幽远。
谁道蓝烨煜冷血无情,明明骨子里也是良善温柔的。
又或许,那些孩童的确触动他往日的记忆,层层而涌,虽无法如摄政王府的女童悦儿那般带回摄政王府亲自抚养,但至少,也与这些孩童有个多年之约。
思绪至此,思涵落在蓝烨煜侧脸上的目光越发深沉。
两人不再言话,徐徐往前,待得二人走远,那留在此地的摇船精卫才开始从怀中掏出几条石器之物,逐一分发在每个孩子手里。
“这东西且戴在脖子上,莫要丢了,日后若有造化,你们都可成龙成凤。”
精卫低沉道。
孩童们面面相觑,稚嫩的小脸透着复杂愕然之色,却一动不动,并无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