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正川抚摸那眉骨、眼眶、性感薄唇。他笑着说:“没什么。”
“我知道了,知道你很想我。”
鹅毛纷纷下时,京城迎来新年初雪。长安街十条道,空旷孤寂。白皑皑染了天,彩灯映出一点纸醉金迷。偌大京城几近楼空,竟一时分不清他乡故乡。
今年除夕晚宴仍在正乙祠戏楼,有人未应邀,有人不会再回来。但年还是要过的,排场仍然要走。好像保住了这个仪式感,那些人就不曾离开。
季元现今年没点戏,台上唱着贵妃醉酒,唱着长生殿。他一回头,顾惜不在身边。于是有些空落落地,给他们发消息。
秦羽说他在喝酒,应酬那些叔叔阿姨。这一翻年,都要成人了。连爸妈都不放过他,可他妈的喝死人了。
顾惜说他在带侄女,今年亲戚都在南边度假。小孩多,有些烦人。他说很想元宝,希望能快点开学。他又说认识了一名男生,又高又帅,挺会说话。把顾家上下哄得快心遂意。
但自己就是莫名不喜欢他,那小子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季元现低头笑,什么时候轮到顾惜在背后腹诽谁。这人能耐大发了,有机会一定要见见。
桌上菜肴再换一轮,季元现抬头,看着周遭。他忽觉孤独,这热闹不是他的。
人在很多时候,会有莫名的抽离感涌上心尖。说不清缺了什么,只是与众人格格不入。
他给立正川发消息,将近十一小时,没有得到答复。季元现继续道:今天国内除夕夜,你在干什么。
过了会儿,他又写道:立正川,我他妈的真想你。
川哥依然未答复,美国分明临近早晨。季元现坐不住了,顾惜不在,秦羽不在,其他的狐朋狗友并不想联系。他干脆收起手机,找了借口出去透气。
冬夜大雪迷眼,站在戏楼之外寒风扑面。
季元现穿着新制汉服,外披一层狐狸裘衣,倒不觉冷。他朝着手心哈口气,百无聊赖地凭着空气,倾听名角儿咿咿呀呀的唱词。
遽然,手机乍地响起。
微信语音来电:立正川。
季元现呲牙,这玩意终于肯从被窝里爬出来了。他一接通,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
立正川抢白道:“季元现,你有多想我。”
“我想你个锤子,现在才回消息。”季元现低头用脚尖踹雪,佯怒中夹了委屈。
听得人心口发疼。
立正川继续道:“我很想你,想亲你,抱你,跟你睡觉。”
季元现撇嘴,“说那么多也白搭,你他妈别敞着窗子说梦话。有本事早点滚回来,嘁。”
“好啊,”立正川说,“你抬头。”
季元现一怔,下意识往前看去。然后他眼眶一热,此生也不会忘记今日之景——罡风骤雪中,立正川裹了围巾,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拿着电话。大衣翻飞,肩头落了雪花。
立正川一步一步,从晦暗之处走出。戏楼灯光金碧辉煌,落在他深深眼睫中,落在无垠世界里。
季元现没说话,甚至没表现出狂喜或惊讶。他直直望着立正川,待他走进。
“我听你说,你说想我。我就回来了。”
立正川取下围巾,系在季元现脖颈上。
“我还听说,想一个人的时候,就要义无反顾去见他。”
“所以我回来了,季元现。”
“今夜我不想关心任何事,我只关心你。”
从美国到京城,从百米开外到近在咫尺。
季元现甚至觉得,他们已走过了一辈子。
第四十三章
“我还以为你是真想我。”
“哦,合着搞半天,您这演的是美版越狱?还是在除夕这天来了个人间蒸发,闪现回国。您都不怕立军长提着教鞭来抽你啊。”
“立正川,多大人了,咋还这么拎不清。今儿个是啥日子,森哥回来准弄死你。个没家庭荣誉感的玩意。”
季元现数落完,将川哥的行李箱仍在自己衣柜旁。他抄手靠着书桌赌气,满脑子浪漫幻想全成狗屁。
立正川是行动派,想到必然去做。他不像季元现这般保留底线,瞻前顾后。也不似顾惜那样掌控全局,稳中求全。小军长和他爸年轻时一个德行,认定优柔寡断的男人都是孬种。
季元现说想他了,男朋友说想他了,那还需要考虑?直接拿了护照,预定机票,提着行李箱飞越重洋。
立正川没知会家人,因为请示必得被拒。他不是不知今日大年三十,万家团聚。立正川此行回来,还有一重要目的。
他以行动回绝了父母的安排,第一次违抗立森的“好意”。
立正川不愿去美国留学,他想留在国内,陪季元现高考。以他如今的成绩,只要一直努力不松懈,最后就读211、985,也不是没可能。
小军长想以自己的实力说话,却遭到了家人一致反对。
“反正大学四年后,你还是会出国。国外有更自由的环境,前沿的思想,更多机会和有趣的人才汇集。你有什么不满意?”
立森想不明白,哥俩十几年来头一遭出现巨大分歧。他虽不想控制立正川,可明眼人都清楚西瓜芝麻谁更大。
再怎么想证明自己,也犯不着丢西瓜啊。
立正川的理由不成立,不具说服力。他和家人形成对立面,谁也不低头。立剑英懒得管他,强权之下必出逆子。
唯立夫人懂得曲线救国,她试图以商人的角度来规劝小儿子。给他讲利弊,讲得失。岂料这小子上了几天商学院,能耐大发了。张口闭口言语不多,却头头是道。
“有舍才有得,我就舍了留美这条路。想在国内得到些什么。”
“妈,你们能不能别干预我。”
立夫人不置可否,立大少差点一脚踹过去。立小王八一面企图证明自己,一面企图从思想上独立。他不认为留学适合所有人,至少不适合自己。
谈话终以“尽孝”打为死结,立森对弟弟门儿清。或许说啥都不好使,但只要提及立老爷,立正川浑身尖刺都给软化了。
这是他心上的一个坎,一颗痣,一枚符号。是立正川最舍不得的亲人。
“我只是想参加高考。”
立正川留下这句话就走了,义无反顾。
他没说完的是,我想陪季元现高考。
没有高考的青春半半拉拉,没有季元现的高考索然无味。
“你为什么不同意去美国,”季元现同样不知立正川的真实想法,认为他仅是习惯国内的生活方式,习惯国内的熟悉感。“我要是你哥,我也抽你。多好的机会,别人想去还去不了。你咋这么浑?”
立正川沉默半响,并没为自己辩解。他倒在季元现床上,忽然问:“元现,你有没有考虑过未来大学和出路。”
“好好说你的事情,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季元现一哂,表示不喜欢在除夕夜讨论如此严肃问题。“考上哪就读哪,什么专业适合我,就读什么专业。反正最后毕业,也不太可能专业对口。”
“最好是在京城吧,实在不行留s市也可以。我妈现在一个人,我想多陪陪她。”
立正川说:“我想和你读同一个大学,什么专业无所谓。”
“哎,你这会不会太草率了点。”季元现察觉不对,走过去坐在床边。他拉开立正川挡住眼睛的手臂,要他正视自己眼睛。
“立正川,你要什么。”
我要你。
话语堵在喉头,又觉十分矫情。立正川刚在乙正祠楼前,用尽了十七年的矫情劲儿。他避开眼神,回答道:“我不想出国,没什么好。”
“别耍脾气,”季元现笑着推搡他,又下楼去厨房拿来两罐啤酒。大人今晚在薛家守岁,没人管。
少年俩脱了外衣,换上季元现的家居服。他们坐在地上,靠着全景玻璃窗。零时已过,烟花不断升空,红黄暖色炸裂天幕。未及时散去的烟雾,将夜色晕染分明。
良久,季元现闷半瓶啤酒下肚,他犹豫开口,“川哥,我觉得吧。读书这回事,还是不要意气用事。人往高处走,去见见更广阔的风景,难道你不想吗。”
“我记得你喜欢雕塑,喜欢美术。就应该去国外看看,取得真经。”
“雕塑是爱好,在哪儿都能学。”立正川一顿,“我要是去美国,你能一起吗。”
“开什么玩笑,我就没这打算。以前我妈想让我去土澳,拒绝还来不及。”
季元现连连摆手,他没意识到立正川眼中的火花骤然黯淡。未曾留意恋人脸上的期待与失望。现哥倒是说真话,男孩子嘛,都是直来直往。
“川哥,高考是我唯一机会。可以证明不靠父母,我也能很牛逼。”
“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公平的战场,我想在一年后以自己的实力取胜。以前我动用过太多关系,消耗过太多金钱。现在我不想了。”
“我仅仅是想证明,我季元现只要想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我也是,”立正川接口道,他揽着季元现肩膀。两人额头相抵,如一对即将角逐王位的雄狮。炽热鼻息喷洒在对方脸上,气势汹涌又缠绵悱恻。
“我也是,季元现。我想证明自己,也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
季元现握住他,室内暖气充足,蒸得两人手心发烫。
立正川问:“如果我去美国,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异地恋,你有把握分别四年,或者是……更长时间?”
立正川只说四年,还算保守估计。爷爷的病情时好时坏,可能明日仙逝,亦可能拖个十年半载。
他人一走,短时间内回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热恋中的爱人很少思虑到未来,季元现没有。起初立正川也没有。
可如今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正视舍与得。
佛曰,不悲过去,非贪未来。心系当下,由此安详。立老爷喜欢给立正川讲禅语,讲释道。因而养成他随缘不争的性子,可碰上季元现之时,一切佛语皆成过往云烟。他还是禅不定,心大乱。人生在世,不争哪能行。
季元现有些懵,异地恋的情况,他还真没考虑过。照立正川的意思,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那两人的感情,能否经得住考验。
现哥觉着可以,至少他可以。但没法儿打包票。承诺这回事,就像脱裤子放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我们可以……走一步看一步。立正川,总不可能一口咬死了未来。你知道这不现实。”
“怎么就不现实了?”立正川有些急切,他原以为至少季元现会安抚他,偏袒他。“你毕业后也来美国,或者发展事业。我可以在那边等你,或者我就留下,哪都不去!”
“我不会出国,没这打算,也不可能。”季元现打断他,“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是长子,我有责任担负起家庭未来。”
“立正川,你能不能理解我。”
“那你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我就非得出国,你忙着把我往外推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