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顾茫蹭了蹭他的前额,“能有再与你一起为重华出师的这天,我已经很高兴了。”
“和你。和北境军一起。怎样都是好的。”
“墨熄,我们又可以比肩而战了。”
——
重华大历六月十七日。
夏。
熄战未至两载,燎国撕毁合约,举兵进攻狮驼关。因重华调兵拖延,燎军在击破狮驼险关后,闪电鲸吞枫城、荻城、大泽三城,将沉棠当年封印血魔兽之要地再次收归囊中。
大泽破城消息传来当时,君上终自沉眠中苏醒,为迅速将此城收复,朝议当日,君上便立行点兵,紧密备战。
猎猎罡风吹拂着鲜红的战旗,点将台栏柱边,君上负手而立。
在他左手边,是一袭黑衣金边的墨熄,右手边则是宝蓝色华袍的慕容怜。
烈阳高照,君上的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下面阵列周严的三军,顾茫亦以覆面遮脸,立于其中。君上的视线落到他身上时顿了一下,随即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以这种方式与他的顾帅打过了招呼。
北境军的统帅,飞马营的统帅都已经落定了。君上盘着手腕上的天珠,而后以扩音术将声音传至整个校场:“慕容梦泽,出列。”
“是,君上。”
梦泽从军阵之侧走了出来。
她长相柔美,身子羸弱,但仪态却很挺拔。尤其是当她束起发辫,换作一袭修身的嫡系王室军礼袍时,就更显得军容端肃,谁都瞧不出她是个病恹恹灵核破碎之人。
君上道:“赤翎营主帅一职,今授予你。望你与望舒君同心协力,襄助羲和君北征大泽,收复失地。”
此言一出,军队里隐约有些骚动开始暗波流转。
慕容梦泽低头道:“遵命。”
她从传令官手里领了金令箭,踩着铺着朱红色毡毯的台阶,走上了点将台,按规矩站在了主帅墨熄的身边。
点将台庄严肃穆,不可有随意的交头接耳,可是当梦泽在赤翎主帅的位置站定时,不少勋贵都流露出难以置信且万分不满的神情。他们不吭声,眉眼一交汇,便已是不言而喻。
重华的可用之人不少,凭什么这枚金令箭是由慕容梦泽来接的?
莫不是君王私心?
莫不是想要梦泽与羲和君并肩而战,互通有无?
莫不是存心疏远外戚……
种种念头仿佛实化,在静谧无声的点将台暗流汹涌。
而作为与君上接触至深的顾茫则很清楚这其中的深意:此一战事关重大,最精锐的部队都已被调遣,几乎可以算是必胜之役。而在此之前,各路勋贵推诿扯皮,以致城池失守,边关沦陷,实乃邦国不幸。
当时,主战的慕容梦泽明明全权受了君王的委托,却因女流之身横遭质疑。这件事明面上看,是那些勋贵遗老不服气女子代权,可往深了挖,还是这些拥有着丹书铁券,祖上封地的老贵族们没有把君上太放在眼里,所以才敢钻这样的空子。
旁系贵族都已如此气焰嚣张了,君上若再将赤翎主帅的位置授予他们任何一人,岂不是自己抬起手来打自己的脸?
唯有交与慕容梦泽,才能狠出这一口恶气。才能无声而威慑地警告他们:重华是孤在坐镇,女子也罢,奴隶也好,孤要用谁,你们拦也拦不住。
青天艳阳之下,君上道:“此一役共拨修士二十万,军压大泽,即日出征。”
战鼓擂响,校场上旋即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应令声,甲光映日,戈戟耀辉。重华的修士照例喝着出征前的誓词,其声冲破九霄,响遏行云。
“谨遵君令!不破不还!”
“谨遵君令!”
“不破不还!”
顾茫匿在人群中,犹如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看着左右呼喝的修士,听着气吞山河的呼喊。犹豫了一会儿,他也试着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们一起,念出了那些从前印刻在他脑海里而如今已近生疏的誓词。
顾茫轻轻地念道:“与子同袍,不破不还……”
他跨上一匹普普通通的枣红色战马,兜鍪羽雉随风拂摆。
城门大开,大军北进。
那一瞬间,他重新回到了他的故友他的同袍他的北境军当中,作为一名小小的士卒。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阳光万丈的起点。
顾茫侧过脸,恍惚在身边看到了同样年轻的陆展星,看到了尚且青涩的墨熄,看到了那些逝去的七万兄弟重新复又上马。他们是那么年轻,而他已经如此破碎衰老。
“不破不还!”
振聋发聩的呼喝声中,军队自校场向官道行去。或许是此一刻的阳光太过炽烈,透过睫毛刺痛了顾茫的眼睛,他竟有些酸涩得想要落泪。
这一年,他终于再一次出征。
就像他意气风发的二十岁。
第143章 燎国实权者
两日后。
大泽城。夜。
铮铮的流水琴音从大泽城太守府的官邸里流淌而出。那琴声初听来十分曼妙柔缓, 但若凝神细感, 便又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仿佛远观一个窈窕红妆的绝代佳人, 走近了, 却发现是个双脚离地飘飘荡荡的女鬼。
一身青衣打扮的燎国修士快步绕过回廊, 趋至琴声传出的主殿, 在门外抱臂道:“国师!城郊瞭望塔发现了重华大军正在逼近, 其距离最多再消半个时辰,就能兵至大泽城外!!”
屋内的人没有回答,只有明亮的橙黄色灯光透过绷着轩窗的白绡布往外渗透。
等那诡谲幽森的一曲袅袅终了,大门才“吱呀”一声开了。
燎国的国师从容不迫地踱了出来。
这个男人戴着一张精致的金色覆面, 束着金丝冠。明明只是一个国师, 却肆无忌惮地越矩, 穿着一袭绣着团龙纹的缃绸华袍,那袍子镶着银边, 纹饰是灵雀尾羽炼成的丝线织就的, 月色一照,端的是溢彩流光。
“这么快啊。”国师一开口, 竟是十分松快的口吻, “我还以为他们最起码要三日才能赶到,看来我们占了大泽, 可把重华王座上那个黄口小儿给惹急了。”
他笑吟吟道:“既然正义之师都已经这样迫不及待地来与我们一决高下了,那你们还不快去城头好生准备准备,莫要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失望。”
传令修士仍旧是低头抱臂的姿势, 尽管国师的语气听上去心平气和,那张脸瞧上去也是和颜悦色的,但是传令官在他面前却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燎国的每一个人,哪怕牙牙学语的孩子都知道,在这个黑暗国度,最可怕的不是君上,而是这个挟君弄权的国师。
此人喜怒无常,手段残忍,做的事情压根就不能用道理和规矩来衡量。别说其他人了,就连那个年少的燎君在他手中都不过是一滩他随时想扔就可以扔掉的烂泥而已。
想当初,君上方继位时,曾经想要联合母后的氏族拔出这个弄权之人。
但是结果呢?
结果是局都还没设下,就被国师拔除了所有的獠牙,所有涉事之臣都被剁成了肉泥。君上绝望崩溃至极,哭着跑去寻母妃依靠,可就在那个寒夜,国师亲临燎君母妃的寝宫,他像是故意要激测出新君的血性如何,竟疯到当着年轻小君上的面侮辱了那个女人,然后狂笑着将她枭首。
昏幽奢靡的寝宫内,国师懒洋洋地敞着衣襟,裸露出大片结实的胸膛,他蘸了女人的热血,嬉笑着涂抹在燎君的脸上。
而燎君呢,他瑟瑟发抖,爆发出的第一缕情绪居然不是母仇,而是害怕。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国师皮笑肉不笑地,听不出喜怒:“不要杀你?你还真是个懦夫。”
“呜呜呜……国师……求求您……求求您……”
“不过这样也好。”国师瞧着自己指尖上的血迹,淡笑道,“你若是和你娘一样烈,玩起来虽是刺激,留在身边却是养虎为患——你窝囊一些,倒也挺不错的。”
当时一君一臣,孰尊孰卑,瞎子都看得明白燎国士族里甚至曾有人曾直谏国师不如取而代之,不过国师并无此意。
“当君上有什么有趣的。太累了,还是国师这个位置好,国师这个位置诱惑人。”
“我生平最想做的就是国师一职了。”男人甜腻腻地微笑着,“你们莫要强迫我登基,我很乖的,哪儿有这样的狼子野心。”
他不是有狼子野心,他本身便是一头茹毛吮血的恶兽。偏偏又是如此地喜欢故作亲切,哪怕从猎物的肚肠里抬头,也依然可以用那张鲜血淋漓的脸露出最甜蜜的笑容。
所以,在这九州大陆,其实人人都很清楚,燎国之天下并不掌握在君王手中,而是属于那个性情乖戾的男子。
燎国的国师才是这个黑暗国度真正的主人。
而此时此刻,传令官正侍奉在这个男人身边,传令官自然很清楚其中利害——在他之前,这一年,燎国已经死了三十二个传令修士了,有的人甚至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是那一句话惹得国师不开心了要斩首。
又或者国师并没有不开心,他只是想砍人脑袋瓜子而已。
“还愣着做什么,你还不去让城门处的守军准备起来。”国师笑眯眯地,“这点儿事情都处理不好,难道还要打扰我今夜抚琴?”
传令官却觉得浑身都起了白毛汗,忙道:“是是是!我、我这就去!这就去!”
忙屁滚尿流地跑了。
国师微笑地看着他仓皇而去的背影,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回了主殿里。
这座主殿如今已是一座人间炼狱——自刎的重华大泽城太守的尸体还未被抬出去,太守的妻妾,儿女六人自缢身亡,躯体也没有被放落。
他穿堂悠悠而过,修长的指尖拂过那飘摆悬挂的死尸,神情轻松仿佛是在拂过风铃。
国师很喜欢这样的情形,正因为他有这种变态癖好,所以即使已经入主了太守府两日了,他也没有让人来把尸体收拾干净。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主殿的最尽头,那里摆放着一把属于他的古琴。明灿的灯火下,可以看到那琴是由人皮为面、发丝为弦,镶嵌着九只眼睛,正滴溜溜地疯狂转动着。
他在古琴边坐下,调拨了几下琴弦,而后阖上眸子,重新悠游自在地抚了起来。
“万里桥西一草堂,百花潭水即沧浪。风含翠篠娟娟净,雨裛红蕖冉冉香。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欲填沟壑唯疏放,自笑狂夫老更狂。”
指尖揉拨,端的是一曲绵长,一曲悠然,一曲凄凄,一曲柔软……而当他弹到了一曲民间哄孩子入梦的小调时,遥远的城墙外头已然传来术法争鸣的爆响。
过了许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两个。
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似乎连大地都为之震颤——
遥远城门处传来模糊不清的尖叫:“开结界!开守御结界!”
“东城门调御守修士!”
城门处迸溅着血与火的呼喊,传到太守府时已然成了支离破碎的残音,更被九目琴的琴声涤荡得犹如镜花水月。
“一曲终了,国师终于抬起头来,淡淡吩咐道,“攻城动作倒是挺快的。出去问问吧,这次重华的统帅们都有谁。”
侍立在一旁的随扈便领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随扈小趋着跑回来,垂首答道:“启禀国师,守城营的弟兄们说这次重华派来的主帅是他们的羲和君墨熄!”
国师从容道:“一点儿也不意外。姓墨的骁勇善战,唯独不能和他的师兄对决,如今顾茫被我们送回去了,重华派他过来也没什么奇怪。副帅呢?”
“慕容怜。”
国师笑道:“烟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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