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瞬间的反应,宋观觉得对方是诺亚。
因为有着隐匿气息作用的圆扣,其实本来是“一对”的存在。它们最开始有两个,一个用来隐匿气息,一旦第一个圆扣的这个作用被启动,那么另一个圆扣就会有所反应。如此运作功用,简单地概括来说,是有点像简易的警报定位装置的,而拿着另一枚金属圆扣的人,则可以通过手上所持有的扣子,找到另一方所在位置——这就是宋观会很放心地躲起来,并且没有想要出去找人,或想法设法地去联络诺亚的原因,因为诺亚会知道他在哪里。
然而接下来听到那人迈入教室里的脚步声之后,宋观就知道对方不是诺亚了。
有时候熟悉一个人到某一种程度,哪怕是没有看到对方的模样,仅仅只凭借对方走路的声音,你就可以辨别来者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这不是诺亚。
宋观可以肯定。
那么既然不是诺亚,剩下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对方是蒙巴顿教授了。
尽管宋观也希望对方是学校里巡逻的警卫,或是别的其他什么人,可是抱着这种侥幸心理是最要不得的,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一直是这样,你越是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它就偏偏越是要发生,人称此为“莫非定律”。
所以柜子的门被打开的之前,宋观就已经做好了自己会看到教授的准备。
那串细微的脚步声明显没有任何绕弯的,是很明确的,就这样停在了一门之隔之外的地方。
屏息等待了一会儿,“吱呀”一声,工具橱的木门开启并不那么顺畅,是有一点小凝滞的,外头的光亮随着长门的被打开,缓慢地挪进满是灰尘的柜橱之内。宋观扬起脸,他这个视角,正好能看到大片尘埃在半空里轻飘飘起舞的样子。
光影分割,要看清人,首先要越过那些尘埃,然后才是蒙巴顿教授的脸孔。
当宋观果然看到蒙巴顿教授的时候,他心绪非常平和。慢吞吞地在对方的注视之下爬出了柜子,宋观站着拍了拍自己身上沾上的灰:“老师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的隐匿之术,的确很高明,不过——”教授微微低头,倒是有问必答地温声解释道,“不过,我之前已经在你身上做了一点手脚,”好像是笑了一下,又好像是没有,“所以,抱歉了。”
道歉有个卵用,有本事别找过来,有本事别把人从橱柜里挖出来啊!
看来以后得弄出个能清除自己身上负面法术的傀儡。
宋观暗暗琢磨着。
——当然,如果他有这个“以后”的机会的话。
将因为躲藏姿势而翻起来的衣摆整理好,宋观继续问:“那么老师,我的那些傀儡呢?”
蒙巴顿教授道:“它们很好,你不用担心。”
宋观点点头,然后转头就要往外跑。
虽然知道自己这样是逃不掉的,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宋观被教授拦腰从后头抱起来的时候,他又踢又踹,甚至毫无顾忌的,他连挠带咬,是牙齿和指甲都用上了。用的招数非常无赖,宋观用的是最小的力气,但很能让人觉得疼,他下手的角度和位置十分刁钻,不愧是曾经的习武之人。若不是教授穿得厚,而且身手比较敏捷,估计这么一连串下来,少不得也得遭点皮肉之苦。
最后两手被反绞在背后的宋观,气喘吁吁地面贴着桌面。他被教授按在桌子上,一只鞋在先前挣扎过程里掉了,白色的高脚袜子一直被拽下来滑到脚踝,于是整只袜子不合脚地从脚尖前端长长地拖下来一截。
“你怎么跟个疯子一样的?”教授语气难得褪去温和的意味,显得又冷又厉。
宋观喘了两口气,再开口说话时很有些气若游丝的意思:“老师你不来抓我,我也不会跟个疯子似的。”
教授手上稍微松了些力道,见宋观又要开始挣扎,他是懒得再花力气了,直接一个紧缚的咒语把人定住:“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宋观使劲挣了两下,见实在挣脱无望,终于死心安分下来,他趴在桌上,平平地贴着冷硬的桌面。宋观此时说话的声音都是发飘的:“老师你又不同我说,我哪里知道老师打算要做什么。”
方才徒手制住宋观,蒙巴顿教授颇费了一番力气,以至于出了一身薄汗。松了松自己的领口,他有点后悔自己先前为什么不直接上来就用法术,明明这小鬼看起来是稍微用力捏一下就能捏死的样子,哪想到闹起来那么叫人头疼。这样想着,他俯身攥着宋观的头发将人拉扯起来一点。这个动作倒也不是很疼,但是颇有点羞辱意味:“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跑什么?”
宋观心说我不跑,难道还傻坐在那儿来等你弄死我吗?
当然这话不能直接说出来,所以他干脆就不说话了。
不过蒙巴顿教授也没有非要听到宋观回答的必要,他直接将宋观扛起来。那么个姿势之下,教授走路时候肩部就一直顶着宋观的胃,宋观差点没被顶得吐出来。偏他动也不能动,几步之后宋观头昏眼花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只能开口求饶:“老师,我难受。”
教授本来不想理会宋观,只是宋观那声音听着确实虚弱得很,他又走了两步之后还是将人放下来。因宋观脸上还一圈一圈地缠绕着绷带,也看不出气色好坏,教授掐着宋观的下巴看了一会儿。上回他见着宋观的模样是属于意外暴力拆封,这回教授他没打算这样,他手绕到宋观后脑那儿摸到了绷带尾端打的结,食指将那个结扣挑开了,他将不紧不慢地将宋观脸上的绷带一圈圈拆下来。
这个过程很繁琐,教授拆的时候问宋观:“你每天都这样绑了再拆?”
宋观闭目没有什么力气地“嗯”了一声。
其实也可能是绷带缠在脸上之后就一直不拆下来——除非特殊必要。但蒙巴顿根本不觉得有这个可能性,他直觉宋观就是每天早上绑好了出门,再晚上回去拆一遍的。尽管这事听起来麻烦得不可思议,似乎寻常人不会这样做。指甲盖长度那么宽的绷带绕在手上,教授觉得很有趣,他觉得拆绷带的过程很有意思,像拆一个礼物盒,由此他不免想到更深一点的东西——如果缠绷带的主意不是其本人想出来的法子,而是另有其人的话,那么这个“另有其人”,一定怀着点什么让人很值得探究的心思的。
但到底如何,他并没有想要细究的兴趣。
绷带尽数拆卸下来,教授将宋观打横抱起。宋观先前说自己感觉难受,并非夸张玩笑,他身上出了许多冷汗,一张脸更是煞白。教授将他抱着一路走去,这路上他一直闭着眼,一直到最后被放下来,他才吃力地睁目看了一眼四周。
是个画室。
宋观连惊讶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木着一张脸。
“只是画张画而已,你以为呢?”将人安置在椅子上之后,教授说了这么一句。他毫不介意地单膝跪在宋观跟前,将宋观上下打量了一番,蒙巴顿总觉得宋观这身衣服不太合身,应该换一身着装。不过他手头也没什么可以换给宋观的衣服,所以他最后也只是替人理了理衣领。
宋观坐在木头椅子上,觉得身上硌得慌,他心里想着蒙巴顿教授是不是脑子进水,口中道:“老师如果早点这样跟我说,我也不会跑的。”
教授替宋观整理完衣襟,他起身从一旁工具盒里拿起了一支画笔,毛刷的笔尖虽然是早就洗干净了的,但仍旧看起来有种脏兮兮的错觉。执笔俯身在宋观脸上画了一道,蒙巴顿教授看着宋观那薄薄的苍白肌肤上,很容易地就被刮擦出一道细微的红印,他盯着那道红痕看了一会儿,语气轻柔地回说:“可是那样就不好玩了。”
变态。
宋观闭上眼睛不去看对方,心中已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将教授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只是眼下的情况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加上先前踢打早就耗干了他的心气,实在累得慌,不就是要画画么,他索性合眼挺尸装死,眼不见为净,随这人去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耗在这莫名其妙的画室里,紧缚的咒语被解除时,宋观从座椅上起来,这简单的一个动作,可他就好像听到自己骨头发出的咔啦声,像是关节生锈。
教授一直在看画,没有在看人。他望着跟前的画布,也不抬头地同宋观说了一声:“画好了,以后不会再为这个打扰你了。”蓄意放得柔和的声音,听得宋观身上莫名起了一阵阴寒之意,教授说,“你要回家,就快回去吧。”
这人……绝对有毛病。
宋观当然不想多待,他忍着一身酸痛,二话不说直接跑出门去。
回到家,一颗悬着的心暂且放下,这会儿他才有闲心撩起衣服,去检查自己身上那些隐隐做疼的地方。结果掀开衣服一看,他自己就先愣了,因为有好几处乌青看起来都很严重的样子,反正比他想象中的要糟糕得多。
见着这些伤口,宋观的第一反应是万一被诺亚看到,诺亚就又要焦虑得晚上睡不着了。
这样一想,他就开始思索着要在诺亚回来之前把这些淤痕都消掉,结果才披上衣服,连纽扣没扣上,只听窗口处传来轻微响动。
宋观抬目一看,就见被人从外向里打开的窗户那儿,诺亚半蹲在窗台上正往屋里跳。
手上十分迅速地将衣襟交叠一裹,虽然来不及扣上纽扣,但先把露在外头的肌肤都盖上再说,宋观看向诺亚,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道:“怎么从窗户那儿进来?”
诺亚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宋观跟前,作势要一把扯开宋观衣服。宋观连忙用手挡了一下,然而还是被扯开,肚皮上一块青紫淤青露出来,诺亚看到了,抬头道:“怎么伤的?”
宋观干干地笑了两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
诺亚问:“蒙巴顿弄的?”
宋观想了想,说:“他也不算是故意的……”
诺亚猝然打断:“你替他说话干什么?”
宋观一噎,居然没敢继续开口。上衣都被诺亚剥掉了,他调转身子由着诺亚检查他身上的伤势,闷声道:“我也不是替他说话,就是看你很生气的样子,想让你别生气。”
他不晓得自己后腰的地方有几个鲜明指印,脖颈后头更是沾了一点凝固的颜料,诺亚看得眼里直冒暗火,然而最终只是用指尖轻触一下之后便又收了回去:“我手凉,”诺亚他轻声道,“你后面沾到颜料了,先用热水洗一洗好不好?”
宋观自然不会说不好,他很配合地由着诺亚用热水洗过手之后再给他搓洗。一番洗漱完毕之后,由着他给诺亚洗头发。泡沫堆在头顶,诺亚问:“蒙巴顿把我支走,到底要对你说什么?”他很不放心,“不管那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他。”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平日里几乎所有事都同宋观说明交代了,并没任何不可见人的东西,所以蒙巴顿也没什么好怕的。然而再想了想,又怕万一对方硬是要用言语挑起是非呢?这也是不可不防的。而且,他也的确非常在意宋观身上的指印和颜料痕迹,所以又絮絮重问,“你今天到底碰到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你别睁眼,泡泡都要进眼睛里了,他就是给我画了幅画。”说完了,又着意补了一句,“他说以后再不会来烦我们了。”
诺亚听了不语,心中已将蒙巴顿教授扒皮抽筋。
宋观看到诺亚表情觉得很好笑:“你这是怎么,脸都快气得鼓成皮球了。”
诺亚眼睛闭着,眼皮底下的眼珠微微颤动,然后他头一低,就将自己头上泡泡全部蹭到宋观胸口去了。
晚上睡在床上,诺亚辗转一阵,复又半起身,他趴到宋观肩头小声说了一句:“我们不要在这里读书了,赶紧走吧。”
宋观于黑暗里突然听到这话,也不知心里什么感受,半晌道:“说什么傻话。”
“不是的。”诺亚很认真地将宋观扳正过来,“这里国情太复杂,公爵那边事多,我先前没太在意,现在仔细想想,总觉得自己不小心已经牵连太多。如果早点走,或许能抽身,再晚些,说不定就迟了,连抽身都不能够。”
宋观许久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就在诺亚以为宋观是不是不小心睡着了的时候,宋观的声音才重新响起。诺亚听见宋观轻声说:“你说去哪儿不都是多事多非?你要过得好,便少不得要和人争,既然和人争了,那就总是会要引起冲突的,最后但看谁更棋高一着。赢了就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我记得你当初跟我说过一件事。”
诺亚怔然,下意识问:“什么?”
宋观轻轻说道:“你说,你要在这里买大房子给我住。”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声音放得很轻缓,像初春细雨撒了人一脸,绵绵密密地飘扬在空气里,“我还记得你当时说话的表情。”
诺亚怔了一会儿,然后他伸出手慢慢将宋观抱住了。诺亚贴得很近,因为姿势的关系,他的睫毛在眨动的时候扫过宋观的脖子,像一片小羽毛。诺亚小声说:“我也记得。”
再之后的日子,就跟以前没太多差别,反正就那样,也无须细提。值得一提的是新学期开始的第九天时,宋观回家整理书,他在自己的魔法史新书里,嗯,发现了一封夹着的信——是封情书来着。只不过这情书匿名,而且信的抬头处也没写收信人的名字。宋观一开始也不知道具体情况,直到把这信拆开看了一遍,才明白这信的属性。这信里头的内容写得挺不知所谓的,他看了之后,除了觉得肉麻,也没别的想法。
然后他这不看完之后就随手搁在一边了么,那天诺亚比他晚回来,当时宋观都洗刷完毕躺床上用被子裹着了,结果诺亚回来无意间瞄到那信,登时就炸翻了天。
宋观好说歹说才把人哄住,心道还好那信看着就跟塞错地方似的,又没个署名抬头,不然还真不好哄住诺亚。
反正这信到后来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宋观是没太在意的,但诺亚却十分耿耿于怀,不过这事最终不了了之。又过一个月,到了诺亚生辰的日子。以前在庄园里的时候,两人时间总是错开,所以没在一起庆生过,还是后来逃亡出来了,才有了一起过生日的说法。
其实先前诺亚过生日,宋观也是有给诺亚生日礼物的,不过那会儿是庄园里的管家挑选好了礼物后以宋观的名义送去诺亚那儿,宋观本人倒是半点都没有费过心思。
这次诺亚过生日,宋观给诺亚烧了一碗长寿面,他在诺亚好奇的目光里解释了这碗面的寓意,然后又给了诺亚一个木头雕刻的小人像。
宋观是很会抓人的特质特点,所以他雕的那小木像,让人一看就会明白,这雕刻的是诺亚。
要吃长寿面之前,宋观坐在诺亚旁边,他一手拄在桌上撑着腮,半侧过身子看着诺亚,宋观笑着说:“有什么愿望都可以现在在心里许下,错过了这个时机可就没有机会了。”
诺亚透过汤面蒸腾上来的热气望向宋观:“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宋观说:“什么都可以。”
诺亚看着宋观,半晌:“我已经许好了。”
长寿面只是晚饭中一道比较特殊的食物,这顿饭做得丰盛,自然还有别的不少东西。两人吃完,外头天色已黑,但街上灯火明亮,宋观本来想陪诺亚出去走一圈逛逛,可他用完餐后,莫名就觉得很困。这困意来势汹汹,简直莫名其妙得让人感到万分古怪,他打了一个哈欠,宋观向诺亚道:“奇怪,今天特别想睡觉。”
诺亚正将木雕人偶放进储物柜的盒子里,他放好之后就转过身来,看着哈欠连天的宋观,轻声说:“困的话,那就先睡好了。”
宋观摇头:“我先用冷水洗个脸吧,洗完可能就清醒了。”
诺亚似乎本来想说什么,但最后看着宋观,只说了一声“好”。
然而洗完脸后,宋观还是不见清醒,反而越来越想睡,他拍了拍脸,最终还是向睡意妥协:“不行了,我还是先睡一会儿,你看着点时间,一会儿叫我起来,我们等下还是要出门的。”
踢掉了脚上的鞋,宋观有点犹豫自己是换上睡衣去床上睡呢,还是就这么铺一个毯子在床上,然后自己躺在毯子上眯一会儿。尚未作出决定,诺亚已经走上前来替他解开上衣的纽扣:“那就在家里待着好了,”诺亚低声说道,“我也不想出去,今天我们两个就一起早点睡觉,好不好?”
宋观实在困得厉害,稀里糊涂的,就由着诺亚给他换好了睡衣。两人倒在床上,宋观很自然地将诺亚往自己怀里搂了搂,他倒是还想要和诺亚先说一会儿话再睡,可他话没说几句,就很快跌入梦乡,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这一觉宋观睡得十分得沉,一夜无梦,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天光大亮。
反正是周末,不用早起去学校,他在被子里又多赖了一会儿。
脑子渐渐清醒了,宋观想要起来,一动之下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有点不太对。
宋观:“???!!!”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后面那个不能描写的地方,是有点肿胀微疼的。
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里面有东西。
尼玛……
“诺亚?诺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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