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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站在门口的葡萄架下,身体板正,仿佛是一尊精美绝伦的雕塑。
  列奥尼特为她剥好了一盘葡萄,看见她正有些好奇地看向窗外,问道:“你在看马库斯?”
  “马库斯?”尤妮丝回过头看了列奥尼特一眼。
  “是的,他叫马库斯,才刚满十五岁。”列奥尼特慢声说道,“他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他小时候就因为不想参军天天被他父亲绑在凳子上一顿打,但从来都没有松过口。他父母前段时间过世之后,他主动要求参军,协助我调查最近斯巴达城流行的怪病。”
  尤妮丝听了列奥尼特所说,点了点头:“才十五岁啊……”
  “十五岁的斯巴达男人就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列奥尼特说。
  “十五岁的阿罗却还在跟自己的姐姐闹脾气。”尤妮丝笑了笑。
  成婚一年来,列奥尼特没少听见尤妮丝提到这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也知道这个叫阿罗的少年因为不愿意姐姐远嫁,而单方面跟姐姐闹起了脾气,每隔一段时间,就从科林斯寄过来一封带着诅咒的信件,而尤妮丝却并不在意,每次都是开开心心地写回信,仔仔细细地描述着自己在斯巴达的生活。
  列奥尼特听见尤妮丝又提起了阿罗,眉头轻轻皱了皱,然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之前你似乎说到你的父亲要给他安排一门婚事?”
  尤妮丝靠在了窗框边,无奈地笑了笑:“他还犟着不答应呢,这次父亲的来信就说了这件事,让我写信劝劝他,不过阿罗固执得很,我不一定劝得动。”
  她踮着脚尖慢悠悠走到列奥尼特身边,往列奥尼特怀里摔去,列奥尼特立马伸手稳稳地抱住她,刚虎着脸,尤妮丝就知道他肯定又要说教自己了,连忙笑嘻嘻地说:“父亲来信说,他差人找到了我小时候的衣服,给我那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妹妹穿上了,他觉得好像看到了我小时候,就特别想我。列奥尼特,你说,要不要你回头也差人把你小时候的衣服也找出来,给我们以后的孩子穿?”
  列奥尼特蹙了蹙眉,成功被她带跑话题:“如果是个女孩儿呢?”
  “那我现在就学做衣服。”尤妮丝笑得眼睛弯弯的,“我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让她成为第二个会在斯巴达王宫里跳舞的姑娘,然后你就有眼福了,每天就坐在你的位置上,看着你的大姑娘和小姑娘给你跳舞,你说你是不是斯巴达最幸福的男人?”
  列奥尼特被她的笑容感染似的,微微翘了翘嘴唇:“是。”
  当夜,列奥尼特又带着军队在城内巡夜,尤妮丝趴在窗台上,数了一会儿星星,又看向山下的城池,她试图在城中萤萤点点的灯光中找到夜巡队伍的烛火,看了一会儿只能作罢,她将手上做了一半的婴儿衣服扔到一边,然后坐到了桌前,打算写一封寄给阿罗的信。
  她在父亲的来信中知道了那个要与阿罗订婚的姑娘名叫苏尔庇西亚,与阿罗同岁,相貌美丽且性格温柔大方,很得阿罗生母西莉亚的喜欢。只不过阿罗本人对于结婚并没有什么兴趣,与苏尔庇西亚碰面的时候态度也非常冷淡,在前不久,她父亲找阿罗谈了一次,阿罗非常明确地拒绝了父亲的提议。
  父亲说阿罗自从尤妮丝远嫁之后性格就变了许多,从前虽说不上多开朗,但至少待人还算温和,而现在的他整个人都阴郁了不少,每天要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什么也不做,要么埋着头写信,写完一封烧一封。父亲和西莉亚对他的状态不可谓不担忧,想他应该是因为自己的姐姐被抢走了,觉得寂寞,只想着有了个妻子,他应该会变得好一些,只是他性格中固执的这部分,却一点也没变。
  “阿罗从小就跟着你,最亲近你,我想,你的话,他应该听得进去。”
  尤妮丝看着父亲信件的末尾,苦笑了一声,阿罗从小就亲近她不假,但是在自己出嫁前夜之后,那种亲密无间的姐弟感情像是忽然被渗入了某种东西而变得奇怪了起来,估计阿罗不仅听不进去她的话,反而还会因此愤怒。
  想到出嫁时回过头看到的阿罗那个眼神,她就觉得有些头疼。
  少年人的恨意那么单纯,单纯得光从眼睛里就已经能窥见全部。
  她一手撑着下巴,咬着嘴唇,思考着给阿罗的信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才合适。
  窗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想着应该是侍女送了晚上的水果来,正准备站起身来去开门,忽然就感觉到了一丝丝凉风吹着她裸/露的后颈皮肤,她回过头去,只看见窗台上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她还没来得及惊讶,那个人已经飞快地跳下了窗台,伸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这个人的手没有任何温度,冰冷得如同死人一般,在他乱糟糟的头发下面,是一双红得像是血染过一般的眼睛,那双眼睛就死死盯着尤妮丝,瞳孔中的红色刺得人心颤,而他的喉咙里还带着野兽般的怒音,仿佛下一秒就要捏碎她的脖子。
  他的手收得不算紧,至少没有让尤妮丝感觉到窒息,但她睁大着眼睛,看着这个浑身狼狈的人,却忍不住地浑身发抖,她张了张嘴,想求救,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出声,在那个人露出尖利的獠牙时,她更是恐惧,心脏在胸腔中横冲直撞。
  “都是你们逼的……”那个人含糊不清地说,“他们杀了我的妻子,我也要一报还一报……”
  尤妮丝被她扼住喉咙,不停地往后退,直到后腰撞到了桌沿,手掌碰到了桌上银质小刀的刀柄。
  那是列奥尼特为她切水果时用的,侍女还没来得及收走。
  而那个人的獠牙,已经逼近了她的侧颈。
  尤妮丝咬咬牙,一把抓起那把小刀,狠狠地往对方的后颈插去,那个人反应极快,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只听见自己手腕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下一刻,钻心的疼痛从手腕顺着手臂飞快往上涌,她哀叫了一声,任小刀从她手掌间滑落,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而尤妮丝的心,也随着这把小刀,狠狠地坠入深渊之中。
  那个人似乎已经完全被她激怒,他发出一声像是野兽的咆哮,一手死死地摁住她的肩膀,然后弯下上半身,将獠牙刺入了她侧颈的皮肤。
  那一刻,尤妮丝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她断掉的右手软软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则紧紧握拳,任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她觉得她估计就要死在这儿了,她还没有再看见列奥尼特,给阿罗的信才只写了开头,她的孩子……她的宝贝……也还没有出来见过这个世界。
  忽然,她感觉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动了动,她像是沉入水中的溺水者忽然清醒了神智一般猛地睁眼,伸出左手抓住了那个人的头发,怒叫一声,也咬上了对方的脖颈。
  这个人不仅皮肤冰冷,而且极为坚硬,她只觉得自己仿佛咬到了一块石头,只是她死死咬着对方,也不松口,任自己的牙龈渗出血丝,合着她的眼泪,一起滴在那个人的脖颈。
  她知道自己所做徒劳,只不过作为母亲,她不想放过任何伤害她孩子的,哪怕给这个人脖子上舔一个咬痕也好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因为失血,她的神智越来越模糊,但却能非常清晰地察觉到温度正从自己的身体里快速流失,她的牙齿不知不觉地松开了那个人的脖子,闭着眼睛发出了一声呜咽。
  这时,她听见了斯巴达战士们整齐划一的脚步,听见了有人踢开了她的房门,朦朦胧胧间看见列奥尼特冲了过来,马库斯挥着兵刃砍向那个希洛人,然而希洛人却并不恐慌,只是狂笑着说:“我报仇了,我报仇了,列奥尼特,我终于让你也感受到了失去妻子的滋味!”
  他的话音刚落,头颅就被马库斯砍下,彻底没了声息。
  尤妮丝蜷缩在列奥尼特的怀里,因为失血引起的寒冷不住地发着抖,她感觉到那双带着厚厚茧子的手轻轻地抚摸过她嘴角,将她死咬着希洛人时牙龈渗出的血仔仔细细拭去,然后顺着她的下巴,往下,碰了碰她侧颈那两个獠牙咬出的血洞。
  “尤妮丝……尤妮丝?”
  她听见了列奥尼特的呼唤,勉勉强强睁开了眼睛,虚弱地笑了笑。
  第27章
  尤妮丝觉得自己像是沉入了一片没有任何光源的水域, 她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耳朵里全是不甚清楚的嗡嗡声,虽然还有些意识,却根本没法儿感受到自己四肢的存在, 只能任自己像一具尸体一样, 往更深处沉下去。
  她是知道自己快要死了的, 这种乏力感大约就是人将死之时的感觉,她双眼无神地看着头顶上的那片漆黑,眼眶酸涩, 眼泪在泪腺开口徘徊了一圈,却终究没有涌出眼眶。
  前一十九年, 除了母亲早亡, 她从未受过任何挫折, 她自由自在地在科林斯湾奔跑, 她知道回头就能看见父亲含笑的脸。即使后来的生活中闯入了那一对美得不似真人的雅典母子瓜分了她父亲的爱, 她也从未感觉到沮丧, 西莉亚尽可能弥补了她生命中缺失的母爱, 而阿罗, 陪伴着她从女童, 长成了出嫁的少女。
  而后……
  她遇见了列奥尼特, 有了自己的孩子。
  孩子……
  孩子?!
  这一瞬间,又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 她挣扎着, 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 轻轻地按在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还没有死,她感觉得到,她甚至还看见了一个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小姑娘,用含着盈盈泪水的眼睛看着她,说:“母亲,我好冷……”
  她的孩子还没有死,她得活着,她得活下来!
  她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往上面游去,也不知道游了多久,她眼前慢慢出现了一片朦朦胧胧的光亮,她憋着一口气,尽力上浮,在冲出睡眠的那一刻,那些一直在她耳朵里嗡嗡作响的声音,终于清晰了。
  “王子,请您尽快做决定,再晚一些,等王妃醒过来了,就迟了!”
  “等她醒过来了,就不是原来那个给您唱歌跳舞的王妃了,她只会变成嗜血的怪物,见人就咬,到时候,斯巴达就毁了!”
  “列奥尼特,想想你的子民,想想斯巴达!”
  “她的手动了!她要醒来了!”
  “天哪她该不会马上冲出来咬人吧?”
  “……”
  各种各样,杂七杂八的声音清晰地涌入尤妮丝的耳朵,而这些声音中,独独没有列奥尼特的,她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的,她想睁开眼,看一看列奥尼特此时是什么表情,但又不敢睁开眼,怕只要自己的眼皮轻轻颤了颤,就被会当成怪物,一刀砍下头颅。
  她闭着眼,心中恐惧而又绝望,但缺失了视觉,听觉与触觉又变得极为灵敏,她能感受到自己躺在坚硬的木板上,那些声音来自她的上方,像是站在高高的苍穹之上的神祇,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能宣判她将来的命运。
  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稀薄而急促,仿佛紧绷着的竖琴弦。
  在那些声音之中,她忽然间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低沉的声音:“动手吧。”
  “啪”。
  那根竖琴弦,像是被春季山岚轻描淡写地扫过,就这么断了。
  尤妮丝那时也顾不上什么了,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她看见自己躺在一具黑漆漆的棺木里面,离地面还有好远的距离,身上披满了干枯的苇草,那些平时对她恭敬有加的人就站在地坑的边沿,盯着她看,那些披着盔甲的斯巴达战士们手持着她见过无数次的夜巡火把,隔着熊熊火光,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沉默着的高大的男人。
  那些人在她睁眼的一瞬间反射性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只有那个男人,依然站在边沿,动也不动,默默地看着她。
  她看不清楚他的的眼神,但她知道,他也舍不得的。
  “不要杀我……”她轻轻地按着自己的小腹,眼神哀切地看着他,“我不能死,我们的孩子,她还活着,等我把她生下来,你再让他们把我的头砍下来好吗?”
  他没有回答。
  那些人听见她还能正常说话,稍微松了一口气,又走到了地坑边沿,探头探脑地观察她,见她的眼睛没有变成血红,也没长出尖利的獠牙,更没有冲出地坑见人就咬,彻底放下了心。
  “殿下,事不宜迟,请尽快做决定吧。”
  尤妮丝认得这个人,她从科林斯来的时候,这位将领率领了卫队前来迎接,带着她走进了连城墙都没有的斯巴达城。
  “王妃被那个希洛人咬了,绝对活不下去,她脸色灰白,已呈濒死之相,此时不过是回光返照,那个孩子,也活不了的,请殿下尽快做决定。”
  这个人尤妮丝也认识,他是王宫内的医者,正是他诊出自己怀有身孕,脸带笑容地将这个喜讯告诉了列奥尼特。
  “列奥尼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时候,你作为斯巴达未来的王,你知道你该怎么选择,你不忍心,我来替你决定!”
  这个人尤妮丝更是熟悉,他是列奥尼特的叔父翁忒斯,跟列奥尼特一样,向来寡言,但平常对她也是照顾有加,在知道她怀孕之后,更是难得地笑了笑,喝了她窖藏的葡萄酒之后,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斯巴达新的未来。
  “呯”一声,利剑出鞘,翁忒斯握着剑正要向她刺来,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火把在剑刃上映出的火光,心脏飞速跳动起来。
  而这时,一只手握住了翁忒斯握着剑柄的手,她一直看着的那个男人终于动了,然后她听见那个平时总是带着轻轻笑意的声音用严肃而冷漠的声音说:“我来吧。”
  那一瞬间,尤妮丝觉得自己的胸腔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心脏不甘而虚弱地低吼着,呻/吟着。
  “好!斯巴达男人就应该这样。”翁忒斯将剑交给列奥尼特,“我知道你爱她,但斯巴达男人是不能因为所谓的爱情而左右,以至于葬送国家的,列奥尼特,在你身后,是千千万万的斯巴达人,以及后世千千万万年的斯巴达的未来。”
  列奥尼特紧紧握着剑,用沉默回应自己的叔父。
  跳动的火光劈开了沉沉的夜色,却怎么也照不亮他那双浅蓝色的眼眸。
  “这里是拉哥尼亚平原,你身后是泰格特斯山脉,身上披着的是欧罗塔斯河畔的苇草,你在斯巴达,永永远远在斯巴达。”列奥尼特看着她,轻轻说道。
  尤妮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看着他举起利剑,锋利的利刃带着火光,她感觉到眼泪终于冲开眼眶,奔涌而下,她急切地哀求着:“列奥尼特……那时我们的孩子,你说过的……你会看着她长大,教她潇洒利落地跨上战马,陪她去沙棘林里采果子……”
  列奥尼特的剑尖一顿。
  “不要杀了她。”尤妮丝语无伦次地说,“你让我死一千次,一万次,都没有关系,她还没有出生,她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还没有见过你……列奥尼特!”她忍不住哭出声来,声音因哭泣而变了腔调,“她也是你的孩子……”
  列奥尼特的剑有了些微微的颤抖。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包括躺在棺木里的尤妮丝,都在等着他做决定。
  他沉默了许久,哑着嗓子说:“你要死了,尤妮丝。”
  尤妮丝张了张嘴,眼泪无声地冲刷着她的面颊。
  是啊,她要死了,这个孩子,也活不成的。
  列奥尼特重新握紧了剑柄,对她说:“不要原谅我。”
  他说完,将手中的剑用力地刺了下来,刺进了她的小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