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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看见剑刃的那一刻,她忙不迭地捂住了小腹,向后缩了缩。
  月光将她海藻般浓密的黑发,以及沾满了血的脸颊照得分明,她的双眼还没褪掉血色。
  两人对峙许久,她听见了那个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声音颤抖着说了一个词:“姐姐?”
  第39章
  他的声音如同一道惊雷在尤妮丝耳边炸起, 尤妮丝肩膀微微一颤, 然后怔怔地看着他,月光轻柔地洒在他隆起的眉骨和挺直的鼻梁上,他微微张着嘴,似乎是有些惊愕,但是黑色眼睛里却酝酿着极为复杂的感情,像是狂喜,又像是悲伤。
  尤妮丝看着倒映在他眼中的自己,肤色白得瘆人, 脸颊上染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
  她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然后埋下了头。
  “姐姐?”然而对方并没有放过她,她只能听见那个声音离她越来越近, 那股极具诱惑性的鲜血的味道又钻入鼻腔,使得她全身都激动得颤栗起来。
  “不要……”她艰难地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 “离我远一些……”
  “姐姐, 是你吗……”然而他还在执着地问着, 尤妮丝可以非常清晰地听见他语气中的焦躁和不安,她只能摇头, 语无伦次地说着我不是,然后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这种对于她而言已经过于陌生的人类温度使得她愣了愣,她慢慢地将脸从手掌间抬了起来,血红的双眼微微睁大, 直愣愣地看着对方。
  阿罗的表情也有些发怔,他触碰在她肩头的手有些颤抖。
  “你……”他开了口, 喉结上下滑动,但终究没有将这句话说完整,他的手微微上移,触碰到她的下巴,又用拇指指腹轻轻擦拭着她脸颊上那些已经干涸的血迹。
  尤妮丝木然地任他触碰,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过这样温柔到近乎小心翼翼的碰触,更贪恋人类这比仲夏阳光更加和煦的温度。
  “你回来了。”他还是把这句话补完全了,“你回来了,姐姐,我等了你好久了。”
  尤妮丝张了张嘴唇,然而看见阿罗离她越来越近,然后在她冰凉的额头留下一个滚烫的吻。
  “你回来就好。”
  他将尤妮丝带到了自己的寝殿中,唤人准备了一盆热水,让尤妮丝坐在床榻上,自己则单膝跪在她的脚边,用被热水沾湿的帕子给她擦拭她脸上的血痕,尽管他已经知道她的皮肤坚硬得如同巨石,但手上的动作仍是小心翼翼的,仿佛自己对待的,是一朵初初绽放的玫瑰花花瓣。
  他在这一过程中一言不发,黑色眼睛专注地盯着她唇角的血污,这倒让尤妮丝想起他们小的时候。
  阿罗从小就对政治和战争没有丝毫兴趣,他更喜欢的,他喜欢竖琴,喜欢诗歌,还跟平民区的雕刻工匠们学会了雕塑,他十一岁那年给尤妮丝刻了一尊小巧的石像,身量刚刚抽开的少年半蹲在她身前,埋着头,专注地用小小的刻刀雕琢那块粗糙的大理石,她当时笑着说科林斯的王子不需要学会雕刻也能活下去,男孩儿抬起头,认真地说道:“可是我是为了想给姐姐刻一尊石像才去学的。”
  阿罗一直如此,专注,认真,执拗。
  仿佛是察觉到尤妮丝的目光,阿罗抬起眼来,正巧与她对视,他将帕子扔回已经被染红的水盆里,然后站起身来,走到了烛台前,拨了拨灯芯,火光更加热烈,在他的脸颊上投出激烈的光影。
  “睡吧。”他说。
  尤妮丝坐在床沿上,说:“阿罗,我是个死人,不需要睡眠。”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微微阖了阖眼帘。
  尤妮丝笑了笑:“我没想到会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一面,其实我只是打算再回来看一眼,就一眼,看过之后,我就会离开的……”
  “为什么要离开。”她话音方落,阿罗便已经扭过头来,眼神灼灼地看着她,她愣了愣。
  阿罗之前的沉默让她以为这个当年会连写十几封信咒她快点死的孩子已经长大成熟了,可这与当年他送她出嫁时如出一辙的眼神,又让她略有些恍惚,她微微低下头,手指攥紧了床沿上的床单,片刻之后,她抬起头,直视阿罗,翘起嘴角,说:“阿罗,我已经跟你不一样了,我……我是个怪物。”
  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便微微闭上了眼睛。
  亲口说自己是一个怪物,就好像是将那柄剑又插回她的腹中一样,让她痛苦难忍。
  “你发现了吧,我的肤色惨白,毫无血色,肌肤僵硬而冰冷,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就像是一具会行走会说话的尸体。”她说着又笑了笑,“其实我现在就是一具尸体,我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还不愿相信这个事实,而是两年多过去了,再不愿相信也只能接受,我是一个怪物。”
  你也看见了吧,我在吸血,是的,我以血液为生,比起动物血来,我更喜欢人血,而比起其他人的血来……”她深深地望进阿罗的眼眸中去,“我更渴望你的血。”
  是的,就算此时此刻他们隔了数十步的距离,但她依然能嗅到那股血的味道,比浓郁的玫瑰香气更使她陶醉。
  而阿罗眼中的光逐渐黯淡下去,过了许久,他才问道:“所以……你真的死了吗。”
  “是的。”尤妮丝笑着说。
  他呼出一口气,微微扬了扬下巴,然后自嘲地笑笑,说:“你知道吗,当你的死讯由斯巴达信使传递过来的时候,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吗,我想,姐姐终于是受不了我那一封封催她赶紧去死的信,所以弄了一个恶作剧来惩罚我,然后当信使确认,并将你所谓的遗物交给父亲,父亲和母亲痛哭失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那些幼稚的诅咒,好像是应验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尤妮丝面前,然后干脆利落地单膝跪下,仰着头看她,说道:“神好像对我格外眷顾,让我信上的诅咒一一成真。”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可为什么我每次祈求阿芙洛狄忒让你爱上我的时候,她又听不见了呢……”
  “我差点冲上卫城去摔碎阿芙洛狄忒神庙的神像,但其实摔碎了有什么用呢,你不会再回来了,你葬在了拉哥尼亚平原,离科林斯湾很远很远,连父亲也不准我去,我只能每天将自己灌成一个醉鬼,然后趴在那片野玫瑰刚刚才绽放的山坡上,哭着等你。”
  “我是第一次知道,科林斯的葡萄酒也能让人醉得那么彻底。”
  “但是喝醉了我才能看见你,只要能看到你,哪怕就醉死在那里我也心甘情愿,我爱你,姐姐。”他握住了尤妮丝的右手,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你是怪物,那我何尝不是怪物,你想喝我的血,我剖开自己的血管送到你的嘴边,只要你还会对我说话,还会对我笑,还会在我身边。”
  这是阿罗第一次直言自己对尤妮丝的情感,他就那样执着而热烈地看着尤妮丝,那双黑眼睛像是一张网,死死地网住了被他注视着的尤妮丝。
  尤妮丝将手中床单攥得更紧,面上的假笑摇摇欲坠。
  她比阿罗大四岁,理所应当地将阿罗对直接感情理解为了对姐姐的独占欲,她用一种长者的姿态,像看孩子玩游戏一般看着阿罗的所有表达,却没想到,有一天,这个孩子长到了和她一般的年纪,用着成人的表情,成人的语气,表明自己的心迹。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左手放开了床单,轻轻地揉了揉阿罗的头发。
  阿罗的黑发看似柔软,但真正摸上去却有些坚硬,据说这样的人看似好脾气,但其实最执拗不过。
  阿罗也正是如此。
  “可是我会伤害你啊。”她喃喃地说,像是在劝慰阿罗,又是像对自己说。
  而阿罗只是笑了笑,然后取下了系在腰间的小刀,刀刃上的寒风使得她忍不住闭了闭眼,而下一刻,那股一直在她鼻间徘徊着的鲜血的味道更为浓烈,她猛地睁开眼,看见阿罗已经用那把小刀隔开了自己的手腕,任血倏地冒出创口。
  “没关系,我心甘情愿的。”阿罗说着,将自己的手腕朝她抬了起来。
  阿罗的血对她是致命的,她觉得全身都兴奋得颤栗起来,这种感觉使得她毛骨悚然,她不住地摇头,却又不能控制一般一点点朝阿罗靠近。
  她不愿伤害阿罗,然而对阿罗的血的渴望却逼得她几乎发疯。
  这像是一场安静却又异常紧张的拉锯战,她不断后退拒绝,而阿罗却是步步逼近。他用自己的脸去蹭尤妮丝冰冷的手背,一手环住她的腰身,然后抬起眼去看她,仍是那样独属于少年人灼热的眼神,使得仿佛坠入冰层多年的尤妮丝也终于触碰到了他滚热的内心,终于,她将阿罗按在了床上,一手撑着他的胸口,一手握住他的手腕,颤抖着,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舔创口上快要凝结的血珠。
  只一口,她就仿佛尝到了世间最美味的毒.药。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之前忘了说了,这文变吸血鬼的设定没有采用暮光的设定,更类似于安妮赖斯的《吸血鬼编年史》那样,人类转化吸血鬼需要有初拥,也就是人类需要吸入吸血鬼的血液,才能转化。
  前夫哥没有变吸血鬼啦,阿罗在这章也不会变成吸血鬼哒。
  因为聚餐吃太多了导致一直拉肚子,虚脱着码完的这章,不准嫌我短小哼。
  第40章
  这年的初雪降临科林斯的时候, 老国王也到了弥留之际, 西莉亚带着阿罗和狄黛米守在他的床榻边,屏住呼吸,听他用微弱的声音细细嘱咐他这世间最后的亲人,末了,一滴泪水从他混沌的眼中流淌而下,抬起了手,像是在等待着某个人握住一般。
  狄黛米趴在床边,用自己的两只手, 撑起了科林斯王宽厚的手掌。
  科林斯王笑了笑,喃喃道:“尤妮丝,我的女儿, 你来了。”
  狄黛米眨着两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
  而被父亲念叨着的尤妮丝就坐在父亲寝殿的屋顶上, 她虽然没有站在父亲的床榻边, 但是却比任何人都听得清楚父亲的话。
  这半年多来, 每到晚上,她就会坐在这里, 隔着一道屋顶,无声地陪伴着病重的父亲,她能清晰地听见每一声他的每一声咳嗽,每一道喘息, 以及深夜时望着狄黛米带来的玫瑰花,轻轻地念叨着她的名字。
  这让她想起了在西莉亚母子还没来到科林斯时, 父亲一手将她带大,那时候父亲的面容在她现在的记忆中早已模糊,但那一声声的“尤妮丝”,却与此时重合,在她脑海中震荡。
  科林斯很少下雪,却在医官摇头叹息的这一天,纷纷小雪洒满了整座城池,她能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视野所及,都是一片冰冷的白色,她呼出一口气,又将额头靠在了膝盖上。
  “父亲,我来了。”
  她小声回应着。
  科林斯王的丧礼极为隆重,全城居民走出家门,冒着小雪,悼念这位使人尊重的王,王宫里奏起了哀乐,一声声,听得人倍觉凄楚。
  丧礼当天尤妮丝并没有出门,她呆坐在阿罗寝殿的窗前,听着外面的哀乐和恸哭,伸手拂了拂窗台上的积雪,然后又拿起了身侧一把陈旧的里拉琴,尝试着拨动了琴弦。
  弦音在空旷的寝殿中响了一声,倒让她觉得有些陌生,她愣了愣,手指微微弯曲,然后奏下了第二个音节。
  里拉琴是诗歌女神厄拉托的象征,同时也是神话中歌舞女神特耳西科瑞、酒神狄俄尼索斯以及太阳神阿波罗惯用的乐器。
  在她很小的时候,父亲教会而她弹奏里拉琴,吟唱诗歌,并告诉她阿波罗是怎么把自己的琴交给儿子俄耳浦斯,而俄耳浦斯又是如何用一把里拉琴助伊阿宋夺去金羊毛,然后又用琴声打动了冥王和冥后,将妻子从冥界带回人间。
  她当时很喜欢色雷斯诗人俄耳浦斯的故事,连带着也喜欢上了里拉琴,只不过小有所成之后,才知道俄耳浦斯最终并没有将妻子从冥界带回,只因为人界入口前的回眸一眼,他与妻子再次阴阳相隔,妻子独守冥界,而他则孤身一人在色雷斯流浪,直至死亡。
  她知道故事的结局之后就哭着要把琴摔了,是跟在她身后的阿罗紧紧跟上将琴抱住。
  而后,阿罗学会弹奏里拉琴,而她也明白了任何故事并不是只有完美结局。
  她听见脚步声之后,便停下了弹奏,将琴放到一边,扭过头去,看见裹着灰色希玛申的阿罗正靠在门口看着她。
  “我记得你一向是喜欢欢快的乐曲。”阿罗说。
  尤妮丝只是看着他,没有答话。
  他朝前走了几步,走到了尤妮丝身边,伸手摸了摸那把里拉琴的龟甲板,说:“这把琴还是当初你送给我的。”
  “我没想到你还留着。”尤妮丝说。
  阿罗坐到了她身边,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姐姐。”
  他呼出一口气,说:“父亲临终前告诉我,要做一个称职的科林斯王,不要为你复仇。”
  “他是对的。”尤妮丝收回目光,望向窗外的一片皑皑。
  “是吗?”阿罗却仍旧紧紧地看着她,“你也觉得这是对的吗,列奥尼特下令活埋你的时候,你也觉得他是对的吗?”
  尤妮丝身体微微一颤,她扭过头看向阿罗,直视着他的目光,沉下了声,说:“作为一个王,没有错。”
  阿罗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惨白而冰凉的面颊,说:“但作为你的丈夫,他有错。”
  尤妮丝闭了闭眼。
  “我从收到你的死讯的时候,就想过要报复。”阿罗凑上前去,用头顶蹭了蹭她的下巴,就像是小孩子撒娇一般,“我要惩罚他,姐姐,他必须受到惩罚。”
  少年人坚定地说,用另一只手,包裹着她早已失却温度的手,像是想用自己的体温尽数渡给她一样,她勉强笑了笑,拍了拍阿罗的手背,说:“你做好你的王就可以了,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看着你登临王位,一往无前,被无数人崇敬,被镌刻在石碑上。
  老国王的葬礼结束后,尽管非议声众多,但阿罗还是成为了科林斯新任的王,尤妮丝整日待在王宫里,也还能听见那些嘴碎的侍女说着那对从雅典来的平民母子一跃枝头变凤凰,可惜了早逝的大公主和年幼的小公主。
  西莉亚为人宽厚仁慈,她就算听见一些风言风语,也并不在意,只是将狄黛米带在身边好生抚养。
  尤妮丝也时常悄悄去看狄黛米,看着那个小姑娘坐在凳子上摇晃着两只小脚,看着她在母亲西莉亚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里拉琴。
  她对狄黛米的感觉异常复杂,她还活着时,父亲的来信中字里行间都是对这个刚出生的小女儿的疼爱,她有吃味,列奥尼特还曾笑着说她还是个离不开父亲的小孩儿。她总以为自己对狄黛米是嫉妒的,但在父亲窗台下看到那个想问蝴蝶有没有见过姐姐的小女孩时,又觉得像是看到了一朵还未绽放的玫瑰花花蕾一般,满腔的疼爱和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