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相处多少年了?
从淑妃亡故开始?
承天帝慢慢收回视线,余光扫向桌上一角。李德英忽然活了过来,悄无声息地迈步,把参茶送到皇帝手上。
“老三呐,”承天帝喝一口茶,润润干涩的心,不疾不徐开口:“李默、张庭时,确实该死,杀便杀了,朕也知道前线带兵不易。可那几个一同押送军需的官员,他们联名上疏,说你……扣留了张庭时的尸首?”
此言一出,朝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人你都杀了,还扣留尸体?难不成要鞭尸?
“简直一派胡言!父皇,张庭时知法犯法,贪婪渎职,下场完全咎由自取。可他的同僚竟个个痛哭求情?恕儿臣蠢笨,委实不解。”赵泽雍皱眉反驳,紧接着正色解释:“至于那贪官尸首,儿臣扣留作甚?没得给将士们添堵。实在是因为当时军务繁忙、频频交战,无暇顾及,这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
知子莫若父。
承天帝状似气极反笑,挑眉问:“那你准备耽搁到什么时候?”
赵泽雍缓缓扫视几个脸白冒冷汗的官员,铁腕强硬道:“等三月份朝廷发放春季物资,待新任押运官抵达西北军营时,请他顺路带张庭时棺椁回京吧。父皇放心,儿臣虽是武夫,但也讲道理的。”
本王倒要看看,今后究竟还有谁敢打西北军需的主意!
什么?叫下一任押运官回京时带上张庭时尸体?
朝堂顿时鸦雀无声,部分官员更是噤若寒蝉!
西北边境这些年没让朝廷焦头烂额,跟主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庆王,是出了名的铁血刚正,治军严明!
“放心?你让朕怎么放心?简直胡闹!”承天帝生气拍桌,但眼底的满意却掩不住。身为帝王,他当然痛恨贪官,可惜在利益驱使下,贪官污吏是杀不尽的——只能冷不丁处置几个,来个杀鸡儆猴。
所以,原本负责西南军需派送的张庭时才会调任西北,他贪惯了,心痒手痒,忍不住试探性地动了十分之一衣物,结果被庆王毫不留情地处决了!
这件事,父子俩心照不宣:承天帝震慑贪官,整顿朝堂;庆王长刀一挥,为西北军争取到未来几年的足额优质物资。
两全其美。
于是赵泽雍干巴巴地说:“父皇息怒,请保重龙体。”
部分精明的人,早已经回过味来。那些油滑擅钻营的,则开始七嘴八舌为赵泽雍说话:“陛下请息怒。老臣斗胆认为,庆王殿下治军有方、处事公允、英勇果敢,实属国家栋梁。李默、张庭时之流,有损朝廷声名,危害社稷安宁,死不足惜。”
“丁大人所言有理,臣附议。”
“父皇,三弟一心为公为国,纵使先斩后奏,也是因军情紧急,不得已而为之啊。”
“大殿下所言极是。”
“……”
赵泽雍长身鹤立,任由一群口不对心的朝臣百般维护赞誉自己。
——逢君所好罢了,他们其实拍的是皇帝马屁。
没一会儿,承天帝果然龙心大悦,眉眼带笑。
“虽情有可原,但今后也需注意,毕竟朝廷是有制度的。”承天帝轻飘飘告诫一句。
赵泽雍垂首:“谨遵父皇教诲。”
先斩后奏一事就算揭过去了。
承天帝顺利借庆王的手抽了全部贪官一鞭子,心情甚好,微笑道:“今儿才初四,大节下的,众卿不必如此严肃,也没甚大事,不过按例开朝而已。哦,对了,拟建北郊大营一事,须得先挑个指挥使出来,有了领头的,后面才方便行事。诸卿,可有妥当人才举荐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殿顿时热闹起来,朝臣“嗡嗡嗡~小声议论。
几个皇子却格外安静。赵泽宁年后十八了,王昭仪哭求皇后半日,辗转许久,他今天才终于得以位列金銮殿。
承天帝颇有兴致,耐心听了十几个推荐人选,却并未表态。末了,他看着置身事外、一副“与我何干”模样的赵泽雍,突然发问:“老三,你别光站着,朕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觉得谁出任北郊大营指挥使合适?”
在场其余皇子的心高高提起。
赵泽武一口气说到这里,却故意停下了,咳嗽几声,敲敲空茶杯,没好气瞪着容佑棠:“你小子真把武爷当说书的了?即便是说书的,中途也该歇一歇、给喝口茶吧?”
你就不能先把关键的说完?
容佑棠心急火燎,却无法,只能先给添了茶,盯着人慢条斯理品茗,他恨不得提着茶壶把水直接倒进赵泽武嘴里!
“七殿下,然后呢?”容佑棠紧张追问:“庆王殿下难道向陛下推荐了你?”
不能吧?怎么可能!
容佑棠心里连连否认。
赵泽武又不高兴了,作势要把茶杯摔到地上去——
“七殿下辛苦了!您慢慢喝就是。”容佑棠立即劝阻。
“哼。”赵泽武撇撇嘴,站起来,伸个懒腰,居高临下俯视容佑棠:“你个小兔儿,倒像真担心三哥似的。行了,武爷就告诉你吧:三哥不知道怎么想的,一口气向父皇推荐了两个人!”
容佑棠惊讶:“两个人?指挥使分正副吗?”
“父皇可没说,是他自个儿提议的。”赵泽武耸耸肩:“三哥举荐五哥为正使——见了鬼的,他竟然举荐老八那崽子为副使!”
“八皇子?”容佑棠同样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赵泽武忿忿不平:“五哥出任正使我没意见。其实,只要不是老八崽子,武爷谁都没意见!凭什么?他何德何能啊?王昭仪找皇后哭了好几天,硬把她儿子塞进金銮殿站着,丝毫没有历练过的人!三哥竟然说先让五哥带着他,以两年为期,待朝廷认可了,再提副使。”
“……”殿下为什么那样做?容佑棠陷入了沉思,揣测庆王用意。
“你说那叫什么事啊?”赵泽武满腹牢骚,气呼呼道:“如果要从皇子中挑选:大哥二哥能力卓绝;三哥算了,他是西北军统帅;四哥也不行,他身体不好;五哥也挺好的,我哥更好——老八算什么?轮也轮不到他!”
噗~啊哈哈,你倒挺有自知之明,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容佑棠险些笑出声。
“武爷看不惯,自然要开口,就提醒了三哥几句,谁知父皇突然生气了!”赵泽武憋屈极了,窝火道:“父皇先是臭骂我一顿,然后骂三哥,说他不关心朝政、只知道打仗、举贤不力——”
门口光影一晃,庆王回转。
赵泽武的滔滔不绝戛然而止。
“还有呢?继续说吧。”赵泽雍好整以暇催促。
“三、三哥,你回来了啊。”赵泽武讨好地笑:“见过皇姐了?她还在哭吗?其实下嫁周家也没什么不好,以后她就是绝对的金佛了。”
容佑棠借奉茶的机会,飞快观察庆王脸色:一如往常,没有被皇帝申斥后的愤懑不平。
“老七,除小九之外,咱们兄弟都长大成年了。”赵泽雍淡淡提醒:“八弟今天第一次上朝,我不过是想帮他讨个差事、让他历练历练,你却当众给他难堪,说出那些混帐话。”
“我怎么了我?”赵泽武叫屈,习惯性鄙夷道:“三哥,北郊大营何等微妙?一旦开建,那份粥连锅都会被砸碎了瓜分掉!一般人出任指挥使能镇得住?五哥背后好歹有个吏部尚书的大舅,老八有什么?他娘只是韩贵妃的丫环!就算给他做正使,也只能是个傀儡!”
赵泽雍却很不爱听这种话:“老七,王昭仪是父皇的人,是长辈,你嘴上整天牵扯她做什么?太过不敬!况且八弟也是父皇的儿子,同为皇子,你究竟哪里比他强?处处针对弟弟,像什么话!”
“我——”赵泽武毕竟理亏,无话可说,其实有些后悔早上闹了朝堂,否则也不会对着容佑棠絮絮叨叨半天。
“回去好好反省!”赵泽雍沉下脸,好言相劝:“兄友弟恭,是父皇一贯喜欢见到的,你自己想吧。”
送走顽劣兄弟后,赵泽雍忍不住叹口气,头疼地揉捏眉心。
“殿下,郭大公子和庞大人没来,但宸妃娘娘来探望了九殿下。”容佑棠及时告知。
“本王知道。”赵泽雍低声回。
“您为什么会举荐五殿下、八殿下呢?”容佑棠主动问。
赵泽雍抬眼,平静地说:“朝臣举荐了十几个,父皇都笑着听,就是不表态。唯独本王举荐五弟、八弟时,他才点评了好一通。你说呢?”
“心有所动。”容佑棠直言,“京城的兵防势力早就固化了,如今陛下拟建新营,岂能不考虑制衡?”
“很好。”赵泽雍颔首,“等着瞧吧,父皇定不会采纳韩将军与平南侯两派势力人选,沾了边的,都不行。”
容佑棠深以为然地点头,然后请示:
“殿下,左公公说初六是皇后寿辰,九殿下该怎么办?”
皇后生辰,平南侯府一定会来人,周仁霖嫡妻应该会带女儿进宫的。
容佑棠莫名非常期待!
“小九要养伤,不可能出席。”赵泽雍首先宣布,话音一转:“但礼不可废。你让左凡给挑两份合适的寿礼,到时本王一齐带去,略坐一坐就是。”
“是。”容佑棠的心情有些激动,藏不住笑意地出去了。
赵泽雍敏锐察觉,疑惑想:他在高兴什么?
——
转眼间,就到了初六晚。
一国之后寿辰,即使不铺张奢靡,按祖制都足够风光显扬了。在京三品以上命妇,均携部分家眷入宫贺寿。
“殿下,寿宴即将开始,连瑞王殿下都出席了。”左凡笑眯眯提醒。
瑞王?据传患有先天心疾的?容佑棠不由得十分好奇,因为他现在就只没见过四皇子。
“寿礼呢?”
“早已备好了。”左凡忙指着礼盒回答:“九殿下是早前书写的百福书,您这边是东海珊瑚珠串。”
相当中规中矩。
“很好,走吧。”赵泽雍满意点头,带上左凡,临出门前嘱咐容佑棠:“你不懂宫规,待在静和宫别出去。”。
“是,殿下慢走。”容佑棠目送二人离开。他早料到自己不能同去,首先身份就尴尬:既不是内侍,又不是王公之子。
哎,看来今晚是见不到周仁霖一家了。
容佑棠摇头笑笑,有些惋惜,决定去找九皇子下棋聊天,打发漫漫长夜。
这两人棋艺相当,均属一般般,磕磕绊绊,有商有量地下。
“你的卒不能走那一步,会被我的马踩死。”赵泽安好心提醒。
“哦,也是。”容佑棠从善如流,改为直走车,说:“注意你的炮,它前面是空的了。”
“哎呀!”赵泽安躺在床上,侧头,严肃盯着棋盘,抬起未被烧伤的右手,迅速把炮挪走。
内侍宫女们纷纷围观,有几个略懂的,憋笑憋得肚子疼。
正温馨玩乐间,门突然被大力“砰~”地推开,惊动一屋子人!
容佑棠急忙扭头:
只见一身穿火红宫装的高挑女子气冲冲进来,粉面带煞,目露凶光。
她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