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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她是说得意味深长,在徐显炀听来,却是没头没脑兼莫名其妙。
  他笑道:“说得倒像是你有通天之能,看得透前世今生似的。”
  杨蓁歪了头望着他道:“你又怎知我没那等本事?”
  此刻的她完全是个天真伶俐的少女模样,徐显炀看在眼里,几乎难以将她与方才跟自己一同分析案情的人对在一处。
  “你记着,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早点来对我说。你是在帮我的大忙,难道些许小事我还不能满足你?”徐显炀将缰绳递给她,“走吧,今晚我便与你寻个舒服妥帖的地方歇宿。”
  杨蓁刚接了缰绳想要绕到马的左侧来上去,却忽被徐显炀拉住了手,他姿态自然地牵了她到马侧,之后又亲手扶了她上马,甚至还托了一把她的腰际,动作极为体贴。
  杨蓁感到被他手掌触到之处都似被烫到了一般,热辣辣的。之前他们之间仅有的两次接触都是徐显炀无意所为,这回又是怎么了呢?莫非他是要以这样的办法多给她一份“关照”?
  徐显炀也上马后,两人并骑行了一阵,他侧过头留意了一下身后,对杨蓁低声道:“方才有人在后面跟踪窥伺。”
  杨蓁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回头去望,又省起不好让对方察觉,就硬生生扭回脖子,问他道:“会是谁?杀葛六的那些人么?”
  徐显炀见她如此灵醒,又是一笑:“应当不是,那些人行事那么谨慎,怎会冒冒失失来盯我的梢?厂卫的人都是跟踪盯梢的行家,竟来跟踪锦衣卫指挥使,明晃晃地班门弄斧,这不像是那伙人的做派。依我看,定是诚王府来的。”
  杨蓁奇道:“诚王着人跟踪我们做什么?”
  “想必是想要看看我待你如何。”徐显炀唇角微挑,“他想看,咱们便该叫他们看看。”
  杨蓁这才明白,方才拉她扶她那一幕,都是演戏给人看的。大约诚王好奇徐显炀是真的看中了她,还是只为借她查案,这一点在王府听诚王说的那些话里便可听出些端倪。
  想通了这一截,她也无喜无怒,只是仍觉得奇怪:纵然是为演戏,这也不像他的做派啊。那天无意间抱了我一回,他有多不自在呢。
  如她所想,徐显炀很快就现了原形了。
  听见杨蓁沉默不言,他便开始心里打鼓,疑心方才的孟浪行止惹了她不悦,他试探着道:“你也说过,在外人眼里你都是耿芝茵,将来接了你出来,我也会设法不让外人得知这段过往。”
  杨蓁随口答道:“嗯,是啊。”
  听她答得如此简约,徐显炀更疑心她是生了气,一时懊悔得不得了:我这不是借题发挥揩人家的油么?为了敷衍诚王,哪里用得着使出这种昏招?我也当真昏了头了。
  教坊司那群乐户都未曾这般待她,被我占了便宜,她还不敢发作,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咽,这就是我对她的关照?
  他如坐针毡地挨了一阵,道:“都是我想的馊主意!光想要与他较劲,一时昏了头,竟来如此对你。你若有气,定不要忍着,大可以来骂我打我出气。”
  杨蓁没想到他竟自责成了这样,看了看他,一时忍俊不禁。
  “哎,那些人还在跟着么?”她微微欠身,小声问。
  徐显炀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后面:“还在的。”
  他们乘了马也是缓缓而行,对方只要加快些脚步,便也跟得住。
  杨蓁提了提缰绳,让坐骑朝他跟前贴上去,探出一只手,覆在了他的手上。主动做出这一动作,她脸如火炭,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其实诚王还有句话,我没好意思说给你听。”杨蓁将红透的脸隐在阴影当中,小声道,“他问我说,既然外人都知道我与他有旧,却不知如今在他们眼中,我是他的女人,还是你的女人。当时我还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何用意,见了他与你较劲,还着人跟踪咱们,才明白了几分。他是得知我顶着耿小姐的名头与你来往,心里不是滋味呢!”
  她朝后瞟了一眼,慧黠地一笑,“就让他以为咱们好着,以为外人都将他心仪的耿小姐视作你的女人,叫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死他!”
  徐显炀听得又是熨帖又是痛快,噗嗤笑道:“不错,气死他!”当下有意无意地,已将她那只手握了。
  杨蓁心跳乱成一团,却又窃喜不已。能得机会与他亲近些,是她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往日以徐显炀的性子,即使她有心倒贴上门,也只会自讨没趣,得了这样的机会,她怎会放过?
  她心里一遍遍自嘲:也不知我这该算是送便宜给他占,还是占他的便宜。
  自后方望过来,他们就是一对少年男女正好得你侬我侬,连分乘马上都忍不住要挨得近些,拉拉小手。
  徐显炀暗瞥着跟踪的黑影,心下却不认为诚王遣人跟踪,只为侦测男女私情,恐怕诚王是已然对这个案子起了兴趣,有心一探究竟了。
  这……恐怕算不得什么好事。
  他知道杨蓁一定心有疑惑,便道:“早在四年多之前,干爹安排了我进了羽林卫,今上看中我功夫好,便让我去做诚王的贴身侍卫,顺道陪诚王一同习武。之后近两年的工夫,我都与他朝夕相处,相互间十分熟络……都不止是熟络,那时今上都曾打趣说,我与诚王才像一对亲兄弟,比他们兄弟还要亲厚。”
  忆及那段过往,他颇感怅然,“后来干爹被今上调入司礼监,逐步秉政,诚王听信了他那班文官教习的说辞,认定干爹是祸国乱政的阉宦,非要我与干爹断绝往来,我又怎可能听他的?反过来指摘他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于是只能闹掰。至今,我二人也便成了这幅样子,互相看不过眼,找茬别矛头。”
  竟然有过这样的过往,杨蓁讶然道:“他不信你的话也便罢了,为何也不信今上的话呢?”
  她原来就无法理解此事,诚王与当今皇上是出了名的兄弟亲厚,为何诚王又会对皇兄最宠信的臣下那么看不过眼、一朝坐上皇位就亟不可待要铲除?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一直疑心所谓兄弟亲厚都是假的,是诚王装出来的,实际他在觊觎皇位,暗中图谋,说不定今上英年早逝都是他的手笔。
  直至此时听说了他与诚王曾有那样的过往,她的这份疑心也未祛除。
  天大的权力面前,什么情义都可能是假的。他信任诚王的人品,恐怕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徐显炀慨叹道:“在他看来,今上都是受了干爹的迷惑,为此他与今上也是没少争辩过。你是不晓得那些文臣有多会巧言令色,煤球都能被他们说成白的,今上毕竟忙于政务,没有多少空闲与兄弟相处,也便没什么机会与他细细解释。再说,外间四处都是诋毁厂卫的谣言,憎恶干爹的人无可计数,诚王也成了其中之一,这并不奇怪。”
  是不奇怪,可是那个人有朝一日坐上龙椅,就将成为他们的灭顶之灾。
  杨蓁道:“依我看,诚王对厂公或许误解甚深,对你倒不见得。他恐怕只是恼恨你不信他,反而信了厂公,并非真心厌憎你。倘若能得机会与他好好解释清楚,还是很有希望能尽释前嫌的。”
  诚王年纪虽轻,谈吐气派却极为老成,观他登基为帝之后的手段,也是十分老辣,可见其人一点也不幼稚。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幼稚的人,却用拉她的手、把徐显炀晾在门房,以及派人盯梢这种幼稚的手段对付他,这才看出对徐显炀,他至少目前还不是真心厌憎,反而更像是童年玩伴之间闹了别扭,想方设法整蛊对方来报复。
  如果能趁着诚王对他们的交情仍有顾念的时候寻机解释清楚误会,对将来转变命运便可起到釜底抽薪之效。
  只要居高位者相信了他,还怕什么奸党上蹿下跳?
  可惜徐显炀听了这话只是一笑置之:“你毕竟还是小女孩,以为生了嫌隙便该解释清楚,闹了不快便要去争取和好。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哪有那般简单?”
  杨蓁坚持道:“只要你有此心,就有望达成。你与诚王曾是挚友,就这般因为误解分道扬镳,难道就不遗憾?眼看着他受奸人蒙蔽,你也忍心置之不理?”
  徐显炀笑着摇头:“他兄长是九五之尊,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我说到底不过是个他的侍从,真去找他主动说话,他连见都会懒得见我。我遗憾,我不忍心置之不理,又能如何?”
  杨蓁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诚王对他的误解会引发何样严重的后果,又是本就懒得婆婆妈妈讲道理的性子,自然不会情愿去找诚王解释。
  当然他所虑也不无道理,诚王的误解如果那么容易解除,早等不到今天了,他们两个也不会闹掰。
  此事确实不可能那么轻易达成。
  再说了,误解什么的还只是徐显炀单方的揣测,万一诚王根本不是什么误解,而是本就筹谋着什么针对皇权的计划,才有意要与皇兄唱反调,那就更不必指望能用解释去解决了。
  “我们这便到了。”徐显炀抬手指了指前方。
  杨蓁见他所指之处是一护宅院,从门户来看,比先前所见的他那家宅宽阔讲究了许多,终于像个富贵门第了。
  莫非这才是他的家,之前那只是旧宅,或是别院?
  *
  过不多时,尾随他们盯梢的人便将所见之事都报到了诚王面前。
  诚王已换了一身点尘不染的白绫中单,披着洗净的湿发,手里捏了本书卷,闲闲在在地挨在卧房的坐炕边,听完后便是嗤地一笑——
  这个徐显炀还是这般幼稚,拉拉手做个戏又有何用,真想带人回家,哪有不回自己家的呢?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禁自嘲:诚然,如我这般着人盯他的梢,一样是幼稚得很,也无需笑他了。
  如此想罢,他抬起头,朝手下吩咐的却是:“你们继续加派人手,把教坊司与锦衣卫那边都为我盯紧了。不过这一回务须留意,不得再被徐显炀察觉。”
  “是。”
  正文 29|何府夜宿
  杨蓁随着徐显炀在那所宅子门前下马, 待徐显炀叩开了大门, 里面出来个中年家丁,一见他便惊喜道:“少爷来了,快请进来。”
  杨蓁听得奇怪:为什么会称他“少爷”?
  徐显炀领了她一路走进,遇见的家丁仆妇尽皆招呼他为“少爷”,他都点头回应, 话不多说。
  夜色昏黑之间看不清庭院的格局陈设, 杨蓁只大体觉出这里相比自家败落之前的宅子稍大一点, 也谈不上有多富丽堂皇,尤其装饰摆设都很简朴, 不甚讲究。
  跟随徐显炀来在一处正厅, 见到里面的丫鬟刚点好烛台上的灯烛,一位妇人笑容满面地迎出门来:“显炀来了, 快进来坐。”
  杨蓁看见她大约四十几岁, 白净脸膛,眉眼文秀, 发髻简简单单别了根嵌珠金簪,身形稍有些发福, 穿了身轻软随意的葛布褙子,一身打扮毫不出奇, 只这一脸笑意十分亲和,令人一见便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干娘, 我带了位姑娘来此歇宿, 劳您为她安置一番。”徐显炀对那妇人说完, 又转向杨蓁,“这位是我干娘。”
  杨蓁万福道了声“见过伯母”,一时还未想明白他哪里来了位“干娘”。
  “别多礼了。”那妇人笑盈盈地伸手来将她一搀,向徐显炀道:“你干爹方才歇下了,倒未睡着,听见你来,正要起身过来呢。”
  杨蓁听的心头一颤:难不成……
  “干爹既睡下了,又何必再起来?您就让他歇着吧。”徐显炀正说着,就听见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自后堂传来:“你日日忙里忙外,难得登一回我的门,听说你来了,我哪里还睡得着?”
  人随声至,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自后堂走进,但见他头发花白,眉目慈祥,笑容可掬,背微微有些驼,身上在中单之外简单披了件暗赭色杭绸鹤氅。
  杨蓁见他偌大年纪却是下颌光光,不见一根胡须,心里那点猜测更落了一半在实处,一时全身都绷紧了。
  徐显炀半撒娇半嗔怪地说:“瞧您说的,倒像是怪我不来看您。咱们宫里宫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需我特意跑来家里拜望您?”
  老者爽朗笑着,手点着他道:“还敢与我犟嘴,就不许我替你干娘不平、嫌你不来看她?”
  说完他便将目光转向杨蓁,徐显炀方道:“这就是我对您说过那位杨姑娘,她那边诸多不便,我带她来您这里借住,让她好好沐浴休息一宿。”而后转向杨蓁,“这位就是我干爹。”
  面前这位慈祥和蔼又穿戴平凡的老人,竟然就是权倾朝野、被人传说得好似恶鬼一般可怕的厂公何智恒。
  杨蓁也说不清是惊是惧,僵了片刻,忽然跪倒下来:“见过厂公。”
  近旁的何夫人连忙扶了她起来,厂公连连笑道:“何须如此多礼?定是显炀当着你的面说了我的坏话,吓唬你来着。”
  徐显炀对杨蓁这夸张反应十分不满,撇嘴哂笑道:“这傻丫头定是听说过朝中一品大员见了您也要跪倒叩头,才会如此。她若是听了外间说您吃小孩脑子的传闻,怕是还要奇怪您的牙齿缝里怎不见沾血呢。”
  一句话说的满屋人都笑了起来,杨蓁也跟着笑了,绷紧的心弦也随之松了下来。
  她倒不曾以为厂公是什么邪恶可怕的鬼怪,只是听多了外间传言,毕竟在心里将他视作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人物,才会心怀敬畏。
  何夫人道:“时候不早了,我这便为杨姑娘拾掇屋子去。”
  徐显炀怕杨蓁认生局促,便道:“您歇着吧,我去吩咐小连子他们烧些热水,再领这丫头到客房去就好。”
  何夫人早猜着这对少年男女有些郎情妾意,也就没多坚持。
  送杨蓁穿出后堂时,徐显炀向她道:“你倒乖觉,当初在北镇抚司头一回见我的时候,怎不见你来跪我?”
  杨蓁经由今天半日来的相处,已然与他远比从前熟络,听他揶揄,便从牙缝里挤了一句话回他:“我为何要跪你?”
  此时屋里静着,他俩声音虽低,还是被厂公夫妇听了去,两人相视一笑。
  何夫人笑道:“显炀总算也遇见合意的姑娘了。”
  何智恒则但笑不语。公事他从不会与菜户说起,何夫人并不知晓杨蓁的来历,何智恒却已心知肚明。
  显炀对这姑娘,怕是亏欠之心居多,有没有情意还是两说。再说如今他一心想要查案,若真对这姑娘生了情愫,也还不知等到何时才能成就呢……
  徐显炀吩咐了下人去为杨蓁准备沐浴用品,将她领到了一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