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就听着她哭,始终望着殿顶。可过了好一会儿,她也还是没停。
“来。”他一边将手揽过她的肩头,一边又并不知道该怎么哄她。这种事他当真是没有经验,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哭得这么凶过,就连她上次被汪万植欺负哭的时候,都一见到他就停了。
于是谢昭手足无措,生憋出一句:“别哭伤了。”
“……诺。”雪梨讷讷应下,然后就又都没话了。虽是一个揽着一个,但都僵得很。
僵了一会儿,他又说:“你别去行馆了。”
啊?雪梨愣愣抬头:“为什么?”
谢昭掂量着分寸,沉吟须臾,跟她说了个大概:“陆勇这事,我们原是疑罗乌使节团和世家有勾结。”
好复杂。
雪梨想想:“那确实有勾结吗?”
皇帝摇头:“还不知道。”
“哦……”雪梨低头想着,大抵明白了他是因为陆勇死了、怕她去也出事。闷声琢磨琢磨,她又觑觑他的神色,转而将坐姿变成了跪坐,面朝着他,“陛下还是让奴婢去吧!”
谢昭皱眉。
“陛下,使节团不是为和平来的吗?会有直接在行馆翻脸闹事的?”她认真问道,“比如两国开战了……派来的使节团,会直接闹事吗?”
“那倒是不会。”谢昭一笑,禁不住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痕,“朕是怕他们存着不敬的心思,有意在小事上刁难你们。若来明的朕可以治他们,来暗的朕可说不了什么。”
示威嘛,就是让旁人都看到“我们没打算多尊重你”,你要指责又不合适。
比如若使节团埋怨吃的不合口,他这当皇帝的就算听了不高兴也不能怎样不是?真说了显得小心眼,既不能说,就是底下人吃哑巴亏。
“这个不要紧的。”雪梨诚恳地一字一顿。她往前蹭了些,续道,“陛下,如果他们要刁难,奴婢不去也会有别人倒霉,对不对?奴婢至少还是陛下亲封的御膳女官呢,也许事情到了奴婢身上就会轻一点?”
他听出她在试着说服他,可每一句又都是不自信地变成问句。心下低笑着,谢昭道:“还是算了。别人忍也就忍了,你个水梨……”
“是雪梨!”雪梨脱口而出地纠正。
他摇头:“不,是水梨,有点事就哭可见水多。在行馆委屈哭了可没人哄你,还是老实在宫里待着吧。”
他说罢撑身就站起来了——一个皇帝跑来地上坐着他刚才也是脑子没反应过来。
他举步就往外走,留给她一句“就这样了”,雪梨一听,也立刻起了身,追着他出去:“陛下!”
“陛下!”她追到长阶,见他在长阶上停脚看风景,正好继续说下去,“奴婢才没有那么爱哭呢。这几回都是……是真委屈或者真难过才哭的!这回陛下都告诉奴婢是怎么回事了,奴婢心里有数,就拿他们当对手看!对手不摆脸色才奇怪了!”
她居然已经在很认真地开导自己了?!
谢昭挑眉看向她,头一回在她眼底看到这么坚定的神色。
她抬着头半点没避他的目光,期盼他点头的样子不要更明显。他想起好久之前他在小院提点她的时候,她自己琢磨出些始末写给他看,也是这么抬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天他觉得她的样子好像一只冬天跑到湖边朝人乞食的小鹅……
那今天就是只坚定地一定要把他手里的吃的要走的小鹅!
他短促一笑,一把将她架起来,没等她多扑腾就把她放到旁边的扶栏上坐着。
“……”殿前平台四周的扶栏倒是不窄,可往下一看就是离得好远的地面,摔下去一定很痛,雪梨一下就不敢动了。
“沉了不少,继续努力吃。”他肃然道。顿了顿,稍弯下腰,一手支在她身边睇视着她,“就为了别人不受使节团刁难么?”
他问她。总觉得她眼底的那份情绪不止是为“发善心”而生的。
雪梨果然摇头:“不是!”
“那是?”
“如果使节团没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奴婢去也没关系,照常做事就好了;如果真的敢找事刁难,奴婢一定让他们说不出话、挑不出错!”她脊背一挺,“绝对不丢大齐的脸!陆大人看着呢!”
天知道谢昭这个正一腔热血的皇帝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冲着他喊“绝对不丢大齐的脸”是什么感觉。
居然很有点同仇敌忾的……悲壮感?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一声轻咳缓神,站直身子复睇一睇她:“好,那你去,朕原也是想让你做这些。”
给她这“御膳女官”的名头就是为了这个。只不过让陆勇的事一激,他才想把她挡回背后。
“奴婢会做好的!”雪梨小脸紧绷,心底竟油然而生一股大国的傲气,“他们烤土豆不削皮的!还敢挑御膳房的错?!”
“扑哧……”皇帝蓦地笑出来。方才还满心的严肃,又让她一句话全撞跑了。
☆、第62章 米线
时隔两天,再回到行馆,雪梨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
先前来,那是觉得“有使节团哎好有趣,要来看热闹”,现在则是满心的悲壮感。
陆大人死得好冤!虽然……虽然不一定跟使节团有关吧,但就算无关,他们蔑视大齐也不能忍!
雪梨一边念叨着这些“悲壮”,一边气哼哼地朝自己的住处走。尚食局占着一处三进院,宫女们都住在末一进。她刚跨过院门,两个正在院子里踢毽子的小宫女赶忙站住脚向她一福:“女官!”
雪梨:“……”
别这样。
晋“御膳女官”是昨天早上的事,眼下不止皇宫上下,连行馆上下也都知道了。两个小宫女带着点新奇和怯意打量她,雪梨只好指指自己的房门:“我先回房了。”
卧房里,子娴和汀贤正歇着,见她进来便都围过来,问她昨天为什么没来行馆、又问她“御膳女官”是怎么回事儿。
雪梨很有些不知道怎么应付。昨天发生的事情现在想来,比她平日里十天经过的事加起来还多,又涉及御令卫,她自然不能细说。
于是简简单单地说了几句,把那个小白菜印给她们看了,而后她问她们:“一天下来觉得如何?使节们好伺候么?”
“嗨,别提了。”苏子娴一提这个就撇嘴,“说起来罗乌没什么好吃的吧?可他们是真的挑啊!每一顿饭都能挑出诸多不是,今天午膳撤出来的时候,我看方司膳脸都绿了!”
方司膳可是和邹尚食差不多的资历,尚食局四位司膳里,她的手艺最过硬了!
雪梨又看向汀贤,汀贤同样撇嘴:“是真的。早上我磨了芝麻糊呈过去,惠妃夫人都没说过我做的芝麻糊不好,到他们嘴里什么都不合口,烦人!”
二人都是怨气十足,雪梨一边听一边思索怎么办才好,三人又一同歇了两刻工夫,到了该去前头备晚膳的时间。
她们到时,当晚值的其他宫女也都差不多到了。众人齐聚在次进院里排了三行,正听方司膳安排差事。
雪梨压住脚步听了几句,凉菜热菜都是往精细了去的,荤素搭配也得宜。她心下稍作掂量,走到方司膳身边欠身:“司膳女官。”
方司膳侧头看向她,雪梨沉了口气,认真道:“女官,晚膳不按原备的膳单来做,听奴婢安排一次,行么?”
她是特别规矩地打商量,方司膳也知道皇帝特地安排她来的事,自然没说不行,颔首说:“我们去见卫大人。”
就算只是走过场,也得按规矩让卫忱拿主意。
卫忱住的地方在行馆靠前的位置,单独的一个两进小院。走近时就已能时不时看到御令卫往来了,偶有和雪梨认识的便打个招呼。进了院门,亦是御令卫上前领着她们进去,到了次进东侧的厢房门前叩门:“大人,尚食局的人求见。”
房门很快便打开了,门内的人吓了雪梨一跳,好生看了看才敢认:“卫、卫大人……”
一夜而已,他憔悴了好多。一贯神色奕奕的面容变得苍白,眼底隐约显出鲜红的血丝。
看了看二人,卫忱往侧旁一退:“进来说。”
雪梨跟在方司膳身后进了屋,四下一望方知这是一间书房。卫忱绕到案前落了座,淡声问她们:“什么事?”
雪梨看看方司膳,方司膳示意她说便好。她便上了前,将手中的两页纸呈给卫忱:“大人,我们按这个给使节们备晚膳,可以么?”
卫忱接过扫了一眼,蹙眉:“米线?”
雪梨点点头:“是。我昨天和两位大人在东市逛的时候,看到一个米线铺子。米线不用碗盛,而是做好后用石锅直接上给客人。石锅藏着热,上桌好久后还咕嘟嘟地冒泡泡呢!配菜大多是生的,分别呈在小碟子里,趁着石锅还热倒进去煮熟,爱吃什么就倒什么。”
她在宫里从来没见过这种吃法。当时看到就觉得新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就记住了,原是打算回宫后自己试试吃着玩,现在看来要先给使节团的尝鲜了。
——这么一想突然有点不服。雪梨心里冷哼,决定自己今晚也要吃这个。
卫忱看着纸笺听她说,听完眉头蹙得更深:“为什么要上这个?”
“子娴和汀贤说使节团抱怨吃的不好——可罗乌最常见的是什么大人您也知道!所以我觉得他们抱怨根本就是找茬,给他们上这个要自己做的,再不好吃就是他们自己的事了!”雪梨坚定一颔首,“我会去戚柯大人房里候着的,会找机会让他知道我们也不是软柿子。”
她这话听着又像小孩子赌气了。但经了前两天宫宴的那三道菜,卫忱也知道她在这方面确实有她的本事。说是歪打正着也好说是大智若愚也罢,总之弄得陛下都愿意让她来试试了。
是以卫忱也并不担心她这想法会出大岔子,沉了沉,只又说:“石锅既是烫着上的,若烫伤了人怎么办?或者,若对方故意烫伤寻事,你有办法?”
“这个要看话怎么说了……”雪梨咬咬唇,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我能不能狐假虎威一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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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司膳和雪梨回到膳房之后,众人便开始着手准备这日的晚膳了。
先前列好的热菜皆省了,米线另搭些凉菜上去即可。这样一来连人手都不用那么多,午膳时就已在当值的皆可先回去歇息,余下的听雪梨说怎么做。
“米线要粗些……也别太粗。量么……照着放进小石锅有半锅就行,多放汤,呈过去后还要煮菜。”她一边交待一边比划米线的粗细,听吩咐的宫女认真应了,着手去备。
雪梨又叫过负责备汤的常侍:“汤用熬了一天一夜的猪骨汤吧!单舀汤出来,先在锅里热着,那边米线备好了再呈到石锅里,不然还是凉得快。”
那比她年长几岁的宫女应了声“诺”,雪梨脸上一红,下一句话就着意添了声“姐姐”,她说:“姐姐再煮几块软骨,和甜酱一起熬。这个不单呈,直接放在米线上端过去,不然看上去太清素了!”
“哎,好。”那宫女衔笑又应了,想想又说,“那骨汤里再扔几朵香菇进去吧!倒时也捞到米线上搁着,好看也好吃。”
接着又找人备各样配菜。这个不难,就是要用好多好多小碟子——给每人都要呈那么二三十样嘛,使节团里排得上号的又有二三十人。
雪梨先说了在宫外看到的几样:“磕一个鹌鹑蛋,生着就行;牛肉片切两片,要像火锅肉片那么薄;拿酱汁腌过的鸡腿肉一块——这个先用水炒熟再上,但别太久,嫩嫩的就可以。”
除此之外她也说不出什么了,就跟那几位宫女说荤的素的看着来几样,方便易熟的就生着端上去,不方便的就在这儿先弄熟了再呈。
到底都是天天在宫里备膳的人,纵使从来没做过米线,听了这些要求心里也都十分有数。
约莫半个时辰后,先做好了一份出来,一个石锅外加二十个小碟端过来让雪梨尝。雪梨扫了眼石锅里还在咕噜噜冒泡的骨汤,手上迅速拿想吃的配菜。先倒了鹌鹑蛋又加了牛肉片,想想又添了火腿片;素菜挑了切得极细的木耳丝,一碟子黄澄澄的玉米粒也倒进去。
方才“简单朴素”的一碗米线转眼间变得五颜六色。
等到那骨汤不再接着冒泡了,雪梨先尝了两样肉,都熟了;再尝尝鹌鹑蛋,嗯……自己吃的时候要晚点放,这样可以吃溏心的!现在熟得太彻底了!
木耳丝口感弹牙,玉米粒一咬甜甜的。她又把软骨和香菇各尝了一口,最后才吃了口米线、又喝了口汤。
暖融融的骨汤香味浓郁,一口下去喝得心里都舒服了,被这汤汁浸透的米线软软的,又并不烂,嚼在嘴里香香滑滑,色香味都刚刚好。
脑海中把方才品过的各样味道都回想了一便,雪梨把筷子一放,满意:“好吃!另再备一碟辣椒、几样酱汁一起呈过去吧,免得他们嫌弃骨汤味道不够,也让他们自己调。”
膳房里众人都觉得:嗯,御膳女官您胆子大,开口就让使节团自己动手倒东西,现在还要他们自己调味——罢了罢了!就算她们调好味道他们也总能挑出错,这么一想,还是让他们自己来比较划算。
这边就算定了下来,一样样、一份份地备好就是了,雪梨一拉子娴和汀贤,拽到隔壁膳间备点心去。
“打算做点什么?”子娴洗着手问她。雪梨一笑,走到灶台边,咬牙抱起地上的一只竹筐放到了案上。
二人凑过来一看,惊了:“哪儿来这么多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