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你在宫里不容易,朕知道。”皇帝笑意苦涩,“谭家也没犯什么大错,朕给你留着就是。等这阵风浪过去,朕赐你父亲个闲职让他养老,你安心就是。”
惠妃错愕不已地望着他。望了一会儿,连她自己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到底有多疏远。
他最多也只是这样客气地安置她的家人,而她听后,心里也只有那种“叩谢皇恩”的感觉,那不是得到夫家帮助时带着爱意的感激,一点也不是。
这些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既不被他喜欢也不喜欢她,日子久了,愈发觉得这种生活没滋没味。以至于读的话本多了之后……她这么大个人了,偶尔都还会忍不住幻想话本里所说的“江湖”是真的、那种快意恩仇是真的。
她自己心里太清楚,那其实也不是对江湖的生活有多期盼,只是现下的日子太美盼头罢了。
惠妃方才惊魂难定的心情在这样的凄然中逐渐安静下来,她自嘲一笑,又说:“臣妾想再求陛下件事。”
皇帝点头:“你说。”
“臣妾知道陛下心里已然有皇后人选了。”她咬一咬唇,语气淡泊无比,“待得避暑之后回到洛安,陛下就让臣妾出宫修行吧。”
谢昭蓦地一震:“你说什么?!”
惠妃抬头看向他:“臣妾留在宫里,也尽不了做嫔妃的本分,陛下您就……就放臣妾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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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妃谢恩告退之后,皇帝在含冰馆的书房里静静坐到夕阳西斜,最终也只能叹息。
就算他再怎么安慰自己说“正一品惠妃”是个万人之上的位子,也还是得承认,惠妃到底是被平白耽误了。
也许是虚度的时间太多,她现下想得那么明白。她说有了皇后之后,后宫之权总是要交给皇后的,到时候她便什么都没有了,她很怕自己在无所依靠中变成石氏那样,丧心病狂地对小孩子下手,然后落得连全尸都没有的下场。
她显然是觉得累了。那样眼底半分光彩都没有的样子,让谢昭连挽留她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她说“青灯古佛也比在宫里日日无趣要好”当真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半点也不想在宫里留了。
于是他只好点头答应,让她这些日子安心歇着。六宫的晨省昏定都免了,随她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
更多的,谢昭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了。
他也很无奈。面对惠妃的时候他总会有种无力感,在他想帮她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明显。在他想待雪梨好的时候,他明明能想出各种各样的具体办法,比如带她去骑马、让她去泡温泉、和她一起玩鱼香什么的……
换成惠妃,他就没了这些法子,只能空落落地让她“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却做不到帮她想什么。
无怪她对他毫无眷恋。
终于意识到天已渐黑,他缓了缓神,提步出去。连带陈冀江在内的一众宫人都一个字也不敢说,直至听到了平安帝姬和皇长子的笑声,他们才得以稍舒了口气。
“父皇!”阿沅正坐在院子里喝杏仁露,一见父皇来就从石凳上跳下来,跑过去皱着小眉头想告状,但无奈话还说不利索,只好被父皇一抱就开始哭!
“这怎么了……”正因为惠妃的事而心里闷得慌的谢昭被儿子哭蒙了,哄也哄不好,就看阿沅边哭便咧嘴指阿杳,“姐姐坏!姐姐坏!”
啊?什么事?
谢昭满目不解地看向阿杳,阿杳朝他一做鬼脸,跑回屋了。
“哇……姐姐坏!”阿沅一看姐姐跑得那么快就哭狠了,在谢昭怀里哭得张牙舞爪的。谢昭怕自己抱不好摔着他,就说要让奶娘来抱,话一出口阿沅哭得更厉害了,“不!!!”
谢昭:“……”这坏小子把他将住了!
等到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把阿沅弄进屋的时候,阿沅基本已是半挂在他肩上了。雪梨坐在榻边显然想出去看看阿沅为什么哭,但阿杳就抱着她的胳膊不让去,笑得一脸开心。
目下一见父皇把阿沅扛进来,阿杳眼睛一眨松开雪梨就下榻又要跑。
谢昭一喝:“站住!”
阿杳立时像被施了定身咒,小步转过身吐吐舌头,一福:“父皇。”
谢昭把阿沅扔给雪梨,大步走到阿杳面前,蹲身板脸:“怎么欺负你弟弟了?”
“我没有!”阿杳一跺脚。
阿沅扯着嗓子哭倒在母亲身上:“有!姐姐坏!”
然后就开始了一段挺漫长的父母哄孩子的过程,无奈阿沅不会说、阿杳不肯说,哄了半天还是一个笑一个哭,最后谢昭冷着脸把阿沅的奶娘喊进来问话,殷氏才支支吾吾地把事情说了。
杏仁露这东西,是拿南杏仁和牛奶、冰糖、糯米调的,味道香甜,颜色糯白。阿沅端着杯子一喝就在嘴巴上沾一个白圈,阿杳冷不丁看见了,就没忍住笑他:“哈哈哈哈!”
阿沅虽然小也知道姐姐这是笑他呢,就恶狠狠地瞪阿杳。无奈他带着一圈白恶狠狠瞪人的样子太逗,阿杳就笑得更厉害,再后来索性他一喝她就故意大笑,就不让他好好喝,把阿沅气坏了!
姐姐就是欺负他不会说话!
殷氏说完之后,阿沅终于从“放声大哭”变成了“泪眼婆娑”,脸栽在雪梨腿上,小屁股一扭一扭的,委屈得像条小虫子。
阿杳在父皇身边还在捂嘴偷乐,谢昭一个响指弹在她额头上:“坏丫头,这叫‘以大欺小’,知道吗?”
“可是娘也欺负我啊!”阿杳反驳得理直气壮,一指雪梨,“娘还叫上父皇一起笑我!就不是以大欺小啦!”
谢昭和雪梨:“……”
不就是前两天让众人看到你睡得凌乱的样子吗?小丫头片子你挺记仇啊!
谢昭阴恻恻地一睇雪梨,雪梨悲愤扭脸装没看见。
阿沅继续在雪梨腿上扭来扭曲,念叨:“姐姐坏,姐姐坏!”
之后一家四口闹得气氛很僵?并没有。
阿杳也就是偶尔被阿沅逗到了才犯个小坏,时间长了她自己先觉得这样不好了,主动跑过去哄阿沅:“阿沅不生气!姐姐不欺负你啦!”
阿沅赖在雪梨腿上嘟着嘴看她,一脸的嫌弃,阿杳笑容满面地拿帕子给他擦眼泪,然后也爬到榻上去跟他一起赖着,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就都开心了,跑跑跳跳地出去找鱼香。
雪梨听到阿沅喊:“杏仁露!”
接着又立刻听到阿杳说:“我不看你!你自己喝!”
“扑哧。”二人都一声笑,雪梨从榻上起来,问谢昭饿不饿:“我也一直没传膳呢,想等你一起吃。”
她刻意没问惠妃说了什么。他短短一叹,点头:“传吧,直接在你这儿吃点合口的,省得回清凉殿再弄那么大阵势了。”
夏天看着那么多菜也难有什么胃口,还是她这里随便弄来的合口味。
雪梨点点头,即刻让豆沙去传膳,片刻后晚膳就端上来了。
榻桌上,两个长方形的小铜炉,下面生着火,上面同样是长方形的深碟里放着从背脊纵劈成两片的整鱼。热汤在鱼下咕噜噜地蹿着泡,鱼上则覆盖满了调味料。
谢昭一见就挑眉:“大夏天吃烤鱼,太热了吧。”
“屋子里有冰嘛。”雪梨一笑,又指指放着左边的那条鱼,鱼上覆盖着的调味品都是一块块暗绿色的菜梗菜叶,“这条是酸菜的,吃起来爽口不腻,夏天吃也合适,配点杨梅汁就更好了。”
她说着已将冰镇过的杨梅汁倒给他,又扬音喊阿杳和阿沅回来用膳。两个孩子,跑进屋一看烤鱼就高兴了,阿沅爬到榻上便直勾勾地盯着右边那条鱼,指着说“要吃”,谢昭看看:“这个辣吗?”
“不辣,豆豉的。”雪梨说着已从鱼腹上撕了块肉下来,在盘子里认真检查确认无刺后喂给阿沅。
阿杳吃得更得意,从酸菜烤鱼上撕了一大块连皮的嫩肉放到米饭上,又很懂行地拿勺咬了一勺酸汤、又添了一小片酸菜叶,然后拌着米饭吃。
谢昭看看阿杳:“你们这是常这么吃啊!”都没给他吃过!
“没有!”雪梨立刻澄清,“是刚到行宫那天,路上颠簸得久了,他们都没什么胃口,我就想起这东西了,就吃过那一次!”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精细做法,除非他点名要,否则尚食局绝不会往他的御膳桌上呈的。但是宫人们都很喜欢,从她进宫那年,就时不常地能看到宫人们三四个凑一堆,弄条鱼,吃得舒服爽快!
而且这么一条鱼吃下去,还不止是肉。鱼下压着各样蔬菜,也可以放豆皮、粉丝什么的,经底下浓浓的热汤煮过之后吸饱汤汁的味道。
豆豉的那个会把外层的鱼肉烤得又香又嫩、鱼皮酥香可口。但雪梨更喜欢酸菜的,因为味道够足,鱼和菜都能被酸汤染得鲜美又下饭,总能让没胃口的问题迎刃而解。
不管是因为天太热还是心情不好。
☆、第149章 端午
端午快到了,行宫和各府别院都已有了点小热闹。
七王谢晗则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安得很明显。
易氏这一胎,对他来说是男是女都好,但她自己希望是女儿,太医搭过脉后,也说可能是个女儿。
谢晗就有点发愁了。亲王府里的小王子,日后可以靠才学办实事往上争爵位,但女儿更多的是靠直接封下来的爵位,这里头的变数就大了。
按大齐一直以来的规矩,藩王女儿的封位分三等:翁主、郡主、县主。至于怎么封,除了“王妃所出概封翁主”这一条外,其余皆看皇帝的意思。
如此一来,若是孩子出生的时候有运气好,赶上皇帝高兴,禀事的宦官嘴再灵点、说几句吉祥话,就算是侧室出的封个翁主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长女会更容易些。
运气不好,那就没准儿了。
按理说谢晗不用担心这个,一众藩王里就他一个是皇帝的亲弟弟,可是五王谢明方才来时跟他提了个事让他紧张了起来,意识到如果赶上皇兄心情不好,可能真会耽误女儿的前程。
——谢明说,二哥谢昀的长女谢敏当初只封了个县主,到现在七岁了,还只是个县主。
谢晗一听,头一个反应就是回想二哥什么时候得罪过大哥,但究其原因,其实倒也不是因为个人恩怨。
主要是皇帝那会儿太忙,二王谢昀又非要等到女儿过了百日才正式入宫回话——这么一来首先惊喜劲儿就少了嘛,皇帝早先必也听说过自己添了个侄女,已经高兴过一回了,再听说时就没那么高兴了。
然后又赶上一堆政事在案头压着,皇帝便没多上心,随手把奏章交给礼部去拟封位。皇帝不开口,礼部哪敢往高了给?一看是侧室出的就直接给拟了个县主,再呈回皇帝跟前时他也没多想,直接就准了。
谢明边回思边说,说得直拍大腿:“当时二哥都懵了!不过旨意已下,他也不好说不满意,就只好先这样。再加封可能就要等孩子出嫁的时候了,不过这么多年的县主当下来,到时候加到翁主大概也就顶天了吧。”
说白了,这一亏就算是一路亏下去了。宗室女子下嫁总会有恩赏的,本来是翁主的,嫁人时赐个公主名号的不少,仍是翁主但按公主的规格办嫁妆的更多;和翁主比起来,郡主在这上面就已有点显虚了,至于县主……
呵呵,谢晗知道五哥说“加到翁主”这话都算是给他宽心了,其实赐到郡主直接嫁人的可能性更大。
关乎女儿一辈子的事,谢晗不得不为这个上心。谢明也说,自打有了二哥这个例,他们再有女儿降生的时候都是当爹的立刻亲自进宫讨封位去。几年来除了四王府里一个丫头生的女儿、和三王府里从荣安长公主那儿过继的女儿是郡主以外,其余的都被他们磨成了翁主——再说,郡主也比县主高啊!
谢明这意思,是给七弟提个醒,当时候辛苦一下为妻女跑个腿别耽搁了,但谢晗静下来一琢磨……这事太寸了!
眼下可和之前不一样。皇兄现在正跟母后斗法呢,他夹在中间本就是两方的脸色都看过,等到五个月后易氏生产,谁知道是个什么光景?万一皇兄那会儿郁结于心正看母后特别不顺眼,他的女儿指不准就要倒霉,恐怕他请封都请不过来!
谢晗就精打细算起来,思量着提前做点安排,能走的关系多走走,一边在皇兄跟前把自己的好感加上去,另一边还得做到就算到时候自己不能见皇兄,也有人能替他把这事给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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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冰馆里,皇子帝姬被突如其来的礼物弄得好开心!
七王送了两匹小马驹来,只有成马的三分之二高,性子还温顺。阿杳已经可以自己骑在上面了,附近有人护着就好,阿沅虽然还需要有人帮着牵住马、另一人在旁边扶住他,但也比上回骑马时直接在他身后坐了个宦官把他全程护住要让他感觉好多了。
两个孩子骑着小马在宽敞的院子里晃悠,房里,鱼香流着口水往窗户缝外张望:肉……!
雪梨做好腐竹汤粉带着杏仁一同进来时,鱼香差点趁着开门就溜出去,她狠把门一踢,将自己手里端着的一碗清水煮过的大块牛肉放在地上:“乖哦鱼香,知道你馋,但是外面那个……那个活的不能吃!来吃这个!”
鱼香就哼哼唧唧地低头吃牛肉了,那份不情愿别提有多明显。雪梨撇撇嘴点它的额头:“不分好赖!这个肯定比马肉好吃你知道吗!”
这么多年的厨艺学下来,雪梨对各种食材有足够的了解。像牛羊猪这些东西,人之所以常吃、弄出了成百上千种的做法,是因为它真的好吃也常见。但不这么常见的东西里,鹿肉同样也有各种烹调方法,这个……大抵是因为它太鲜美了又大补。
马也很常见啊,至少比鹿常见多了!但雪梨从来没学过做马肉的方法,也从来没见人吃过马肉,基本就能断定它真的不好吃了。
我泱泱华夏,对美食的追求可坚定了!好吃且能吃的都要吃!好吃但不能吃,比如有毒的……可以少吃一点尝尝!
雪梨就这样在堂屋笑骂了馋马肉的鱼香一顿,最后有揉揉大脑袋算是安慰,然后继续往卧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