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几句寒暄,其间自有人要表示一下尚食局就这么大给她安排的住处简陋了些,让她别见怪。雪梨忙应说怎会怎会,我也是尚食局出来的,嫌弃哪儿也不能嫌弃尚食局啊!
小聊了一刻,旁人告退让她歇息。豆沙进来给她换了茶,见雪梨还在左顾右盼,便问:“娘子可是需要什么?”
“哎……”雪梨一叹,摇头,“没什么,就是我之前特意说了把我搁在宫女们的院子里便是,目下这地方还是按照司膳的规制来的。你去跟福贵说一声,不用让他们挡人,若有来求见的直接回话,我能见则见。”
宫女晋位时的弯弯绕绕她太懂了,许多都不是拿手艺压人,而是拿关系说话。当年她误打误撞去了御令卫的小院就是因为这个,原意是要去给浣衣局的女官送礼的嘛!
有人脉的一身轻松、没人脉的焦头烂额。雪梨知道这在宫里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这回她不打算走这规矩——毕竟她是给御前挑人,皇帝也说了:“这事交给你,你就是‘规矩’。”
她是打算软硬兼施把人脉这条路给堵了。一边是把自己的大门敞开,让众人看到最直接了当的这条“人脉”就在这儿,不要去拐弯抹角了;另一边则是严令自己身边的人一个都不许收礼,有其他各处的人过来递好话也不许胡乱答应——这种一层递一层的“帮衬”最讨厌了,底下九曲十八弯的每一层都有好处,就让最上面的蒙在鼓里是吧?
带着点“大义凛然”的气势把这一步安排好了,雪梨翻了会儿名册然后用了午膳,午睡过后,她就准备着晚上尝菜了。
这不是人干的活儿……
雪梨细想之下泪盈于睫。因为御膳房最多只需要挑二十个人,而尚食局有三百多号人,挑起来的步骤完全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美好!
她最初所以为的,是每个人做一道菜让她尝,觉得“哎这个好吃”就可以把人定下来了!
直到方才在正厅中听方尚食说了安排……她才痛苦的想起昔年在尚食局中女官们尝菜的步骤。
这两天要进行的只是第一轮。
新入宫的七十二个小宫女不算,余下的二百多人里,女史、典记都做同一种菜,典侍、选侍做同一种,常侍、恭使、长使做同一种。而且因为只是初选,三道菜都非常基础、十分家常!
雪梨看过膳单了,三道菜都是小炒,分别是韭黄炒肉丝、木耳炒肉、红烧豆腐。
雪梨掐指一算,常侍、恭使、长使加起来七八十人,她要吃七八十人的豆腐……
这吃到最后还能尝出味道吗?!
好在,到了真尝的时候,发现也没那么难。
韭黄炒肉丝和木耳炒肉都排在了次日,她提心吊胆地与一众高位女官在正厅里喝了一刻的茶之后,红烧豆腐呈进来了。
和她当年一样,宫女们一行行排得齐整,每人身侧有张小案,除却可以放菜品外,还备了干净的瓷匙和筷子。
佳肴讲究“色香味俱全”,站在侧旁一眼扫过去,颜色不够好的就可以直接不用尝了!
尝完了第一排六人的之后,雪梨恍悟方尚食为什么挑这个红烧豆腐了。
这菜用的虽是不如南豆腐嫩滑的北豆腐,但豆腐也仍旧是娇气的东西。翻炒时稍有不小心,切得规整的豆腐块就会被锅铲翻碎或者弄得边角残缺。这对年长的女官来说可以尽量避免,但对年纪较轻的这三等宫女来说,翻碎的多少就足够区分她们做事细不细、练习够不够多了。
品到第三排的时候,雪梨瞧见个每一块豆腐都完好无缺、汤里也没有半点豆腐渣的,顿时一怔:“怎么做到的?”
“御膳里不能有看着不入眼的东西,奴婢把碎末挑掉了。”眼前的小宫女也就十三四岁,答话有点紧张,觑觑雪梨的神色,又奉了瓷匙给她。
雪梨舀来尝了一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什么位份?教你的人是谁?”
小宫女面上一喜,福身:“奴婢秦若柳,从八品长使,在岳女史手下做事。”
雪梨轻点点头,自己身边的典记魏兮和尚食局指过来的典记一同记了名字,她又去尝下一个。
一路尝下来心绪多少有些复杂。不止她们知道,她更清楚,能去御膳房,来日的前程就不一样了,而她现在在凭自己的偏好来决定她们的前程,难免有点……底气不足嘛!
“你这个为什么是切片的?”她再次停了脚,面前的宫女双肩一颤:“奴婢觉得切块的舀起来总不太方便,会在碟子里划来划去的,切片的会容易些。”
雪梨笑说:“可是切片的更容易舀碎啊?”
那宫女面色一紧。
“没关系,想法不错。”雪梨轻松而笑,继而自己拿瓷匙舀来尝了一口,同样问了名字,示意典记记名。
七十余道里因为品相不好直接筛出去的有五十多道,待得宫女们退出去了,女官们才又询问她有没有额外的吩咐,比如尝了却很不满意的、或者觉得可以直接放到御膳房的。
雪梨轻吁了口气:“秦若柳也筛出去便好。其他的,都等日后接着选吧。”
几位女官皆一怔,互望了望,又并无人多嘴,两位典记便照她的意思在名册上划了。
当晚,女官去宫女们的住处念名册的时候,雪梨恰在院子里散步。
隔着一道院墙,她看不到那边的人,只能听到一个个名字念出后传来的清晰的松气声。听着听着她就笑了,当年晋位的节骨眼上,中秋之后女官们来念名册,她也是这样……
不过那回说到底是借他铺的路了呢……
讨厌,给她几个贡梨还借卫忱的手瞒她,宫宴上特地夸她那道冰糖炖梨把她留下了也不告诉她真相……
雪梨一边回想一边傻笑,脚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上的石子,背后的房里忽然一声惊叫!
雪梨急忙跑进去查看,抬眼便见豆沙捂嘴靠墙。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前从九格院带来的衣箱是打开的,一个小姑娘下半身在里面,上半身耷拉在沿边没精打采。
“……阿杳?!”雪梨错愕地将她抱出来放榻上,“你怎么来了?!”
阿杳扁着嘴一脸不高兴:“娘你怎么才回来!我在箱子里躲了好久了!想吓你来着,躲累了忍不住了就只好自己出来了……”
……然后就吓到豆沙了?
雪梨再一细思更害怕,赶忙追问到底——她若是从她离开九格院起就在箱子里缩着就太危险了!搞不好会憋死的啊!
好在阿杳摇头说不是。她说她是之后才追过来的,原本想不认识就找人问尚食局在哪里,结果问到的第一个人就直接把她送过来了。
雪梨一边松气一边唬她:“万一没人告诉你,你丢了怎么办!”
“不会啊!”阿杳明眸望着她,“又没有出宫,皇宫不是我们的家吗?我不是帝姬吗?”
好有道理,帝姬在宫里问路谁敢不告诉她!
然后阿杳又主动“招供”了,她说父皇告诉她,娘可能要在尚食局待半个月才会回去,她好想娘啊,就趁傅母宫女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来了。因为想吓一吓她,进了尚食局之后还很严肃地把看到她的人全告诫了一遍,要求他们不许说出去!
一向听话的阿杳突然古灵精怪起来、而且还是想得很明白的古灵精怪,雪梨都要给她跪下了……
阿杳凑过来往她怀里钻:“娘,父皇不会来对不对?那娘晚上抱着我睡哦!”
“……”雪梨挑眉,“不行哦,你偷偷溜出来,身边的宫女们会着急的!虽然清夕听菡出了宫,但金桔她们、还有酸梅乌梅也会担心你的,你要乖乖回去。”
阿杳小眉头一皱,默了会儿后小脸一扬:“不!娘让豆沙去告诉她们一声就可以了!我要跟娘待着!”
雪梨:“……”
好吧,待着吧。阿杳素来很懂事,不讲理的时候屈指可数,这回的“不讲理”还只是因为跟她亲,她强把她骂回去也不好。
见雪梨点头的阿杳一下就开心啦!松气地躺到榻上,趟得四仰八叉的,裙摆都铺成了一大摊。
雪梨看她这样子也觉得怪可爱的,没忍住凑过去亲了她半天,又问她:“想吃什么?这是尚食局,想吃什么都方便。”
“我吃过啦,娘您歇着!”阿杳搂着她的脖子让她躺下,雪梨笑笑,跟她说:“娘先去盥洗,你等一会儿。”
阿杳点头说“好”,雪梨起身理了理衣裙,扬音吩咐豆沙她们去备水。
片刻后红糖端了水进来,雪梨试了试水温,刚要捧一把泼到脸上,门口福贵道:“娘子。”
“嗯?”雪梨将水倒回去侧过头。
福贵话语淡淡:“有位女史来了,非要求见娘子,我说娘子歇下了她们还不走。”
雪梨看出他神色不对,也知道在女史位上的人,他大多也是认识的,便问他:“哪位女史?”
福贵面色清冷地一躬身,刚要作答,身后一女声倒先响了……
那声音清朗而恭肃:“天色已晚,搅扰娘子休息了,娘子恕罪。”
☆、第164章 鸡爪
看清来人,雪梨眼底轻轻一颤。
是岳汀贤,都有三四年没见她了。
她微一屏息,倒也知道自己不用怕她,颔首往旁边一让:“进来吧。”
二人一并进了屋,雪梨先行落了座,阿杳跑过来好奇地望着岳汀贤,雪梨便哄她说:“乖,你和豆沙去院子里玩一会儿,娘和这位女官是旧友,有些话要说。”
“好。”阿杳点头答应,屈膝向雪梨一福就牵着豆沙的手往外去了。雪梨淡然看着,见她从岳汀贤身前走过时,岳汀贤也未忘了见礼,心里才稍稍松了些。
二人从前闹得不快,现下岳汀贤还知道顾忌身份就好。
“坐。”雪梨睇了眼一案之隔的圆凳,在岳汀贤落座后,她睇了她孔雀绿色的齐胸襦裙一会儿,微笑,“恭喜你晋到女史,日后不管是出宫嫁人还是留在宫里当嬷嬷,出路都不会差了。”
岳汀贤也回视了她一会儿,轻喟:“娘子您不用这样试探我,当年是我不懂事,现下我也想明白了。如娘子所愿,我现在想的不过是出宫嫁人或者留在宫里当嬷嬷,没有第三条路了。”
雪梨微点了点头,舒气道:“那你来找我,有正事?”
岳汀贤的目光稍稍一凛:“你我间的恩怨我自认理亏,但你为了这个打压我手下厨艺过硬的小宫女,就未免过分了些。你知道宫女的日子有多难,她们的前程都凭你一句话,你着意添一句话把人挡在御膳房外不要紧,她这些年就算都毁了,女官们摸着你的意思日后不一定会怎样压她!”
“我打压你手下的小宫女?”雪梨不解地看着她,“何出此言?我今天才刚到尚食局。”
岳汀贤强咽了口气,忿忿道:“若柳那道菜哪里做错了?我听说了,你起先看到她做得那么干净还有些惊喜。为什么特意把她挡出去?是不是因为知道她是我带出来的人?”
雪梨一阵懵,这才想起来秦若柳说自己“在岳女史手底下做事”——原来岳女史是岳汀贤啊?!
她心里一阵哭笑不得,思忖须臾,告诉岳汀贤:“那你去告诉她,让她再将那道菜重做一遍,要完全一样的、但是多做三倍的量,就说我要让女官们一同尝尝,再定她能不能去御膳房。”
岳汀贤蹙眉:“你什么意思?”
雪梨淡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告诉她之后就去正厅吧,劳你帮我知会女史以上的各位女官。”
她冷着脸将岳汀贤打发走了,福贵自会去跟着,不让岳汀贤对秦若柳做额外的指点。
雪梨坐在房里心里直堵得慌——这事多讨厌啊?当年二人间是有“恩怨”不假,但岳汀贤也知道是自己理亏,现在却还反过来质疑她有意打压她的人!
嘁!
雪梨撇嘴:你不自己来说,我都不知道她是你的人好吗!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如此稍稍生了一会儿闷气,她让豆沙带红糖一起去召集宫女:“刚入宫的少使、中使,还有和她同年入宫的长使、恭使都叫到正厅去候着。”
于是大黑天的,尚食局里又忙起来了。正好这样低位的小宫女多还在帮厨,直接从膳间叫出来也耽误不了备各宫的宵夜。
半刻后人就聚齐了,按雪梨的吩咐,新进宫的少使和中使各有案桌椅子,长使恭使则站在四周。正厅中,无论站着的还是坐着的,都整整齐齐的,女官们在最前头也都落了座,看着仍还空着的主位,不知道这是哪一出。
雪梨在屋里稍懒了一会儿,听福贵那边传话说秦若柳的红烧豆腐出锅了才过来。众人一并福身向她见了礼,待她到主位上落了座才又各自坐下。
雪梨看向已端着一大钵红烧豆腐站在旁边的秦若柳:“是和早些时候一样的做法?”
“是,全然一样。”秦若柳显然刚哭过,眼睛红红的,“但奴婢没有时间把碎屑挑出来了,所以……”
“那不要紧。”雪梨向跟来的杏仁递了个眼色,杏仁当即上前拿小碟成了一勺出来端给她。
雪梨抿了一口,见确实一样,才又道:“教你的岳女史觉得我把你筛出去很冤,你自己也这样觉得?”
秦若柳默了一会儿,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