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朕早就饿了。”
说完,他松开手,问向阎正夕,“这奏章说的是什么。”
阎正夕望了一眼纪姜。“回万岁……是……是朝臣们奏请陛下开放粮仓,赈济南方灾民的奏章,”
皇帝望向纪姜,“皇姐,朕该准吗?”
纪姜声音平宁,“该准,万岁,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万岁的仁德之心,广博天下。天下人会记万岁之大恩。”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那好,阎正夕,你替朕盖印。”
利国利民的好事,仁德之心,大恩。
这一席话从纪姜的口中说出来,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子在阎正夕脸上龃龉,他他忙躬身应是,拖着那三样东西退到书案后面去了。
皇帝牵住纪姜的衣袖,牡丹纹绣红锦大袄被屋内的炭火熏烤地十分温暖。皇帝安心地仰起头:“皇姐,朕以后,一定要做贤君。”
纪姜弯腰低头手,整理好他的冠带。
“好。万岁一定要做大齐的贤君。”
这段回忆对纪姜而言是伤情的,她骗自己的弟弟,在贬废自己的圣旨上盖上了印章,那个时候的她一心想着破大齐的困局,无暇去想,这件事对皇帝来说是不是一个伤害。
“殿下,您走后没多久,阎掌印就在宫外溺死了,您知道的,原本由谁接替掌印的位置的,都是内廷来定的,尽管他梁有善和东厂的人打得火热,但那也大多的事外臣家的子弟,就算开口,也不是能在宫内说上话的,可是,梁有善有一日在万岁面前痛陈许太后与顾大人罔顾公主性命,贬废公主以求和青州,万岁为公主哭了整整一个晚上,至此之后,就再也不见太后了。而且,亲自下旨,让梁有善升任司礼监掌印。”
纪姜的手越握越紧,她突然觉得背脊有些隐隐的发凉。可是眼眶却在发热。
皇帝从前有多懦弱她不是不知道,可是,为了她这个姐姐,十二三的少年人竟也有勇气好和养育他的养母和朝中权臣相抗。诚然,他是被梁有善的险恶用心所利用,但在皇家稀薄的亲情之中,这份幼弱的温暖,还是令她动容。
“所以,母后和万岁现在是……”
“太后娘娘多次来乾清宫的见陛下,都被梁有善的人挡在外面,原本,我与黄洞庭也是要被调往别处的,好在,我们都是公主当年留给万岁的,万岁放不下公主,也就放不下我们,否则,如今,我也不能在公主面前回话了。”
“有法子,让我见到万岁吗?”
李娥摇了摇头,“如今乾清宫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落到梁有善的眼中,而且,除了我以外,如今连黄洞庭都不能近御前了,我们爷身边的人,都是梁有善的心腹。我心思……哎,我心思没有黄洞庭那么活泛,公主若要见万岁,等他回来,我再询一询他的意思,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纪姜没有再坚持,转而又问了一句:“那个唐幸……你认识吗?”
第54章 甜苦
李娥这才想起刚才那个替纪姜解围的人。
“唐幸……他是上个月调任司礼监的, 听洞庭说, 他从前跟着李旭林在东厂诏狱,也不知道为什么平白来了司礼监, 如今只是个随堂内监。奴婢你也想问殿下,殿下怎会与他相识?”
纪姜记起紫荆关外的生死一瞬。又想起将才的一幕,不觉有些恍惚。
她抬手抵着下颚, 轻声道:“在紫荆关我差点被他杀了, 可最后……”
她说着笑了笑:“到不知道,是我放了他一命,还是他放了我一命。”
李娥应道:“杀公主?东厂为什么要杀公主。梁有善不是还为公主的际遇不平吗?”
纪姜垂眼, “真正为我际遇不平的是你们,不是梁有善。他是利用万岁与我之间的羁绊,蒙蔽的万岁,攫取权势。”
李娥抠着袖口的立绣暗花沉默了一时, 抬头开口道:“所以,公主若是死了,我们爷和老娘娘之间就的关系就再不可调和……”
李娥话说到这个地方, 自己的背脊也在发凉。
“他竟然如阴毒!”
梁有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到如今, 纪姜也不能全然说清,宫中的人都复杂, 不肯轻易露喜怒于面上。记忆中的梁有善一直低垂着头,跟在当时的司礼监掌印阎正夕的后面,后面他做到了秉笔, 节制东厂,还是个低姿态,行稳事的奴才模样。现在想想,他从前对乾清宫的事尽心,对公主府事也是尽力妥帖,力竟是落在如今。
“李姑姑。”
外面有人唤李娥,李娥忙示意纪姜不要出声,对外面道:“什么事。”
“姑姑,万岁爷起身了,唤您进前呢。”
李娥道:“知道了。你先下去,我这就过来。”
“是。”
外头人行远,李娥朝纪姜弯腰行过一礼:“奴婢先去了,殿下安心在此处等洞庭回来,见万岁爷的事,容奴婢与洞庭从长计议。”
说完,李娥整衣推门出去了。
过了不多时,黄洞庭从外面回来,他合上门走到纪姜身旁轻声道:“殿下,赵将军此时在殿前当值,云正门的守卫如今不好明目张胆地打点。有点棘手啊。”
“晋王妃此时在何处。”
“太后娘娘宫中还未传出话来,应在殿中与太后娘娘叙话。殿下是想回慈寿宫去吗?这也好,与王妃一道出宫,梁有善也不能轻举妄动。这会儿阁臣在暖阁,正是拟传票拟的时候,梁有善在御前伺候,分不开眼,此时到是个好时候,只是这一路过去……”
纪姜沉默了一阵,平声开口道:“唐幸可还在。”
“他今日不当值,应在后面耳房。”
“你让他来。”
唐幸在外面等她。
云层淡淡的透出暖光来,纪姜行到他面前,跟在纪姜身后的黄洞庭道:“殿下交给你了。”
唐幸看了一眼黄洞庭,又看向纪姜。
“殿下的不杀之恩,我已经还过了。”
黄洞庭刚要说话,纪姜却先开了口:“那你便当我是欠你一恩。”
唐幸没有答话,从袖中掏出一张白绢子,宫里的内监似乎都喜欢随身携带这么一方干净的东西,然而,绢帕越干净,却也越在阴沉着他们的腌臜。这是一个混乱矛盾的印象,藏帕的人以此抓攫生命里零星半点的清白。看帕的人,却在帕上刻意熏染的檀香上嗅出腐烂的味道。
纪姜望着唐辛的手,唐辛将帕子摊在自己手掌上,而后隔帕握住纪姜的手腕。
“走。”
二人在晨光熹微的宫道上不快不慢地行走,身旁不断行过巡逻的皇城护卫。晴日有风,云层不断地在头顶上空翻涌。
“你……为什么会去茶水房。”
唐幸一直望着前路:“你入乾清宫的时候,奴才就看见殿下了,不过,最初我到以为我看错了,殿下不是应该死在菜市口了吗?”
纪姜垂头笑了笑,唐幸续道:“也是,殿下这样的人不该轻易地死。”
他调整了一下握在的她手腕上的手,让指腹的皮肤全部压在绢怕之上,不留一丝肌肤相接之处。
“不过,殿下既然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为什么又要冒险进宫。奴才记得,殿下对奴才说,牺牲无意义,自身死,旁人受福。”
“其实我冒险而行,也是为了活下去。”她沉默地行在他身边良久,终于吐出这样一句。
唐幸低头觉得这句话有些复杂,并不是此时全然能想明白的。
慈寿宫已经近在眼前。余龄弱的仪仗沉默地候在殿外,天光云影流转在人们精致平整的衣面上。
“就送殿下到这里了。下面的路,殿下好走。”他侧头望了一眼纪姜。
“冒犯殿下。”
说完,他松开握着纪姜的手,那隔在二人手上的绢帕落了下来的,顺着渐近正午的燥风一下子飘远了。
纪姜回到余龄弱的仪仗之中。
此时余龄弱正从慈寿宫中走出来。隔着半开透风的窗扇,纪姜能看见绸帘后面一抹淡淡的人影。一只手轻轻地扣在窗棂上,手腕上的翡翠老玉镯子被辉耀在其上的阳光遮去了一半。纪姜认得出来,那是母后四年前徐太后生辰,她送上的贺礼,而这玉种,透水的程度,却是宋简亲自挑度的。
余龄弱行出殿来,那只手就收了回去。
余龄弱一路行到阶下,没有做一步的停留,在内监的指引下,往正云门行去。纪姜跟在队伍之中,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窗。窗后的人影已经站了起来,行到了殿门前,纪姜忙转过身来。
自从她将那封模仿宋简笔迹的信交到许太后手中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好好与自己的母亲说过一句话。虽然她和母亲的立场是一样的,可是,背后的纠结和痛苦却不一样。母亲毁掉她的婚姻,她却亲手断送了夫君的一生。明知不能恨,但却意难平。
好在此时不需要相见,不然,纪姜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
队伍行到了正云门外。
晋王府的马车门外相候。宋简手中擎扇立在车撵前,向余龄弱拱手。
余龄弱端了一日的礼数,有些疲倦。“先生怎么亲自来了。”
宋简直身,“王爷放心不下,亲自来了。”
余龄弱看了一眼他身后的车撵,车帘被扇子挑起,帘厚露出晋王痴笑的脸:“你怎么一日都不在府上啊?”
余龄弱揉着后肩的手怔了怔,突然眼眶有些发红。正午的日头正照在她的脸上,在额头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我把她们都打发了,要你跟本王回去啊。真的,你问我先生,我把她们都打发了。”
在痴傻的人都知道谁是真心的人。一日不见余龄弱,晋王也会慌。
“先生也不劝一声王爷,这出来惊了风,回府岂不是又要闹。”
宋简合上手中的扇子,目光却越过余龄弱看向她身后人群中的纪姜:“既有不安,如何静坐。”
说完,他收回目光:“娘娘,上撵与王爷回吧。”
“对对,来,本王扶你。”
余龄弱心中多日压抑的委屈全部成了往眼眶中冲顶的眼泪,这么多人看着,她拼命地忍着没有哭,握住晋王伸出来的那只手,蹬上了车。
宋简放下车帘,走向队伍末尾的纪姜。
“时辰还早,走回去。”
他们往市井中行去,正午的日头渐渐偏向西边,纪姜与宋简并行。太后的寿诞将近,整个帝京都备着灯彩,官府的人道旁悬灯,年幼的孩子们手里捏着冰糖葫芦嬉戏打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帝京的商业之繁华,人们衣着光鲜,却有喜怒哀乐不一样的面容。
“见到皇帝了?”
宋简轻问了一句。
把纪姜从某种微妙的情愫里拽了出来。
“没有,但是,我见到黄洞庭了。也大概知道,梁有善为什么要杀我了。”
“为何。”
“我弟弟和母后为我的事反目了。梁有善利用我弟弟把持了整个司礼监,我在想,现在内阁所有的票拟,都要过他的手才能送到御案前,不光内阁吧,各州府地方呈上来的圣旨都要凭他的安排了。我弟弟不肯见我母后,因此,其中缘由,恐怕顾仲濂和母后未必清楚。”
宋简顿住脚步,“也许,长山顾有悔救你的那一次,并不是为了毁掉朝廷和我之约,是为了让皇帝彻底与太后反目,既而与内阁抗衡。”
纪姜垂下头来,望着面前渐渐拖长的影子:“还有,杀了我,我弟弟这一生,可能就只会信他梁有善了。不过,现在乾清宫根本进不去。就连母后都见不到我弟弟……”
“临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