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道观这事儿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是谁干的了。当今圣上沉溺于求仙问道,有服用丹药的习惯,这谁都不敢说什么,可谁能想到,有人就敢趁着皇帝睡觉的时候把这道观给砸了个彻底!
皇帝听说后,整个人都惊呆了,从把清欢接入宫后,他头一回对着她发脾气,指着她的鼻子问她心里还有没有他这个皇帝,还把不把他放在眼里,直气得在寝殿来来回大步走。
清欢毫不在意地品了口茶,淡淡地问道:“陛下没注意到,自己大步走了几个来回,就脸色潮红么。”
被她这么一说,皇帝的确也感觉到了,好像真的有点虚的样子。他发现自己有点呼吸急促,双手还微微颤抖着,之前哪怕是山东一代发生蝗灾,死伤无数,他也不能激动到双手颤抖的地步。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了,他这是怎么了?
“陛下一心想要求仙问道,是想要百年之后羽化成仙么?”
这一句说出来,一旁伺候的金川险些吓尿了。娘娘啊娘娘,纵然陛下宠着您,您也不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吧?陛下如今还好好的呢,龙体康健,您非要提什么百年之后!
皇帝也没想到清欢敢这样跟自己说话,登时就恼了:“胡说八道什么!”
“瞧,你脾气也差了,说句话跟炮仗样一点就着。”清欢放下茶盏走到皇帝身边,牵着他到榻上坐下。“陛下,成仙有什么好的,长生不死又有什么好追求的?难道你要做永远的皇帝么?”
皇帝愣了一下。
“这神仙可不是好当的,你费尽心思想要长生不死,可是你别忘了,自古以来,有哪位帝王真能长生不死?但凡是沉溺于炼丹问道的皇帝,最终没有一个活的长久。”
金川已经彻底吓尿了。
“快快乐乐的过几十年不好么?你一心要成仙,难道要将我和瑞哥儿撇下不管?”
“朕当然不会,到了那时,朕会带着你们一起……”
清欢笑得前仰后合,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这位陛下心里竟然还有几分天真。“人死就要轮回,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陛下何必强求。再说了,陛下可知,太医从那炼丹的药材里发现了什么?”
“什么?”皇帝皱眉。
“陛下这些日子索求太多,我便觉得不对了,可是左右一想,唯一容易下手的就是这些丹药,陛下以为自己请到宫中来的是什么世外高人么?真正的高人若一心求道,哪有贪恋荣华富贵的!道观里那几个老道士,不过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可是朕以前服用他们的丹药,的确是耳聪目明——”
清欢打断他的话:“那里头用的尽是些药材,只要调理得当,不加毒物,自然对身体有好处,否则我之前为何不阻止?陛下自己就不觉得这段日子身体变差了么?还是说你是真不想活了,想要早日归西,让瑞哥儿登基?”
金川恨不得自己已经死了!
“你——”
“总之,我已经把人交给广威审着了,得好好查查,到底是谁下的手,又是谁指使的。”说完了这强硬的话以后,清欢的神情从冷淡转为柔和,她轻轻摸了摸皇帝的臂膀,低声道,“陛下,我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否则谁来照拂瑞哥儿呢?”
皇帝不爱听她说这样的话:“谁说的,你会好起来的。”
“那陛下就别让我担心了,我一担心,就不想调理身体,不调理身体我就没几年好活,到那个时候,陛下也就不必为的守身,大可以选秀充实后宫,多好呀。”
皇帝被她这话说的是满面赤红,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给愧的,最后恼道:“听你的听你的听你的!这总行了吧!”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清欢莞尔一笑:“可以。”
皇帝的老脸悄悄红了,金川也总算是松了口气。
老道士被一番严刑拷打,到底是招了,得知幕后主使是三皇子的时候,清欢一点都不意外,倒是皇帝又被气得活蹦乱跳,他虽然不喜欢老三,可从没想过要在老三不犯错的时候把他给解决了,这可是他亲儿子啊!
气得他当时就下了圣旨,将三皇子连同府内家眷全部囚禁于封地,永世不得回朝,并且还派了重兵把守,誓要眼不见为净,但又顾念着父子情分没有要他的命。
三皇子就这么被自己作死了,即便他重活了一世,也应该认识到这个事实——皇帝活着的时候,他做任何手脚都是没用的,倒不如乖乖做个皇子,想争皇位,大可等到皇帝死了之后再来。
可谁知道,世事就是这么难预料。
第十七碗汤(十四)
三皇子被圈禁了,连带着傅家在京城的地位也有了转变。傅丞相很明显不得皇帝的心,他在位多年,不知多少人死死地盯着这个位子想要将他拉下来,如今三皇子被流放到封地,傅丞相却仍然在朝廷上苟延残喘。
傅家人倒是都挺有才气,只可惜流年不利。大小姐傅蔷嫁给了三皇子,看似前途无量,谁知道中途生变,最后落得个和三皇子一起被圈禁的下场,二小姐傅蓉嫁给了国公府的嫡次子,身份倒是不错,可惜这嫡次子性好美色,婚前便有了通房,傅蓉进府后,两人过了几天幸福日子,这嫡次子的心就开始异动了,两人是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小吵。之前三皇子还在京城的时候,国公府不敢说什么,现在三皇子被圈禁,傅家最大的靠山倒了,他们便指摘起傅蓉来:没见过不许夫君纳妾的正室,还是大家族出来的,简直就是个妒妇!
三小姐傅芝则看上了一名落魄书生。那书生生得是一副俊秀琳琅之貌,也颇有才气,只是尚未取得功名。若是这书生能拔得头魁高中状元,那么傅丞相也是愿意把傅芝嫁过去的。可惜,没开考前这两人便有了肌肤之亲,直把个傅丞相气得火冒三丈。
女儿们没出息,两个儿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傅瑞从文傅瑜从武,前者已经好几年了仍然是个正六品小官,在翰林院当职,后者进了军中,却年轻气盛,叫人给蒙了麻袋双腿打断,正在家中休养呢。大夫说至少得一两年才能痊愈。
而傅丞相近几日在朝中又遭人弹劾了,说他中饱私囊公私不分,但没有证据。当时傅丞相的脸就吓白了,还证据,什么证据?陛下相信,那没有证据他也得完蛋,陛下要是不信,有证据他也不会掉下去。如今不就看陛下怎么打算的么?
傅丞相就这么被勒令赋闲三日,可他战战兢兢的等了三天,仍然不见陛下传召,急的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下没有办法,便跟傅夫人商量了下,让傅夫人递帖子求见皇贵妃娘娘,看看是不是有转圜的余地。
傅夫人不想去,她的三个女儿都过得糟心无比,那个贱人的女儿却当上了皇贵妃,她的蔷儿如花般的年纪却被圈禁起来,终生不得出门,她却要进宫去求见傅薇。傅夫人心里有多难受根本没法用语言形容,可是理智告诉她老爷说的是对的,目前他们唯有去求助皇贵妃了。
清欢听到傅夫人求见的时候没怎么惊讶,这早就是她预料之中的事情。
傅夫人进了寝宫,一路战战兢兢,跪下行礼的时候连抬头看清欢的勇气都没有。“臣妇拜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
“起来吧,金川,赐座。”
声音优雅恬淡。
傅夫人于是又哆哆嗦嗦的坐了,抬头瞟了清欢一眼又迅速低下,心头却遭受巨大的冲击:这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的庶女傅薇么?瞧她那满身尊贵雍容的气质,和自己印象中连说句话都小心翼翼的傅薇根本就是判若两人。
傅夫人突然不敢说出自己今日求见是想做什么的了,清欢却没有跟她客气,她伸出一只手,宫女在细细地为她修着指甲,然后用凤仙花的汁液涂染,她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问道:“傅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求见本宫,不会专程是来叙旧的吧?”
傅夫人被她这语气说的心头一跳,想要解释说点好话,抬头却看见清欢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人家根本就没把自己搁在心上,今日召见她,怕也不是要帮忙,而是来看他们傅家笑话的。傅夫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子硬气,直接站起来道:“臣妇今日入宫只是想看看娘娘过得好不好,并无他意,娘娘多虑了。”
语气仍然充满尊敬,但细听就会发现其中蕴藏着淡淡的不满。
“傅夫人不要意气用事啊,今儿个你一走,改明儿便是在宫外跪个三天三夜,本宫也不会见你了。”清欢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女鬼傅薇对傅家人只有淡淡的怨,没有恨,所以她也不会多此一举。
傅夫人一听清欢这么说,浑身一僵,竟不知是该走还是该留。正在这时,外头太监唱了句太子殿下到,一个小小的团子就出现在门口。他人小腿短,跨过门槛的时候有点吃力,但却拒绝了旁边太监的搀扶。然后整个人便像个小炮弹似的直直地冲进清欢怀里,仰起白白嫩嫩的小脸:“母妃!”
清欢捏了捏他胖嘟嘟的脸蛋:“今儿上课打瞌睡了没有?”昨天晚上他硬是要跟她睡,结果她同意后整个人都兴奋不已,直到半夜才睡着。结果皇帝心狠,早上仍然按时把他叫了起来。
“太傅夸了儿臣呢。”小太子大眼睛眨巴眨巴,分外可爱。“儿臣没打瞌睡。”
这样一张包子脸白嫩嫩圆润润的小娃娃实在是太可爱了,清欢被萌的肝儿颤,忍不住把小太子抱到了腿上,小太子扭动着肉身子拒绝:“不行……父皇说了,母妃身体不好,不可以让母妃抱我。”
“可是你如同再乱动的话,母妃用的力气更多,就更累了。”
听清欢这么一说,小太子立马乖乖不动了,小脸蛋儿看着她,又好奇地看向坐在几步之遥的傅夫人。“母妃,她是谁呀?”
清欢轻笑,让人把小太子带到偏殿去用点心,而后对傅夫人说道:“本宫知道你想求什么,本宫帮你这个忙,连带着,也可以帮你敲打一下国公府,让傅蓉的日子好过些。但本宫做这些不是为了你们,而是为了太子。”虽然她已与傅家断了关系,但却仍然希望傅家能成为太子的后盾。“你回去之后,且把本宫的话告知傅丞相,他知道该怎么做。”
没等傅夫人回过味儿来,清欢道:“你去吧,本宫乏了。”
傅夫人讷讷的行了礼,下去了,回到府中把清欢的话跟傅丞相一说,傅丞相立刻就懂了。皇贵妃今日这话不是说给傅夫人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虽然皇贵妃不再是傅家人,但小太子却没有跟傅家断了联系,他仍然是傅家的外孙,那么,只要小太子在位一日,他这外祖父的位子就不会有多大变动。只不过,要得到小太子的庇护,他应该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谁。
当然这一番计较傅丞相没有跟傅夫人说,虽然他和夫人恩爱,但朝政之事不能带到内宅来。
果然,第二日皇帝便召了他入宫,待到傅丞相归来,又是领了些赏赐,证明皇家仍然对他十分看重。
傅蓉的日子也的确是好过了些,国公府再也不敢提给嫡次子纳妾的事儿了,傅夫人知道这是皇贵妃帮的忙,她心里又感激又不堪,那个女人的孩子,竟然最后成了傅家的救命符。
皇帝一直想要清欢陪他一生,他觉得自己比她大那么多,怎么说也该是他先驾崩,然后她还能当几十年太后享享清福,让瑞哥儿孝顺。可谁知道,最后还是她走的早。
其实这具身体该在小太子十岁那年就彻底死掉的,但皇家别的不多,灵丹妙药不少,竟生生的给提了几年的命,直到太子弱冠,身体才开始彻底腐败,吐血停不下来。
皇帝仍然精神矍铄,他鬓边甚至连一根白发都没有,只是眼角多了淡淡的皱纹,仍旧丰神俊朗,只是清欢却不行了,他握着清欢的手,对着太医们发脾气,威胁要砍了他们的脑袋,却被清欢轻轻扯了扯。“陛下,你可要照顾好太子啊。”
“胡说什么呢,太子是你我的儿子,不能只朕一人照顾,你别想推卸责任!”皇帝的眼眶发红发热,嘴上却是不饶人的。
清欢笑容更大:“我要先走一步啦,陛下。”
太子跪在她床边,半大少年虽然早熟懂事,又是出了名的天才,但当母亲临终,也是泪流满面。清欢又把太子招到身边,叮嘱了几句,要他好好听父皇的话,将来做个好皇帝。太子一一都应下了,清欢笑了笑,望着这个孩子,这是傅薇身体里生出的孩子,上一世他的宿命是夭折,但这一世他得到了他应该得到的。
她又看了看皇帝,皇帝眼中的泪水和痛苦那么明显,清欢却笑意更深。“陛下日后不要再追求长生不死了,会很寂寞的啊……”
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皇帝抱住了她,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心好像被撕碎了,抱着她的时候,那种绝望的痛苦是如此清晰而熟悉,好像千百年前便是这样,抱着她的尸身,做着白头偕老的美梦。
一次又一次的失去,一次又一次的忘记。
他疼的受不了,甚至无法呼吸。
然后他猛地向后倒去,倒在一片惊呼尖叫还有呼喊声中。
再也没有醒来。
第十八碗汤(一)
“原来,我的一生也能这样过。”
这句痴痴的话出自离开醴忘台的女鬼傅薇,她还记得睡梦中看到的一切,那些情感她仿佛都感同身受,于是她向着清欢拜了下去:“多谢姑娘。”
清欢把她扶起来:“无需谢我,我用了你的身体,过的是另外一种人生,不过是想你放下执念。”
女鬼傅薇此刻眼神柔和,显然对她而言,那是一个美梦。她没有再多说话,端起汤水饮了下去,便慢慢地朝桥那头走了。
她消失没多久,忘川河突然不平静起来。清欢隐隐听到鬼魂嚎叫声,走到桥边去看,发现那泥淖般的河面上,百鬼齐鸣,却是有一个鬼魂在不住地朝岸边爬。
忘川河里的鬼魂全是不肯喝汤又不肯提出未了心愿之人,它们当年跳下奈何桥,便做了这忘川河里的孤魂野鬼。从此神智全失,再也不会醒来,除非有一天,它们能看到奈何桥上走过它们想见想等的人,而那个人还能看到它们,把它们认出来,否则便要永远在河里受尽折磨。
据说也有鬼魂能够恢复神智,感到后悔,再从河里爬出来。那样的话,孟婆洗净它一切功德,便可送它入轮回。
但是清欢从未见过。便是她在忘川河里苦修无数载,也不曾见过一个有神智能沟通的鬼魂。但现下那个正在爬的,显然不是神智全失,至少有点理智,否则它不可能想要离开。对这些只剩下痛苦嚎叫本能的鬼魂来说,忘川河就是它们的根,它们不会主动走出来。
可是一旦有一个不一样了,它就会成为其他鬼魂的敌人。
想走吗,想逃吗,想离开吗?
那怎么行呢。
一入忘川,往事尽断,遥遥无期。
墨泽扑棱着小短腿直蹦哒,想看看主人到底在看什么。明明河面风平浪静,为什么她看得如此入神?
那只想要离开忘川的鬼魂,好不容易一只手巴到了岸边,却又被旁边的鬼魂拉了下去。起起伏伏,若隐若现,最后没了声息。清欢叹了口气:“原以为能出来呢。”也叫她看一看,能从忘川河百鬼里逃出来的鬼,到底长的是什么样子。
然后她就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她经手的女鬼不肯饮汤投胎,主动跳下了忘川河。清欢打量了一番河面,看不出那些面容腐烂形容可鄙的鬼魂们到底哪一只是她见过的。那女鬼就算还没有被吞噬,也绝对不再是从前的她了,莫说她心爱的人来不了奈何桥,便是来了又能如何,不开天眼,不经清欢允许便看不到忘川河的鬼魂,看到了,那黑压压一片,又怎能认得出来?
清欢弯下腰,折断了一株彼岸花,丢入河中。
彼岸花的精气立刻被鬼魂分食殆尽,那一簇簇的花好像也感受到了疼痛,正轻轻抖动着。墨泽发现了这一点,好奇地看了清欢一眼,见她仍旧凝视着平静的河面,便好奇地蹦过去,伸手扯了扯一株开得正绚烂的彼岸花。
真奇怪。主人离开的时候,这些花就不开只长叶子;主人回来了,叶子便全部脱落开始开花……而且非常一致,没有一朵不一样。
清欢正要转身,突然发觉有异动。她猛地回头一瞧,发现那先前被拉入河底的鬼魂竟然爬上来了!虽然魂体单薄几近透明,虽然缺胳膊少腿还丢了一只眼球不能看,但的的确确是出来了。
墨泽一抬头就看到自家主人露出了笑容,除了在世间,他还没见过主人这样笑呢!于是他立刻巴住清欢大腿:“主人主人!你看见了什么!”
引魂铃清脆响起,清欢惊喜地看着那鬼魂一步一步走上奈何桥,虽然它没了力气,也看不出是男是女,浑身上下没个形状,只是乌糟糟黑漆漆的一团,但那仅剩的一颗眼珠子却在发亮。
“你、你不是孟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