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她,却也不是她。真正的流珠的情感在这一刻释放出来,代替了女鬼掌控了身体。
不是每个人都一如清欢,强大到拒绝一切汹涌澎湃的感情。
符东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的流珠。她看着自己时总是冷淡绝情,可现在她眼里却闪着泪花。他有些不明白,却又似乎懂了。
“别……哭啊……”不想看她哭,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像是在用刀子剜他的心脏。
秦擎也跟在她身后,始终嘴角带笑,听到符东要流珠别哭,他才惊讶地去看流珠的脸。可下一秒,心口一阵剧痛,似乎有利器穿透了自己的心脏。他怔怔地低下头,看到那把自己亲自交到流珠手上的匕首,此刻插在自己心窝。
“为……什……麽……”他不懂。
流珠眼神冷酷,她重新抽出匕首,把上面沾染的血在衣袖上擦了擦,对秦擎说:“你不知道,但我还记得。”
记得符家堡被一把大火烧光后,几百条人命从此消失;记得自己在遥远的地方醒来,身边有伺候的下人有用不完的银票;记得自己没过几年安稳日子便被秦擎找到,从而得知一切真相。他投靠朝廷在先,却又抢在朝廷前面一步,勾结江湖人士血洗符家堡。借符东对他的信任在井水里下毒,然后将一个个无力反抗的人杀死,最后付之一炬。
包括流珠与符东的孩子。
而在那之前符东隐隐有预感朝廷会找自己的麻烦,便赶在那之前先将流珠送走,本想着过几日送走儿子,谁曾想秦擎会提前动手。
流珠被找到后,秦擎就将她关在这个山庄,不许她见人,也不许她拒绝他。稍有不悦便对她大吼大叫,甚至质疑她心中一直想着符东,还要带她去找符东的尸骨,为她报仇,鞭尸。
就像个疯子。
后来流珠有孕,这一次她不肯生下孩子,可秦擎看她看得紧,她便虚以委蛇,假意逢迎,趁着秦擎靠近之时,和现在一样,杀死了他。
“符东。”
她踮起脚尖,温柔地看着他的脸,露出动人的笑容,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漫山遍野的花海中的天真烂漫。那是符东一直想要再看到的笑。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即使叫了,也是带着恨带着厌恶带着疏离的,可这一次她叫得无比温柔。流珠伸手捧住符东的脸,女鬼站在角落静静地看。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回到那具身体里,流珠生前的意识太过强烈,竟是硬生生将她挤了出来。
那满头白发呀,流珠落下泪来。她缓缓地伸手抚过符东的白发,看到他眼角眉梢的痛与悲。“咱们的儿子,就叫小海吧。”
符东痴痴地看着她。
这一刻似乎穿越了时间与空间。没有既定的命运,没有交缠的爱恨,只有那年春日,杏花满头,她在花海中扑蝶,发现一个身受重伤的青年,然后毫不犹豫地救了他。青年费力地睁开眼睛,她对着他嫣然一笑,柔声安抚叫他不要怕,之后去取水给他喝。
若是有来生,便不要这样的相遇。只想要没有仇恨没有过往,无需背负任何悲伤难过的爱情,简单的,第一眼看见你,我便爱上你,决定一辈子待你好。
与你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只是这一次,最终是他一人的白头。
流珠捧着符东的脸,微微张开红唇似乎想要亲亲他,但最终只化作一个柔柔的笑。此刻她放下了所有仇恨与怨怼,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甚至没有再留下一句话,便往后倒在了地上,那具前一秒还鲜活的身体瞬间便腐烂殆尽,露出锦绣华裳包裹的斑斑白骨。
女鬼回不去了,因为这个任务已经完成。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符东,安静地看着符家堡的侍卫队冲进来救走符东,但符东坚持要用断掉的双手将白骨拥入怀中。
她给秦擎的是假的印章,皇帝拿到手后一时半会无法分辨,但经过使用就会被发现,瞒不了他多久。到时候,他会不会降罪秦家,那就要看秦家的造化了。符家堡几百条人命全死绝了,若是皇帝执意降罪,也只能怪秦家人命不好。而秦擎一死,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成为符东的威胁,符东再不用担心日后会有交好的人在背后捅刀子。最重要的是,皇帝还需要符东来维持国家的运转,他空虚的国库还需要符东的捐赠。
所以他会讳莫如深,装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虽然他和符东都心知肚明,为了扳倒符家堡,他曾经和秦家达成了什么协议。
符东抱走了流珠的尸骨,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也没有好奇心去知道。他只知道最后流珠肯爱他了,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
小少爷从此有了名字,符海。而符家堡也终于有了女主人,符东终于能娶妻了。
来参加婚宴的宾客都面色惨白,谁都不曾见过一方霸主娶副白骨都娶的那么深情。
符东没有把流珠下葬,而是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这一次,他可以尽情拥抱亲吻她,再也不必担心她会拒绝,会转身,会离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算是明白流珠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
如果我不恨你,我就会爱你。
那是不能说出来的,被当做秘密的语言。包含了她一生的眼泪与爱情,在爱与不爱间的挣扎,日日相见相拥却只能将对方推开的苦痛与折磨。
有多恨,就有多爱。符东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他为此欢心快活,再也不曾感到低迷绝望,即使这是他一人的白头到老。
世上再也没有流珠,也没有了恨。但爱会一直流传下去,子子孙孙,世代不绝。
☆、第四十二碗汤(一二)
传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仙山。这座仙山上高耸入云,悬崖峭壁万夫莫开。山脚下的村民经常到山上采药打猎,但谁也不曾爬到峰顶。据说有人看到过曾有一白衣墨发的男子从云雾间翩然现世,清冷神秘,眉眼犹如山水化作。
于是村民们称之为仙人山。他们认为山顶住着仙人,有些好奇的小伙子曾经相约结伴上山,只是无论如何都爬不到山顶,总是在半山腰打转。这使得传说流传的更广,不过三个月前曾有一拨身穿飘逸蓝炮的人上了山,再也没下来过,难道是如愿以偿修成了仙?
谁也不知道。
此刻的山顶上,一方雅致的竹楼临悬崖而建,山间只闻鸟语,不知岁月,就连空气都显得干净。
一个红衣少女跪在地上,她面上带着泪,仰着如花似玉的小脸,恳求着背对她站立的白衣男子,“师父,徒儿知错了,求师父不要逐徒儿出师门!”
白衣男子形容俊朗,宛若天人下凡,只是此刻他眼中充满失落与伤痛,红衣少女再求他他也不予回应,只叹息道:“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你拿了行李,下山去,此后都莫要回来了。”
周围站着七名身着蓝袍的男女,都手拿佩剑,看着少女的眼神里,有人怜惜有人厌恶还有人幸灾乐祸,最终,只有那名眼带怜惜的少年出来替她说话:“师叔祖,徒儿认为小师姑并非有意盗宝,又愿意悔改,还请师叔祖给小师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一名蓝袍女子瞪了他一眼,上前道:“师叔祖万万不可,云衿子偷盗禁|书,又打伤大师姐,她要杀大师姐时,师叔祖您是亲眼看到的!足以见其心胸狭隘狠毒无情!祖师曾留下门规,擅练禁|书者杀,伤及同门者要以门规处置,并废去武功逐出师门!难道师叔祖想要包庇云衿子吗?!“
白衣男子淡道:“我自有打算。”
“墨君准备如何?我等到了仙人山也三月有余,这三月里,云衿子伤了我多少师姐师妹!但凡与墨君靠近者,她轻则言语恐吓,重则大打出手,如今清浅大师姐生死未卜,墨君竟想将此事揭过?我等皆是晚辈,不敢质疑墨君,只待回到天剑门,请掌门师伯来仙人山与师叔祖理论!”
“就是!云衿子身为天剑门弟子,竟偷盗禁|书,修炼魔功,走火入魔竟还险些杀死大师姐,平日里对我们师姐妹都看不顺眼,对墨君的觊觎只差没说出来了!”
“住口!”云衿子目眦欲裂,“你若再敢胡说,我便杀了你!”
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的情感,从来小心翼翼地不敢泄露,结果却被人当场戳穿,云衿子又是羞恼又是恐慌。平日里山上只有她跟师父,自打来了这些自称是同门的人,她就没一天快活过!那些个师姐师妹,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师父,尤其是那清浅,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偏生自己莽撞,总是钻进人家的陷阱里去。
就连那本禁|书,若非清浅提起,她都不知道师父住在仙人山是为了守住禁|书,更不会因为清浅说“那可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好东西”,自己便蠢的偷了出来,甚至还悄悄练习,想要给检查功课的师父一个惊喜。结果那东西哪里是她十六岁的姑娘能练的,清浅又来刺激她,说她心悦师父,忤逆人伦,要遭天打雷劈。她心中恼火,竟走火入魔。
若非师父一掌挡住自己的剑,她便真的要将清浅杀死了。
云衿子就是不明白,为何这些女弟子说话都那样奇怪,不仅陷害她,还非要师父废去她的武功将她逐出师门!
“师叔祖你看!云衿子这样的人哪里配做我们天剑门的弟子!”
“就是就是!”
……
除了那少年,所有人都要求把云衿子废去武功逐出师门,可云衿子不在乎,只要师父还要她,相信她,她就什么都不怕。她总是笨,总是顽皮爱偷懒,又有好逸恶劳的坏毛病……可她从小便随在师父身边长大,如果离开师父,她要去哪里?
“师父!您相信徒儿,是清浅骗徒儿偷走秘笈,也是清浅花言巧语激我上当修炼,我——”
“戒骄戒躁,无愧于心,衿子,事到如今你还要将责任推卸到清浅身上,为师对你很失望。”墨君慢慢地转过身,低头看着拉着自己白衫下摆的少女。她哭得那样可怜,一双精灵般的大眼睛红肿不堪,满满的都是乞求。“清浅能不能活过来都还另说,你为何还不知罪?”
“徒儿认罪,徒儿知罪,可徒儿真的没有想修炼魔功,真的是清浅骗了我!师父!师父——”
墨君单掌放在她肩上,云衿子面色倏地惨白如纸,而后他轻轻弹了弹手指,她便被指风扫到了一边,狼狈地摔在地上。这个永远清冷如谪仙的男子,从薄唇里吐出两句话来:“云衿子弑杀同门,偷盗禁|书,自今日起,你我师徒二人,从此恩断义绝。”
然后他看向天剑门其他弟子:“你们在仙人山待的也够久了,可以回去禀报掌门,就说禁|书我已销毁,顺便把云衿子带下山去。”
“可是师叔祖,大师姐她还——”
“我说的不够清楚?”
“……是。”
云衿子痴痴地倒在地上,看着那一身白衣被天剑门称之为墨君的男子消失在自己面前。他永远都是这样遥远,遥远地让她无从靠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云衿子的红衣被打湿,和着泥土与泪水。在这之前她已经在竹楼前跪了三天三夜,可师父一出现,第一时间便是逐她出师门。
蓝袍少年过来安慰她:“师叔祖并非有心逐你下山,只是几个师姐咄咄相逼,你又犯了门规,无奈之下才如此。你且先下山,在山下找个地方住,待到日后师叔祖消气,你便可回来了。”
闻言,云衿子慢慢地抬起头。少年只是生得清秀好看,有一双弯弯的温柔的眉眼。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她心中清楚,师父永远不会后悔,也不会来寻她。或许之前会,可是当他顺着女弟子的话明白她的爱恋后,就再也不会要她了。
正在这时,那几个撑着油纸伞的天剑门弟子眨眼到了跟前,其中一个冷笑道:“墨君已将你逐出师门,你还不滚更待何时?”
云衿子看着他们,仍旧是剑拔弩张的伪装:“我走不走,与你们何干!”
“下着雨,我们当然要等到雨停了再走,大师姐身子还未好,怎能冒雨赶路?倒是你,从此以后,可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不过看你生得不错,下山后嫁个人,也不愁吃穿。”说完,几个人一起笑起来。
云衿子低着头,握紧了拳头。她眼前回放着清浅和这些人的笑脸,然后她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墨发因为雨水打湿,紧紧地黏在身上,然后她慢慢往后退。
竹楼依悬崖而建,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蓝袍少年惊道:“小师姑!你这是做什么,快过来!”
另外一个少年拉住他:“师兄,你多管什么闲事?”
云衿子一脚已经悬空。她慢慢地看向那栋竹楼,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从她有记忆开始便同师父一起,如今他再不要她了。十六年来,他总是如此遥远。她从不敢表露自己的爱恋,只想着若是一辈子都是山顶上,师徒两人,那也没什么遗憾。可如今终是到头了。
如今她已成了废人,天剑门的武功不能再用,修炼魔功更是要废掉才能保证她日后不危害天下,云衿子有几分茫然。她一直以为师父会无条件地信任她,他不是总说,她是个好孩子吗?
那为何不肯相信好孩子的话呢?
师父啊,名震天下的天剑门墨君。她从不知道师父的名讳,直到这些人来之后,她才晓得师父名字中有个墨字,天剑门都称之为墨君,避世而居,守卫魔功秘笈。
那为什么要收养她?
既然如此,一个人岂不是更好,叽叽喳喳的自己总是那么吵闹,师父爱静,为何要让自己留在身边,尽心教导武功,教她弹琴写字下棋品茶?
平白叫自己心生贪婪。
“别担心,她不敢跳。”为首的女弟子并不认为云衿子敢跳。在她看来,云衿子不过是以死相逼,意图师叔祖收回成命。只可惜她要失望了,听师父说,师叔祖墨君从来说一不二,当年说要隐世看守□□,便愣是二十年不曾出现,视名利如无物。这几个月来他们也确实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师叔祖一如天上仙人,怎会被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把戏打动。
云衿子没有说话,她只是一直看着竹楼。那个会带她荡秋千,带她采药种花,为她缝补衣裳梳头发的师父,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闭上眼睛,转身跃入万丈深渊。
女鬼睁眼时发觉自己周身景物在以光速倒退,她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不会刚来便要死了吧?不不不那可不行。
只是这坠落的速度也太快了,若是掉下去,还不米分身碎骨?眼前峭壁上有树枝,她试着抓了几次,最后全部错过,不……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单手抓住一块凸出的岩壁,手心因此被刺入,鲜血淋漓。再加上武功刚被废除,并没有多少力气,那岩壁看似坚硬,实则轻脆,只听细微的一声响动,女鬼瞬间往下滑,幸好她用匕首插|入山壁之上,才险险避免了摔死的结果。
往下看了看,约莫还有十几丈距离。若是反应再慢一点,怕是就这样交代了。
女鬼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蹭,她心疼地看着匕首,生怕磨花了。
大概用了一个多时辰,脚踩到地面的那一刻,女鬼浑身都软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放松,立刻听到野兽的低低咆哮。这一下她吓得寒毛直竖,抓起匕首紧张地看向四周。
不远处,一只浑身泛金的豹子正伏低前身,对着她龇出两排锐利的牙齿,牙齿上甚至还有口水。雨还没有停,女鬼却想骂娘。
若是之前的云衿子,身怀武功自然不惧一头豹子,可现在换成了自己,别说已经成了废人,就是还会武功她也不知道怎么用。而且身体极度虚弱,要怎么才能从一头豹子口下逃出?
女鬼的大脑在飞速地转动,她低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试探性地挪了一步,那豹子立刻低咆,她便停下,而豹子却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在试探自己是否可以进行狩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