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时语塞,殷*突然笑了,“看吧,你不会杀了她的,你舍不得。”就像你也舍不得杀我一样。
看似最冷酷的人,又有着最多情的一面;偏偏因为这最多情,于是最冷酷。他不能给任何人真心,却又想得到所有真心,如此贪心不足,最后又能有个什么好下场?
“当啷”一声,是佩剑掉在地上的声音。殷*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皇帝与周皇后。本以为皇帝如此大发雷霆自己死定了的周皇后此刻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她以为圣上心中早没了自己,又怎会……“圣上……”
殷*回过头,看着一直在自己背上微微颤动的琵琶。她解下琵琶,将它抱到身前,用最后的温柔轻轻抚摸过它全身,指尖颤抖,眼眶通红,却没有眼泪。
“你一直问我,最想要什么。”
“我说,我最想要那个男人的魂魄,生生世世,要他陪伴我。”
“但是现在我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自欺欺人,什么不爱他了,什么要复仇……都是假的。”
“再让我重来,我也不会杀他了。”
“假如我的意识存在,便要去爱他,那我不存在的话,就好了。”
“过去,我放不下,于是现在,我过得不好,未来,也抓不到手中。”
她停顿了一下。
“命运。”
这就是命运。
逃不过去,摆不脱,不想要,也得接受。
重来也没有用,命运是早已注定好的,她的存在证明了这一点。
殷*单手抓起琵琶举高,眼睛凝视着皇帝,笑了一下,松开手。
琵琶跌落地面,白骨分立,细碎的骨头跌的满地都是。有皇帝的,也有她的。这把白骨做的琵琶圈住了她在忘川河里的千年纠葛爱恨,也让她作茧自缚,被绑住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人而已。
殷*长长的叹了口气,那声叹息似乎是她用灵魂发出来的,在一瞬间,琵琶里涌出铺天盖地的黑气,随着殷*皮肉血气的消失逐渐席卷成型,待到最后,华丽罗裳包裹里的佳人变作一副残缺的枯骨,黑气才终于现出人的形态。
乌黑的头发,整个人都被裹在一团黑气中,看不出穿的是什么衣服,只有周身缠绕的黑气,而当黑气中的青年抬起头,才瞧见他是没有白眼珠的,整双眼睛都是乌黑之色,当他看向某个人的时候,就似乎能够吞噬对方的灵魂。
在之前的五个世界里,吞掉的灵魂也不少,更有作恶多端的魔头的魂魄。那对琵琶来说是大补之物,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只是能在离开殷*的短暂范围内以琴弦的模样自由活动一小会儿,可现在,当他吞噬掉殷*的灵魂之后,她灵魂里的悲哀与绝望是如此的深远,让他得以离开宿体,化为人形。
只是殷*却再也看不到了。
她已经不存在于任何空间与时间之中,彻彻底底的消失,只剩下一副残缺的枯骨。
青年面无表情,他僵硬地歪了歪脑袋,似乎还不能够适应这千百年来自己终于拥有了的人形。这一幕太过恐怖与黑暗,明明是白天,可在黑气汹涌而出的时候,太阳就已经消失不见了,整个天下即将迎来末日。
从忘川河里出来的鬼,从来都不只是五只而已。
还有一只最穷凶极恶,最杀戮成性,最残忍暴戾,藏身于女鬼殷*的琵琶之中,被她偷偷带出了忘川。
为了不被察觉,他栖身于琵琶,只可惜也因为如此,没有得到孟婆大神的允许,他需要黑暗的力量才得以觉醒化作人形。跟随女鬼五个世界,最后却是在吞噬她之后才得以自由。
青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周围尽是活人的味道,是在奈何桥从来都不曾闻过见过。他低头看向层层罗裳中殷*的枯骨,那里明显残缺了一半。
他伸出一只手,枯骨便到了他手中,在黑气里也仍旧是死气沉沉,因为魂魄已经不在,枯骨也只是死物。
“我真是看不上你呀。”青年用不屑的口吻说,却又把骨头包裹在自己周身的黑气中。满是黑暗的眼睛看向前方,“看在她牺牲自己,让我自由的情分上,你们就一起来为她陪葬吧。”
包括这个世界。
☆、第六十八碗汤(十二)
第六十八碗汤(十二)
他不记得自己在忘川等了多久了。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有什么心愿未了,多年前——至于是多少年前,他不记得了,总之太久太久,他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
他生前杀戮成性,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即使死后坠入忘川,也是层层恶鬼中最凶残的那个。鬼不会对死亡和疼痛感到恐惧,所以他伤痕累累,却也吞噬了无数灵魂。
所有的鬼魂,都在等。
等有朝一日,那人从桥上走过,自己探出腐烂全非的面孔,去呼唤,去哭泣,去叫醒。但没有人能等到,从来都没有过。
也没有人能从忘川河里爬出去,它们在死后被生前所困扰,一切痛苦都被放大到千倍百倍,细细的,一点一点,剧烈又柔和的去撕扯你的灵魂。
直到有一日,新鬼投河。
她跳下来的时候形容枯槁,浑身血迹斑斑,手上却死死抓着一把粗糙的琵琶。
新鬼到了忘川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被旧鬼吞噬,二是自己化身厉鬼,去吞噬别人,从来没有鬼能例外。
可女鬼只是缩在烂泥之中,瑟瑟发抖,万鬼向她扑去,撕扯她所剩不多的皮肉,试图去吞咽她的魂魄。她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任由他鬼在她身上撕扯着皮肉,露出白骨的双手却死死护住了琵琶。
直到有鬼想要去抢她的琵琶,她才露出了獠牙,迟疑又坚定的,为了保护粗糙的琵琶。
她的眼神打动了他,于是她在忘川的几千年,他都好好保护着她,而她在他的保护下逐渐变得坚定冷静,清醒的不像是忘川里的鬼。不管时间过去多久,她都不曾丢下这把琵琶,安静地抱着它,可她根本不记得生前的事情了。
忘川里的鬼,没有任何人能记住过去。
后来,再后来。
奈何桥换了主人,孟婆大神降临,于是忘川河里的恶鬼有了离开的机会。
她被选中。
那个时候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要抓住自己的琵琶。但是在被孟婆大神召唤的时候,她却将他偷偷夹带到其中,将他带了出去。
他用尽所有灵魂之力,为她将琵琶修补好,让骨头变得柔滑而洁白,让骨筋变得坚韧而富有弹性,让这把琵琶可以弹奏出声音。然后他安静地待在琵琶里,等待吞噬更多灵魂,为自己化出魂魄,即使没有孟婆大神的允许,他也仍然可以重获自由。
第一个世界,他在琵琶里,看着她嫁人。
第二个世界,他在琵琶里,陪着她过一生。
第三个世界,第四个世界,第五个世界,他都在琵琶里。
看着她。
这个人,那么的想要回去,这样一颗柔软的心肠,不适合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除非,有他的保护。
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脑子里除了她,其他都是空白。
但这个人,从头至尾,也不曾对他有情,直到最后,连牺牲自己都不曾让他决定。
她一生的爱恨,泪水,叹息,如今都被他吞噬在体内,包括她的魂魄,从此后彻底成为他的一部分。怀里抱着的枯骨干涸煎熬,他也不舍放手。
乌黑的天空电闪雷鸣,世间的一切似乎都不复存在,唯独这个黑气缠身的青年,露出漆黑的眼珠,黑气所到之处,宫人应声而倒。他本来是想吸取这些人的魂魄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前似乎浮现出她的面容,微微笑着,眼角眉梢,动人又轻愁。
皇帝和周皇后已经完全吓呆了,如今整个宫殿只剩下他们二人,这时候突然听到孩子稚嫩的呼声:“父皇!母后!”
随即便看到两个小小的孩子跑了进来,看起来是被这天降异象吓坏了,导致跑的时候还摔了一跤。
一看到青年的眼珠僵硬缓慢地转向两个孩子,周皇后立刻发出凄厉的声音:“不!不!——”
可惜已经晚了,黑气缠绕住孩子的脖颈,两个孩子因此翻了白眼,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青年歪了歪脑袋,似乎不明白为何生命如此脆弱。他伸出手,便将两个孩子拎了起来,嘴角才扬起一抹微笑。
他不喜欢直截了当的杀人,他更喜欢,从身体到灵魂都将人折磨到崩溃,再将其吞噬。充满了怨恨与绝望的灵魂,才最美味。
但没有人,能比她的灵魂更美了。
即使在忘川千年,也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染上了悲伤与叹息,也依旧保持纯洁。
那样的人,不适合身在忘川,也不适合身处世界。她心肠太软,所以伤不到任何人,因此死的只有她自己而已。
他从来都没有看清楚过那个人,她活着死了都背负着巨大的痛,无法掌控的命运让她无限接近于自厌自弃,假使大皇子不死,她也不会存在多久。
就是面前这个男人,左右了她一生的爱恨悲欢,让她的眼泪为此而流,让她一生都在等待,让她最后选择放手。
太贪心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于是黑气裹住皇帝的四肢,然后青年问周皇后:“二选一,你想让谁活着?”
周皇后猛地瞪大眼睛!她看看皇帝,又看看两个孩子,不住地摇头:“不……不!我不选!我不选!”
咔嚓一声,皇帝的龙袍染满鲜血,他已经少了一条腿。
周皇后又犹豫了一秒,皇帝就又少了条胳膊。
直到周皇后大哭着喊道:“我选!我选!”
“我、我……我选……”她的眼神在皇帝与孩子之间游移,最终一咬牙,“我选圣上!”
闻言,青年突然轻笑一声,嘲讽地对周皇后说,“是么?”
黑气瞬间无孔不入,皇帝发出令人惊悚的嚎叫声,在黑气中挣扎翻腾,最终连皮肉带骨头都消失彻底,而一团白光似乎要逃,结果却仍被黑气缠住,一点一点,被吞噬了干干净净。
周皇后发出尖叫声:“我选了圣上!我选了圣上!”
青年笑着问她:“哦,那又怎样呢?”
他像是玩耍般看着手上的两个孩子,“来,这两个孩子,你想要哪一个?”
周皇后倒抽了一口气,本来便心慌,青年的出现让她惊吓恐惧,亲眼看到心爱之人被吞的连个骨头渣子都不剩,她的心理防线已经崩溃了。两个孩子都在哇哇大哭,周皇后想起先前自己选择了圣上,青年却将其毁灭,那么、那么……
倘若二皇子还在,那么日后便可登基为帝,自己若是侥幸能活,便仍是太后。所以……她咬咬牙:“女儿!”
青年带笑的眼似乎看穿了她,轻易地将人心玩弄于手掌之间,“如你所愿。”
小小的孩子只是呜咽了一声,瞬间便被黑气分解成无数碎片,消失在了周皇后面前。
“还剩下一个,可怎么办呢?”青年似乎十分苦恼,他问周皇后,“你看,我说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现在你能理解她的疼了吧?”只可惜太短暂了,应该要让这个女人疼上一千年一万年,才抵得上那个女人在忘川的折磨。
“不不不不不——”周皇后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尖锐的叫喊,不顾一切地朝青年扑来,可黑气迅速穿透了她的脑仁,最后她瞪着双眼倒地而亡,灵魂同样没有逃过被吞噬的命运。
青年仔细品味了下周皇后灵魂的味道,做了个欲呕的表情,“真难吃。”
又腥又臭,恶心死了。
黑气中的小女孩已经被吓坏了,她瞪着大眼睛,无神地看着父母惨死在自己面前,然后她哆哆嗦嗦地看向黑眼睛青年,小小的孩子被吓得痴傻傻的,说不出话来,只知道掉眼泪。
眼睛很漂亮,黑白分明,小孩子特有的干净天真蕴含其中,青年略微有些出神,但这不过是因为他想到了殷*。
干干净净的,在被迫染上黑色后,努力想要洗去,但这一切都是徒劳。
他松开手,让小女孩跌落地面,小女孩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却已经吓得没有力气了,别说跑,连爬都爬不动。青年再没给她一个怜悯的眼神,而是怀抱枯骨,用黑气将地面上属于皇帝的骨头全部绞为粉末。
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把那袭华丽的贵妃服装捡了起来,将枯骨仔细包好,然后往外走去。
外头仍是一片漆黑之色,电闪雷鸣,天降异象,无人知道这是否是上天降下惩罚给这个国家的百姓以及苍生。青年所到之处,活人尽亡。
但也只是死了而已,他把所有的灵魂当成烟花松手而去,低头问怀中沉默枯骨:“好看么?”
忘川河底,淤泥烂肉,白骨残魂,一切都是黑暗,一切都是虚无,唯独她是唯一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