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无人,清欢坐在房中,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若是昨日她没有听到那番话,她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已故的王妃是她的嫡出姐姐,自幼貌美多才,年纪比她大了十岁有余,早早便嫁给了王爷。那时候整个京城都流传着淮阳王与尚书府大小姐情深意笃的故事。后来他们成亲,生儿育女,若非姐姐患了重病药石罔效,哪里有她的今日呢?
正因为王妃故去,也因为害怕王爷娶了新王妃就忘了旧人忘了相府,她的父亲与嫡母便将她送了过来,只因为她与姐姐生的极为相似。若有何不同,大抵也就是蔷薇与玫瑰的异样。因此府内人人都叫她一声蔷薇夫人,她不是侍妾也不是侧妃,只是尚书府送来的不值钱的替代品。
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伺候王爷,为亡故的姐姐照料她的一双儿女。小郡主今年已经十三虚岁,小王爷却还小,因此和从不亲近她甚至敌视她的小郡主比起来,小王爷跟她则亲近多了。
清欢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她的父亲在她被送来前一再告诉她,你与尚书府俱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定要事事顺着王爷,莫要惹王爷恼怒,要为虞家着想。
她背负着这样的期盼与要求,也努力让自己做到。
可是她怎么也不知道,王爷竟对自己做了那等事。
王爷对她无心,从她进门三年有余,不曾碰过她,即便在她院子里过夜也是和衣而卧,更别提是宠幸她了。便是这样,他也仍不放心她,他派人送来的蔷薇花香,里面掺杂的药物早已使得她无法生育,他和尚书府的人一样的,他们只想要她一辈子安安静静地做姐姐的替身,也一辈子安安分分,不做他想。
尚书府的人不把她当亲人,王爷不把她当妻子,那她……到底是什么呢?
清欢坐在凳子上有些茫然,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直到小王爷爬上她的膝头软软地叫她姨姨,她才回过神。怀里的孩子白嫩可爱,可她心中除了怜爱之外,也还多了一份自己也说不出的悲伤。
错不在小王爷,错在她的父亲嫡母,还有王爷。
他若不喜欢她,不娶便是。要为姐姐守身,不娶便是,将她迎入府中,给的名分不清不白,不碰她的身子,让她按照姐姐那样活着,照料他和他爱妻的孩子……只因为家中庶出的女儿里,只她和姐姐生的像。
恶毒的念头一闪而过,清欢几乎想要把这孩子从自己腿上推下去,她眼眶发酸,内心深处充满挣扎。一边是想要报复的嫉妒与愤怒,一边则是自小所受到的教导以及父亲再三的叮咛。这一切都让她无所适从,她本来期盼着今日王爷前来,她好好的问一问她,昨日他与小郡主说的那些究竟是不是真的,什么叫她永远无法代替你娘的位置,什么叫她只是你娘在临终前为你们姐弟挑选的棋子……她虞清欢,难道是为他们而生的不成!
他们用着她,还要嫌弃她出身卑微是个庶女,还要嫌弃她没有资格进王府,还要商量着日后等到小郡主小王爷长成了就如何处置自己!
是啊,世间,根本没人知道尚书府又嫁了个女儿进淮阳王府,他们只知道尚书府的大女儿死了后,淮阳王一片情深,根本不近女色。
清欢心中恨极,面上却是温柔的:“小王爷乖,下来吃饭吧,一会儿还有功课要做呢。”
小王爷嘴一撇:“我才不要做,姨姨不要命令我,姐姐说姨姨得听我的!”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她呕心沥血照料这孩子三年,也不敌小郡主一句话。
是啊,在这些人心里,她不过是个卑微的奴婢。叫她一声夫人是给她面子,她要珍惜……她偏不!
清欢深深吸了口气,再抬头时眉眼已十分平和:“小王爷说的是,那日后,我就都听小王爷的了。”
小王爷露出得意的笑容:“今天晚上的功课我不写了!你帮我写!”
甚少有人知道清欢才气卓绝,尤擅琴棋书画,更擅模仿他人字迹,从前是写了字让小王爷临摹,如今却不是这样了。
她不想害这个孩子,只是想她再忍气吞声的付出,这些人也别痴心妄想。大家都是如此,谁比谁天生高贵?她是庶女,便活该如此被牺牲,不被人当作命看。
小孩子家家的,王爷事务繁忙,小郡主也不耐烦带孩子,可现在,她也不想带了。
小王爷尝到了“命令”的好处,再加上清欢不再教导劝慰,竟越发的跋扈起来。小郡主也想不到自己当日耳提面命的一句话就让弟弟跟那个鸠占鹊巢的女人疏远了,她心中欢喜,更是唆使小王爷离清欢远些,日子一长,几个月不往清欢这里来也是常有的事。清欢向淮阳王说过,结果淮阳王轻描淡写地说让她不要插手小王爷的事,那是他的儿子。
是呀,他的儿子,和姐姐的儿子。他们既想她将小王爷视如己出,又不愿意小王爷真正的依赖她。
当真是,可笑至极。
她渐渐地与小王爷疏远了,再见面的时候小王爷已经连一句姨姨都不叫了,夫人便是他对她最大的恭敬。可清欢并不在意,她只是想知道,等到日后,小王爷渐渐长大,王爷发现他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又会不会来怪她呢?
他满心沉浸在亡妻之痛中,什么都忘了,而她不是他的正妻,又凭什么为他劳心劳力?他瞒着她骗着她利用着她,却还因为她的身份低微瞧不起她。
她怎会以为这是自己的良人!
如今想起来,自己以往那般心动,宛如跳梁小丑。清欢想了很久才明白,也许王爷并非不懂她的情意,而是故意不懂。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会带着对他的情意,拼命地付出,直到榨干自己的最后一点价值。
等她死后,她甚至连跟他合葬的资格都没有。他们会厌恶地将她的尸身处理掉……清欢狠狠地打了个哆嗦,她得离开这里!一定!
尚书府是不会庇护她的,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可是这办法哪里是一时片刻就能想到的,日子该过还是要过,谁都不知道她心底酝酿着逃走的计划。不过在这之前,她仍旧安安分分地待在王府,每日打理王府事物,任劳任怨,即便小郡主小王爷再如何欺负她,她也不抱怨一句。
☆、第七十六碗汤(三)
第七十六碗汤(三)
男人听她语气中有些懊恼,登时笑了一笑,“在王府不好么,吃喝都有人伺候,你若是逃了,可想过出去要怎样过?”
“我当然早有准备,这些不劳你操心哎呀水进到我耳朵里啦!”清欢颇为恼怒,回身去推男人的手,男人被她这样刁蛮的对待也丝毫不怒,只是一双狐狸眼笑得更弯了,手指在她背上画圈圈,“你身子都给了我了,我自然是帮着你的。若是你愿意,咱们现在就走也可以。”
清欢登时瞪大双眼:“此话当真?”她早不想在这待了!
“当然。”这么好玩的女子,他总不能便宜了别人。
她嫣然一笑,“那好,你让开。”
许是太开心了,她抓起浴桶边沿的衣裳披到身上,出了浴桶就去换衣服,男人却哈哈一笑拦腰将她拦住,“这衣服有什么好穿,等到了我那儿,给你更好的。”
“不行!”清欢连连反抗,“我有东西要拿!”
男人见她分外坚持,就松手让她去,看着清欢裹紧外衣哒哒哒跑到床前,将被褥铺盖全部掀开,才发现这床是活动的可以打开。他挑眉,就瞧见她从里头拿出一个看起来很重的包裹,沉甸甸的,不知装了什么。
等到她拿好了也穿好了鞋袜,跑到他跟前眼巴巴地瞧着:“可以走啦。”
男人伸手想掂一下她的小包袱,结果她却如同小兽一般瞪大了眼:“不行!”
他暗笑她小心眼,即便不碰他也看得出来里头是什么,无非是些金银细软之类的,没想到这姑娘还是个小小财迷,这点金银他如何看得上眼。“走。”
将人抱起来,足尖轻点,便从窗户离去了。只剩下一桶还有余温的浴水,以及淡淡的余香。
这个屋子的主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一路上风声太大,即使被男人藏在怀里也仍旧觉得脸被吹得疼,清欢皱着脸,鼻子被吹得超级酸,等到停了,她觉得头晕目眩,站都站不稳。好在男人搂住她的腰,她才堪堪没有摔倒。
“……这是哪儿?”
“我家。”
清欢震惊莫名:“你……”
这也能叫“家?”她没有去过皇宫,可是和皇宫比起来这里也不遑多让吧?!“你到底是谁啊!”
“窦悔。”
三岁小儿都听过这名字。清欢这才知道自己遇到了个什么人物,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奸臣,与摄政王作对的大恶人,听说他在金銮殿上敢坐下,不把皇家放在眼里,杀人如麻,不将人命当回事。可她上下打量了窦悔一番,却好奇地说:“你看起来没那么坏啊。”
窦悔哈哈大笑,“人人都说我坏,唯独你这小娘子另辟蹊径,当真好玩。”
听起来像是把她当成玩具了,清欢被他揽着向府内走,沿途欣赏这府内风光,真是赞叹不已。王府本已足够大气磅礴,他的府邸却更是奢侈,便是那莲花池里的锦鲤,便条条价值连城。清欢曾在王府池子中见过,婢女说是番邦小国进贡而来,极其珍贵稀有极其难养,再加上路途远顿,很多在途中就已经死掉了。王府也仅仅只有一条,这人却奢侈的装满了整个莲花池!
“你真有钱。”她语带羡慕。
窦悔被她的语气逗笑了,“你也喜欢钱?”
“当然,我不仅喜欢钱,还喜欢享受,喜欢别人怕我,喜欢别人看到我就要低头,再也不能欺负我。”清欢听说过的,窦悔出身贫寒,完全是靠自己才有今天这样的低位。她出身也低微,她也可以像窦悔这样,凭自己的本事站起来,不去欺负别人,可至少也不让别人欺负她。
不能让别人把她的真心踩在地上践踏,然后还要嫌弃这颗真心不够明亮不够耀眼。
听了她的话,窦悔的黑眸中透出异样的光芒:“是吗,你也这么想吗?”
简直,和对金钱权势充满*的他一模一样呢。这样的小娘子比起那些笑不露齿张嘴就是女德女训的千金们可有趣多了,本来想带她玩玩就算的,若她是这般想法,倒是可以留在身边。
找不到说说心里话的人也是很寂寞的啊,他满腔的伟大抱负野心根本没人懂,这种难过岂是一两句话能形容的?
想到这里,窦悔兴高采烈地发出邀请:“要不这样吧小娘子,日后你就留在我身边,我自然能让你过上这样的日子,再也没人敢欺负你,谁看了你都害怕。”
“我才不要靠你呢。”清欢伸手捞了下垂柳,暗自惊奇已是深秋,这府里却还是一副春景。“我靠自己也能让别人不敢欺负我。”
哎呀呀,越是这样越让他有种想把她留住的冲动了呢。窦悔眼睛都亮了起来,“那你先在我这里住着,住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他这辈子没有过朋友也没有亲人,在这一点上窦悔从不觉得自己孤独,可是从某个方面讲,他的想法他的恶作剧他的野心也没有人懂,甚至别人听了他的话都觉得他异想天开大逆不道——那就比较令人遗憾了,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难得这小娘子不怕他,能跟他心平气和的说说话聊聊天,感觉也挺不错的。
他一开心,竟觉得眼前这是自己的知己了,再加上两人有过身体上的亲密接触,本来对男女之事毫不感兴趣的窦悔更是觉得小娘子是老天爷送他的礼物。
虽然他不信天,但不代表他不能对天发毒誓,也不能代表他不会偶尔虚伪的感谢一下对方。
清欢觉得他的态度殷勤的有些过分了,明明在洗澡的时候还是一副邪气四溢的样子,现在却——怎么说,热情过头?
还从没有人对她这么好咧。
她也不是不领恩情的人,当下对窦悔笑了一笑:“我叫虞清欢,不叫什么小娘子。可我现在不想姓虞了,你叫我的名字吧。”横竖没名没分的都“嫁”过人了,身子也被占了,要那些闺誉名节做什么,不当吃也不当穿。
再说了,也许是被窦悔带的,虽然两人相识很短,可他这人身上有股奇怪的感染力,竟让她觉得……给淮阳王戴个绿帽子也没什么不好。那人虽然不喜她,也不近她的身,却极好面子,若是被他知道她不仅失了身还跟人跑了,真期待对方脸上会出现什么表情。还有尚书府,她都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窦悔哈哈大笑,非常欣赏她不拘小节的样子,但是又突然想到什么,“你可要喝避子汤?”
清欢听了翻了个白眼,“喝什么喝,淮阳王那厮早给我下了药,我又不能生孩子,有什么好喝的。”
窦悔嗤笑一声:“人人都道摄政王是谦谦君子刚正不阿,到头来也是会拘泥于后宅阴私之人。”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清欢随口说了一句,却猛地想到一件事,“听说你跟王爷很不对付?”
“一正一邪,一黑一白,如何对付的起来?”
“那可太好了。”清欢眼中闪烁着光,“我对他知之甚深,既然你我都是一条路上的人,我也不吝于帮你一把。”
“哦?”窦悔笑起来,“不后悔?”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我便是这般狠毒之人。”他既对她无一丝尊重怜意,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倘若连她自己都不够爱惜自己,那别人又如何会爱惜她?只会像淮阳王与尚书府那般糟践她罢了。“更遑论小郡主一直认为我这庶女出身的人身份低贱卑微,我倒不如恶毒一次给她看看。”
总不能让自作聪明的小郡主错了不是,她可是很贴心的呢。
窦悔更欣赏她了,若她在这里纠结不舍,或是求他不要跟淮阳王作对,他绝对会一脚把她踢出去。
清欢就被安排住在窦悔院子里,两人相处久了,她才发现这个大奸臣大恶人跟外面说的不一样。传言他是□□之子,自幼在妓院长大,大字不识得一个,可她分明见到他写字读书的样子,学识渊博不下于她那位以才华著称的父亲。外头还传言他府中都是皇宫的样式,每天回到府上,下人们跪地迎接口呼万岁,他自己便换上龙袍作威作福,美人塞满了整个府邸;可清欢所见分明也不是这样,这府邸虽然豪华,却并不嚣张,更没有皇宫的装扮,下人们不多,个个沉默寡言却忠心耿耿从不捧高踩低,窦悔也不穿龙袍,他觉得明黄色的龙袍颜色像屎,嫌不好看,府里还一个美女都没有——啊不,有,就一个,是她。
不过外头还传言他是三头六臂青面獠牙一日三餐都吃小孩呢,可见传言不可信。
就像大家都说淮阳王君子品性嫉恶如仇宽宏正直,实际上不也是个瞧不起庶出容不下她连名分都不肯给的小气鬼么。
相比较起来,还是窦悔更合得来。
☆、第七十六碗汤(四)
第七十六碗汤(四)
两人平日里总是共桌而食,早已习惯了彼此的仪容姿态,这一日恰逢天降大雪,朝廷给了休沐,窦悔便同清欢在房里吃起古董羹来,如今两人也已相处了两个多月,互相都很是熟悉,清欢边吃边道:“我往日在尚书府是吃不到这个东西的,后来进了王府,王爷偏爱口味清淡的,我却是个重口味,凭什么我要迁就他,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谁管得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