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个主体,主营业务五花八门,三年一期首次审计,时间只有一个月,算上写报告和底稿送审的时间,现场时间最多只有三个星期。
等到感觉状态稍好一些,唐以微立即打电话给陶静茹:“时间能不能再宽限点?”
陶静茹斩钉截铁地回复:“不行,时间定死了,不然“尚源”凭啥给三倍的价格。”
唐以微头皮发麻,这是要他们十个人脱皮的节奏啊!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咬着牙上呗!
到达尚源集团已经是中午时分。
大家在食堂吃过午饭后,自动自发地把例行的两小时午休取消了,同时被取消的还有他们的休息日,以及所有娱乐活动。
在未来的三周里,工作将是他们的所有。
这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战役。
饭后先是一个券商主持的三方会议。
三方会议结束后,唐以微又给项目组开内部会,她先大概讲了一下“尚源”公司的情况,然后就开始布置任务,每个人的详细分工情况。十个人分三个小组,每组十几家公司,剩余的一个人专门跑银行询证和往来函件。
所有人的神情都无比凝重,因为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这将是一场艰苦绝伦的硬仗。
会议结束前,唐以微再次强调每日工作的重点:“每天晚上,每个组都要交底稿和调整报表给我复核,我会汇总数据做合并,哪个组交完当天的任务就可以回去休息。”
散会的时候,每个小伙伴的表情都难掩苦楚,未来三周,睡眠会是他们最昂贵的奢侈品。
作为这个团队的掌舵人,唐以微她心里无比清楚,只有团队协作,分工明确,分秒必争,才有可能完成这项史无前例的艰巨任务。
在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资料前,唐以微给赵景宸打了个电话。
答应他的西湖醋鱼,要爽约了。
电话接通,响了三声后,被他按掉。唐以微一愣神,他的微信已回了过来,“抱歉,在开会,结束了我打给你。”
时不待人,唐以微放下手机,开始工作。
快速翻过几本账册后,唐以微的眉头愈发深锁,这么大的集团公司,本以为会很规范,问题却比她预料的要多很多。
公司内控不规范;财务核算不严谨;甚至使用古老的会计准则;财务都是凭票入账;对财务数据基本上不分析不利用。甚至有账外,大量跨期,收入不确认全在预收款挂着。一旦按照企业会计准则调整,带来的税务成本,都不是一个审计小兵拍脑袋能决定的。
她愈发感觉形势严峻,未来势必只能是各方沟通,调整方案,边辅导,边审计,工作量无疑又增加不少。
看资料看到晕头转向的时候,赵景宸的电话回了过来,唐以微快步走到办公室外面的走廊,才接起电话。
赵景宸刚开完一个拢长的会议,回到办公室。看了看腕表,开始跟女朋友报备,“以微,我还有一小时下班。路上如果不堵车,半个小时能到家。”
唐以微不由心虚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语调无奈地说:“不好意思,今天新接了一个审计项目,我现在已经在安徽了,晚上赶不回去了,我应该会在这……”顿了顿才说:“呆上一段时间。”
赵景宸:“一段时间是多久?”
“……三周。”
赵景宸沉默了,一脸的黑线。
电话那端的人始终不说话,唐以微都能想象出,他那极度不爽的表情。无端就有点内疚,自己这个女朋友当的,是不是很不称职?
她的歉意包裹在温柔的话语中,“景宸,要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话音中依旧是浓浓的不满。
唐以微无奈地笑了,“到物业拿我家的备用钥匙,每周去给绿植浇一次水。”顿了顿,又补充道:“那把钥匙以后就放在你那。”
唐以微酷爱绿植,只可惜她的工作性质,注定不能有规律地照料它们。大半个月后归家,放眼望去,或枯黄或凋零,已是寿终正寝大半,侥幸存活下来的,也是奄奄一息。
迫于无奈,她存了一套备用钥匙在物业,如果出差时间长,她就会通知物业,让他们上门有偿照料。
挂掉电话,赵景宸颇为苦楚,刚刚失而复得的女朋友,一走就是三周。
还有,我压根儿不会伺候花花草草,万一牺牲了几盆,女主人回来会不会生气?压力好大。
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从此能自由出入她家。怎么说,也算是前进了一大步。
唐以微不在家的日子里,赵景宸接手了“园艺师”的职责,他是那样恪尽职守,每天晚上都会去唐以微家呆上一两个小时。
很明显,唐以微是个绿植控,家里养的绿植数量可观,种类繁多。
他每天都一盆盆地仔细察看绿植的生长状况,摘除枯黄的叶片,再定期浇水。甚至为了了解几盆叫不上名的绿植的生长属性,他还认认真真上网做了功课。
呕心沥血程度,不亚于研发一款新游戏。
不仅如此,他还接手了“保洁工”的职责,隔三差五做做拖地擦灰的清洁工作。
这三周,对赵景宸而言,只觉得史无前例的漫长。
而对于三百公里外的唐以微一行人,这三周却是无比短暂,时间也仿佛永远都不够用。
每天都有海量的工作在等待大家,每天凌晨躺下的时候,每个人的脑海,都想着明天需要完成的工作。一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全是一张张账页、票据、报表,还有让他们痛不欲生又最为关键的底稿。早晨被闹钟喊醒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工作。
他们在与时间赛跑。
这是一段与世隔绝的日子,没有任何的娱乐消遣,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了最低,毫不夸张地说,连喘气都担心在浪费时间。
除了强大的疲惫感,真正是弹指一挥间。
进驻“尚源”的第一天,吃过晚饭,唐以微开始写工作计划。等她合上电脑时,闹钟的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三点了。
第二天,为了节省时间,负责库存和各项资产盘点的cpa林羽静,就改变了走路的方式,改为一路小跑的前进。
第三天,从大清早起,林羽静就一头扎进了“尚源”庞大的库房。十点多才跑会办公室,一口气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水后,她喘着大气开始跟唐以微吐槽:“我去,那还能称之为库房吗?简直就是个垃圾房。”
“尚源”的管理不规范之多,打唐以微第一天进驻就发现了,用“罄竹难书”都毫不夸张。
可是既然来了,问题再多,再难审,也硬着头皮要审下去。
唐以微从电脑前抬头,温和地问:“那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二话没说,直接电梯上五楼杀进谢总办公室。我明明白白告诉他,如果不能在两天内把库房整改好,我们将无法正常开展工作,审计团队就只能先暂时撤离贵公司了。”
唐以微笑了,立马竖了个大拇指给她,她带出来的兵,是越来越让她刮目相看了。林羽静的这个“以退为进”的策略,用的真是四两拨千斤。
“谢总什么反应?”她追问。
“嘿嘿。”林羽静一副得逞后的得意,“谢总当然被吓到不清,我们如果撤离,上市还怎么顺利进行。他现在就在库房监督整改,说今天下班前肯定搞定。”
非正常审计工作,只能使用这类非正常手段,一个月完成偌大的集团审计,甲方的积极配合至关重要。
“羽静,想想还忘了什么?”唐以微提醒道。
跟她预料的一样,几秒钟后,林羽静一拍脑门,又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十五分钟后,在“尚源”高高的煤山前,身材瘦小的林羽静气急败坏地跟人高马大的谢总说:“如果煤炭现场两天内无法达到盘点要求,我们将无法开展工作,审计团队只能暂时撤离贵公司。”
谢总有点绝望地仰望那三层楼高的煤山。一个上午,这个瘦弱的女孩一直在挑战着他的神经。“我们将无法开展工作,审计团队只能暂时撤离贵公司。”这句话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听到了。
在未来的二十天里,这句话他还将无数次听到。
☆、第四十四章
一个下午,“尚源”的许多员工都看到,他们尊敬的谢总戴着安全帽,顶着烈日,站在高高的煤山前,看着前方不远处几台大型推土机在往返推送着煤炭。
下午五点多,唐以微去参观了煤山现场,煤山已经是旧貌换新颜。许多个整齐划一的圆锥形煤堆,一个个像经过雕琢打磨的艺术品一样。
只要用公式计算出一个圆锥形的重量,答案迎刃而解,得出的数据也无疑更为精准。
正勤所的审计师遵从职业使命的精神,力求极致精准的态度,彻底刷新了“尚源”高层对审计业的认识。
第四天,甲乙双方的会议上,唐以微团队的审计项目经理肖云峰,面色凝重地提出:“谢总,你们资料准备的速度和质量太低,我们目前想要快速开展工作,可以说举步维艰。如果这种现状一天内不能改观,审计团队只能暂时撤离贵公司了。”
整个会场气氛压抑到极致,最终妥协的只能是甲方。
会议上,谢总坚决地表态:从他自己做起,带头加班,审计师什么时候走,他就什么时候离开。于是,从不加班的谢总,天天带领着公司团队的几个人,加班到十二点以后。最终,积极配合、机具挑战精神的甲方团队感动了乙方。
第八天,又是甲乙双方的会议上。“正源”的财务总监委婉地提出:“如果销售合同、发票凭证等方面有少许差异,各位会计师能否包容一下?”
为了增加财务报表的可看性,上市公司虚增销售利润,粉饰财报,在审计圈早已不是新鲜事了。
唐以微刚想发声,却被跟了她已经两年多的cpa丁毅彬抢了先,他先是一声冷笑,“你们知道现在监管有多严吗?包容一下?你这是让我赚着买白菜的钱,担着卖白.粉的险。你说我是该跟你说“yes”还是说“no”?”
财务总监面色尴尬,被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
片刻后,丁毅彬面色一沉道:“如果下次你们还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我们审计团队只能撤离贵公司了。”
因为事务所刚刚经历被证监会处罚,丁毅彬的反应不免过激了一些。
对于手下人的越俎代庖,唐以微倒也没怎么介意,甚至还在心底暗暗拍手称快。审计师必须要有自己独立的判断和分析,对于过分的要求不能纵容,就应该是这样强硬的态度。
对客户有求必应,更是审计师的大忌。
她开始认真考虑,她是不是该退居幕后了?现在手下的这些兵,绝大多数都可以出来独当一面了。
第十三天,做利息测算的苏晓菀做底稿做的哭了。她交上来的底稿好几个地方出错,唐以微只能打回去让她重做。那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她边做边抹眼泪。唐以微心一软,说我来做,你先去睡吧。倔强的苏晓菀不肯,最后还是两个人一起修改好,才回宿舍休息。
毕竟入行才刚刚好一年,也许对她来说,这样的工作压力真的太集中太强大了,做底稿做哭是一种压力的释放,也是一种成长。两年后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审计合伙人,独当一面带小组驻外审计了。当然,这是后话。
审计过程中,并非都是凄苦,也有苦中作乐。
第十五天,墙上挂钟上显示的时间已过凌晨十二点,办公室外月黑风高,办公室内却是灯火通明,大家依然在挑灯奋战。
正在做资产折旧底稿的cpa聂涛,一脸的苦大仇深,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后,提议道:“困死了,大家说说笑话吧,不然实在撑不下去了。”
唐以微头也未抬地积极回应:“我赞成,聂涛,就从你开始,每人一个笑话。”
聂涛稍稍想了一下,开腔道:“前两天我做了个梦,梦见马上就要交底稿了,而我的底稿还一点影子都没有,我那个心急如焚啊。结果诸葛亮突然穿越到我梦里来了,他摇着他那招牌的鹅毛扇,安慰我道:想当年面对十万支箭的大项目的时候,我都不着急,还不是拉着鲁肃在最后一晚,熬了个通宵,草船借箭,完美搞定。说完诸葛亮摇着鹅毛扇淡定的消失了,顿时我也跟着淡定了,然后我就淡定地从梦中醒来了。”
他的故事一说完,顿时爆笑全场。
底稿大概是每个审计师的噩梦。
就着聂涛起头的底稿话题,于莎莎接棒第二个笑话。
“前一阵,我和在“四大”做会计师的大学同学吃了顿饭,这个笑话故事就是她说给我听的,真假就不得而知了。她说美国监狱现在的新趋势,就是组织狱中的犯人学习,有学习编程,还有的学习会计知识,课程五花八门。臭名昭著的圣昆廷州立监狱,典狱长曾经非常骄傲地对采访他的记者说:“从前67%出狱的犯人都会二进宫。但是,在监狱学过做审计底稿的囚犯,没有再返回监狱的情况发生。”最后还是一个刚出狱不久的囚犯道明了真相,他心有余悸地说:“太可怕了,我情愿在外面饿死,也不想再进去做审计底稿了。”
第二个笑话又是爆笑全场。
每位从业多年的audit(中文译音:奥迪特,意为审计人员)都有一肚子的苦水,苦日子过多了,必须学会苦中作乐的自我调剂,不然肯定难以支撑下去。
每一位资深奥迪特果然都是妥妥的段子手。
林羽静是从另一家事务所跳槽过来的,她开始跟大家回忆人生的第一次审计:“我第一次审计就碰到了一家农业集团公司。农业?你们能想象的出来吗?我去的第二天,就被派去猪圈盘点一大群猪,但是猪又会跑来跑去,不会老老实实呆在那,于是我就想啊,数过的猪就把猪尾巴打个结,后来实际操作起来不太方便,我又决定点完一头猪,在猪尾巴上栓根红布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