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娴儿连一句话也不愿多说,见小枝已照她的吩咐去安排,她便独自一人寻了条僻静的小路,慢慢地走了回去。
遇上这样的事,心情不佳是难免的。饶是她一向自认狼心狗肺,说到底也并不能毫无压力地把自己的亲爹当个陌生人来对待。
“雇人殴打自己亲爹”这种事若是传出去,少不得要被骂作忤逆不孝。这种罪名,送到衙门里是要被打死的,让朝廷知道是要截县里鼓楼角的!
虱子多了不咬人,郑娴儿发现自己如今是愈发胆大妄为了。
不过,这狠毒无情六亲不认的本性,还真是跟自家老爹一脉相承啊!
回到落桐居,韩婆子立刻迎了上来:“奶奶,刚刚慎思园的人来过,说是陈四小姐又闹起来了,一院子的人都压不住她,二奶奶气得犯了头疼,正喝药呢!”
郑娴儿皱眉:“一院子的人连一个疯子都看不住?找几个人按着捆了,一碗安神汤灌下去不就没事了?”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韩婆子欲言又止。
郑娴儿冷笑道:“‘毕竟’什么?你我知道她不是真疯,她自己也知道她不是真疯!她要真有心解决问题,这会儿还用受这份罪?她自己选择当个疯子,难道还要我上门求着她好好说话不成?”
兰香跟了进来,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二奶奶还在月子里,如今府里是奶奶当家,这么大的事难道也不管不问么?这事儿若是传到外头去,还不知道要说咱家什么呢!”
郑娴儿立刻接道:“说咱家什么都是二房的事!这件事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等二公子养好身子补一个名分给她,不然还能怎样?这事也来找我,我是能替二公子娶了她,还是能替二公子把清白之身还给她?”
兰香和韩婆子都不知该如何反驳,郑娴儿便闷闷地坐着,冷笑起来。
当她看不出呢——哪里是陈景真又闹起来了?分明是朱氏耍了手段,想让她为这些烂事焦头烂额,好让太太觉得她没有管家之才呢!
这些下三滥手段,不要太明显好吗?
春杏从外面进来,急道:“大门外面有人自称是陈家三少爷,吵着要来见他妹子,奶奶您看要不要叫他进来?”
郑娴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陈家三少爷,该不会是昨晚那个……
他不是刚刚挨了楼阙的打吗?
郑娴儿本能地觉得不妙,忙道:“你去当面告诉陈三公子,就说楼家后宅的女人不能在府里私会外男,娘家兄弟也不行!陈三公子要见妹妹,请他安排府里的车马仆妇来接陈姑娘回娘家,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等咱们二公子身子养好了,自然会亲自去陈家接她回来!”
“可是陈四小姐如今还不算是二爷的妾侍啊!”春杏觉得这样做有点不妥。
郑娴儿不以为然:“怎么不算?难道陈家对四小姐的去处另有安排?”
春杏想了想,忽然转忧为喜,飞跑了出去。
郑娴儿见她已领会,便安心地在绣架前面坐了下来。
她并不担心陈三公子会纠缠不休——任谁都看得出来,陈景真一旦离了楼家,就永远不会有人去接她回来的。
陈家不会愿意冒这个风险。
果然,春杏没多久便奔了回来,笑嘻嘻地道:“奶奶猜得果然没错!那陈三公子听了奴婢的话,装模作样地说了句‘改日叫婆子来请’,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我还当他多疼他妹妹呢,原来也是哄人的!”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依旧低头去摆弄她的刺绣。
春杏在旁边看着,一会儿又笑道:“说起来,那位陈四小姐还真是可怜!二奶奶根本不想管她,二爷也不疼她,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小姐,如今硬生生被折腾成个疯婆子了!”
“她不会疯太久的。”郑娴儿换了一色丝线,淡淡地道。
楼阙出府的消息,某些人如今应当已经知道了。这时候还不调整策略,更待何时呢?
这件事,郑娴儿还真没有猜错。
当天晚上,陈景真穿了一身素洁的白衣,长发披肩,仙子一般袅袅婷婷地出现在了落桐居。
郑娴儿有些诧异,面上却不显,随手扯了一匹素绢遮住绣架,起身迎了上去:“这真是稀奇了,哪阵风把陈四小姐给吹来了?”
陈景真坐了下来,冷笑道:“我还没死,三少奶奶很失望吧?”
“三少奶奶”四个字,差不多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郑娴儿挥手撵了小枝出去,低头喝茶。
陈景真看着自己这边光溜溜的桌面,气得红了脸:“来者是客,你竟连一杯茶都不肯给我喝?”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道:“不知道陈四小姐的口味,不敢贸然奉茶——我的丫头给人倒茶一般要加砒霜,万一你只喜欢鹤顶红,那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陈景真气得直瞪眼,温婉形象荡然无存。
郑娴儿很满意这个效果。
沉默地对坐了好一会儿,还是陈景真耐不住性子先切入了正题:“我听说桐阶出门了,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
郑娴儿但笑不语。
陈景真等不到她的回应,只得厚着脸皮继续说道:“你不用这么敌视我,我是来跟你谈交易的。”
郑娴儿懒洋洋地摆弄着手指:“楼阙不是我的,很抱歉我没有办法把他卖给你。”
陈景真立刻接道:“但你有办法让他接受我!”
郑娴儿庆幸自己这会儿没有喝水,否则没准要呛死自己。
她真的很想撬开这位陈四姑娘的脑壳,看看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啊?
陈景真看见郑娴儿一脸不以为然,不禁急了:“你好好想想!如果桐阶娶了别人,他还会跟你好吗?他的妻妾会允许他一直跟你这么继续下去吗?你们现在这样,长久不了的!”
“所以?”郑娴儿坐直了身子,一脸悲悯地看着陈景真那张写满焦急的脸。
没错,就是看傻子的那种悲悯。
陈景真站了起来,认真地道:“我要你说服桐阶娶我!只要我成了五少奶奶,我可以对你们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件事对你有利无害,你没有理由不答应!”
“五少奶奶?”郑娴儿有些哭笑不得,“陈四小姐,你是这几天喝安神汤喝傻了吗?”
她的嘲讽丝毫不加掩饰,气得陈景真脸红脖子粗:“连你也瞧不起我吗?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那件事不是自愿的!桐阶不是那么浅薄的人,他不会因为我跟过别人就瞧不起我!我再怎么不清白,至少比你干净几分吧?”
“这样啊?”郑娴儿轻笑。
陈景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咬着牙补充道:“我是一定要嫁给桐阶的,哪怕做侧室我也认了!这个忙你不帮也得帮,否则……否则等我嫁过来,第一个要收拾的人就是你!你别以为我就拿你没办法,我有的是手段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就等你嫁过来再说吧!”郑娴儿往软榻上一靠,连冷笑的力气都不愿意浪费。
第58章 你是人是鬼?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终于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虽然管事婆子们还是时不时想给郑娴儿制造一点小麻烦,但郑娴儿一向不在乎自己的颜面,更不在乎别人的颜面,于是几个回合下来,竟也没有人能从她手上占到便宜。
趁着风平浪静的这几天,郑娴儿总算可以把心思放在那幅《百寿图》上,落桐居的丫头婆子们也算是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摊上这么个每天惹是生非不安生的主子,她们也很无奈啊!
不过,没等兰香她们高兴太久,第四天上,郑娴儿又换了新衣裳要出门了。
兰香和韩婆子她们这几个月已经被郑娴儿骂怕了,虽然知道她极有可能又要出去勾三搭四,这会儿也没胆量拦她了。
于是郑娴儿带着小枝,在落桐居众人异样的目光之中,一路风风火火地出了楼家大门。
去向,是城西刘家巷。
郑娴儿生活了十七八年的那个地方。
巷子宽不逾一丈,仍旧如同从前一样泥泞坎坷,旁边人家的院墙还歪歪扭扭的,像是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
马车是进不去了,郑娴儿只得下了车,提着裙角慢慢地前行。
路上几个玩耍的孩子像见了西洋景似的围上来,绕着她跑来跑去。
郑娴儿认出了其中一人,随手从人家的后墙上掰下一块干土墙皮丢了过去:“狗剩子,好狗不挡道听过没有?这半年你是一点长进也没有啊?”
那男孩细胳膊细腿的十分灵活,挨了这一下子之后站在原地怔了半天,久久不能接受自己竟被人打中了的事实。
郑娴儿见无人拦路了,便仍旧提起裙角,踩着地上的石头走了过去。
狗剩子终于醒过神来:“你……你是老郑家那个野种他姐?”
郑娴儿抬手撸了撸袖子:“半年没揍你,皮痒了?”
狗剩子看到这个动作,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立时退到了墙角:“大姐,真是你啊?不是说你爹把你卖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郑娴儿看见那小子黑亮的一张笑脸,忍不住伸手拍了他一巴掌:“亏你还知道叫‘姐’!我又不是死了,怎么就不能回来了?走开别挡我道!”
几个孩子齐齐瞪大了眼睛,看怪物似的盯着郑娴儿,一个个都把后背贴在墙上,好像生怕郑娴儿扑过去吃他们似的。
“怎么回事?”郑娴儿大惑不解。
狗剩子是她先前最相熟的,此时当仁不让,只好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姐,你真没死啊?”
“谁说我死了?”郑娴儿皱眉。
狗剩子拍着巴掌道:“原来你没死,我们算是白哭了!二柱那个傻子还去你家偷了你一件破棉袄给你造了座坟,真是笑死了!”
“给我造坟?衣冠冢啊?”郑娴儿哭笑不得,心里却不知怎的有些发酸,忍不住又伸手揉了揉那小子乱糟糟的头发。
狗剩子低下头,用力搓了搓鼻子:“他们说你被人买去配阴婚了,棺材就是洞房,拜完花堂肯定要立马杀了装棺材的!这也不是我们几个人瞎猜,就连我娘提起你来,都抹了好几回眼泪呢!”
“配阴婚是不假……”郑娴儿苦笑了一声,“不过,谁说配阴婚就得死呢?”
狗剩子跳着脚急道:“配阴婚当然要死,人人都知道啊!你嫁了个死人,你男人在阴间等着你,你怎么能不死?就连你爹和你弟,不是也在路口替你烧了好几回纸钱吗?七月十五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弟烧纸,他还哭着说老郑家对不起你呢!”
郑娴儿先是莫名其妙,后来靠在墙边站了一会儿,忽然茅塞顿开:“难怪我上轿的时候那老东西哭天抹泪的,原来他不知道我不用死!”
“奶奶在说什么?”小枝有些糊涂。
郑娴儿攥着她的手,自嘲地笑了一声:“小枝,你信吗?我爹卖我的时候……他以为我嫁过去当晚就会死,他卖的是我这条命!”
小枝听得怔了,许久没有言语。
郑娴儿仍旧提起裙角,慢慢地走着:“难怪他这大半年都没来找我,原来……他大概是直到贞节牌坊立起来之后才知道我还活着的吧?——我的亲爹啊!”
小枝不敢接话,狗剩子和那几个孩子也都安静了下来。
郑娴儿扯了扯唇角,笑得十分落寞:“先前我总觉得楼家有规矩没人性……如今看来,楼家对我实在是太仁慈了!我都嫁过去半年多了,儿子也过继进门了,他们竟然还没把我装棺材埋了……跟我爹相比,楼家老爷太太简直是弥勒转世、观音再生啊!”
小枝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奶奶,您前儿还猜测说老爷大概是准备等正月里开了祠堂、给梁哥儿上了族谱之后再杀您的!”
“那也比我爹强。”郑娴儿悻悻地道。
而且,楼家要杀她,至少还有个理由是因为她不守妇道。
不像她那亲爹,为了区区六十两银子,就把她这个人、她这条命一起打包卖了。
狗剩子他们一路跟着郑娴儿走到了郑家院门外,终于有个孩子忍不住问道:“娴姐姐,你爹被人打了,你知道不知道?”
郑娴儿站在门口定了定神,冷笑起来:“我只怕打得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