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中午,楼阙终于从郑娴儿的床上爬了起来,见过父母之后就出门会友去了。
郑娴儿不想继续躺着,也便拖着大病初愈的虚软的身子起了床,带上小枝乘车出门去看她上次挺中意的那家茶楼。
那茶楼的旧主人经营不善急于脱手,倒是跟懒得费事的郑娴儿一拍即合。
既然都是开茶楼,以后装修上几乎不用费什么事,随便刷刷漆换几套桌凳,再换一块招牌就可以重新营业。
若非黎赓搞出了那么一档子事,这会儿那茶楼早已经是楼家的产业了!
郑娴儿心里抱怨着,竭力控制自己不许多想。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今天下午楼阙要见的人,应该会有黎赓那个呆子。
照黎赓的性情,不会对楼阙有所保留的。
这也是郑娴儿知道自己今天下午绝对躺不住的一个原因。
马车在茶楼外面停了下来,郑娴儿丢掉心事,扶着小枝的手走了进去。
茶楼中一如既往地冷清。侍茶伙计迎了上来,认出二人,脸上的神色微微有些尴尬。
但他并未多说,招呼二人坐下之后,便进去请了掌柜的出来。
郑娴儿吃着点心,笑道:“今儿我们可是带着银子来的,吴掌柜怎么这么愁眉苦脸的?不会是要反悔吧?”
吴掌柜尴尬地“嘿嘿”笑了两声:“实在对不住……”
“怎么?”郑娴儿大为诧异,“真要反悔?你们找到更好的买主了?”
吴掌柜尴尬地点了点头。
小枝“啪”地拍桌站了起来:“欺人太甚!我们付过定金的,你说反悔就反悔?这样的信誉还做什么生意?难怪连一家小小的茶楼都开不下去!”
吴掌柜被一个小丫头当面训斥,脸上立刻就挂不住了。他跟着站了起来,嘲讽道:“茶楼是我的,我愿意卖给谁就卖给谁!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傻子才会老老实实地等着你们!”
小枝气得差点要掀桌,郑娴儿抬手拦住了她:“罢了,买卖不成仁义在。”
吴掌柜得意洋洋地笑了:“哎对喽——楼三奶奶是个明白事理的!”
郑娴儿依旧稳稳地坐着,漫不经心:“咱们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半个月之内我若不来,定金便是你吴掌柜的了;而你吴掌柜若是食言,要三倍赔偿我的定金。——吴掌柜,拿钱来吧!”
郑娴儿当时预付的定金不多,区区一千两而已。
而今日吴掌柜要赔她的违约金,应该是三千两。
吴掌柜脸色一黑:“楼三奶奶,您这是抢呐?”
“吴掌柜,你的脸呢?”小枝叉着腰骂了回去,随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拍在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这你也能赖?”
吴掌柜伸手要夺,却没有抢赢早有防备的郑娴儿。
小枝的脸色更难看了:“怎么,还要抢?吴掌柜,你这张老脸喂狗了吧?我们也不跟你废话了,奶奶,咱们直接报官去!”
郑娴儿站起来要走,吴掌柜冷笑着叫住了她们:“慢着——”
“你还有什么话说?”小枝转过身来。
吴掌柜拍了拍手,旁边竟有好几个人高马大的茶客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意思?”郑娴儿脸色微变。
吴掌柜“嘿嘿”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拍在桌上:“楼三奶奶,我也不欺负你一个妇道人家。这是你们的定金,我一文钱也不少你的!”
郑娴儿并不看银票,只看着吴掌柜那双浑浊的眼睛:“说好三倍就三倍,少一文钱也不行。”
“楼寡妇,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吴掌柜的脸色立刻阴了下来。
先前的那几个茶客呈包围之势向这边走了过来,显然是吴掌柜早安排下的人。
郑娴儿不怒反笑:“在桑榆县,敢逼我吃‘罚酒’的人真的不多了。”
吴掌柜眯缝着眼,扯出一丝阴笑:“那我今天就让你见见——给我把这个臭娘们扔出去!”
那几个假茶客果真围了上来,摩拳擦掌便要动手。
“住手!”楼上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郑娴儿仰起头,便看见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缓缓地走了下来。
真的是个“少年”。他看上去只十五六岁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却硬是微微地眯起了眼睛,露出几分挺吓人的厉色来。
不过,这张脸可真好看呐!
不同于楼阙那种棱角分明弧度完美的好看,这个少年的好看是属于那种很精致的,秀美。
比郑娴儿先前看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美,但却奇怪地并不会被错认成女子。
有趣。
郑娴儿的眼睛亮了起来。
那少年下了台阶,吴掌柜立刻迎了上去:“公子,您怎么亲自下来了?”
少年走到郑娴儿的面前,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开了尊口:“你就是楼家那个寡妇?那幅《百寿图》真是你亲手绣的?”
他的声音很好听,郑娴儿却听得连连皱眉:“你家大人没教过你怎么说话吗?”
那少年愣了一下。
郑娴儿以为他要发怒,却见他一怔之后,随即露出了笑容:“是晚生失礼了。晚生楼明安,京城人氏。初识楼三奶奶,不胜荣幸。”
这态度变得太快,郑娴儿一时倒诧异了。
惊愕过后,她又皱了皱眉:“那么巧,你也姓楼?”
吴掌柜在旁边“嘿嘿”了两声:“人家明安公子家里祖祖辈辈都姓楼,不像三奶奶您家里,半中间儿改了姓,连祖宗都不认了!”
原来楼老爷子先前并不是姓楼的,后来不知怎的入了先皇帝的眼,被赐了国姓,于是儿孙也都跟着姓楼了。
不错,“楼”是国姓。
眼前这小公子也姓楼,恰巧又是京城来的,该不会是什么天潢贵胄吧?
这个念头在郑娴儿的心里闪了一下,随后就被她忽略掉了。
想想也不可能啊,天潢贵胄怎么会跑来桑榆县这种小地方?
而且,这明安公子身上虽有几分贵气,比起楼阙来却是远远不及,想来应该不是什么很高的门第。
多半是个富商什么的吧?
郑娴儿在心里考量了一番,面上只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明安公子有何指教么?”
没等楼明安答话,吴掌柜已在旁冷笑道:“这是我们清韵茶楼的新主子,你就别套近乎了,没用的!”
“放肆!”楼明安厉声呵斥。
尖细的眉梢向上一挑,倒真有几分气势。
吴掌柜吓了一跳,忙弯下了腰:“公子,这刁妇她……”
郑娴儿眯起眼睛笑了:“我原以为吴掌柜只卖茶楼,没想到您是连自己个儿也卖了啊?早说嘛——这茶楼单卖能卖出六千两,再加上您这个人放在一起卖的话,大概要倒赔三五千两才有人要吧?”
吴掌柜闻言自是气得跳脚。
楼明安冷哼一声,半点好脸色也没有给他:“吴掌柜,我先前只当你是个老实的生意人,没想到你竟这样无耻!既有契约白纸黑字写着定金三倍赔偿,你就不该抵赖;如今你既要抵赖,又要命恶奴撵人,莫非你桑榆县是没有王法的吗?对待楼三奶奶一个五品诰命你都胆敢如此,若是对待平民百姓,你是不是就直接杀人夺财了?”
吴掌柜被他训斥得一个字也不敢多说,脑袋恨不得耷拉到地上去。
郑娴儿在旁边看得暗暗称奇。
从吴掌柜的这番表现来看,这小少年的身份怕是有点儿耐人寻味啊!
他若只是寻常商贾人家的小少爷,吴掌柜哪有胆子借他的势来跟楼家叫板、又怎么可能这么老老实实地在他面前装孙子挨训?
看样子,是个大人物?
郑娴儿不禁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楼明安等了一会儿不见吴掌柜开口,抬脚便踹在了他的腿上:“混账东西!还不快赔了楼三奶奶的银子?”
“可是公子……”吴掌柜快要哭出来了。
平心而论,郑娴儿实在是个很好说话的主顾。吴掌柜一张口便开价六千两银子,她连还价都没还价就给了一千两定金。吴掌柜喜出望外,原本正乐滋滋地等着剩下的五千两银子到手呢,谁知今儿一早忽然来了这么一位一看就不简单的小公子,见面就拍了八千两的银票给他。吴掌柜只当是时来运转,恨不得连自己都卖给这位小公子去了,谁知道楼明安竟会帮着郑娴儿说话?
这会儿要他赔郑娴儿三倍的定金,那他岂不是比原先还要少赚一千两!
吴掌柜自然是不肯的。
可是这位小公子的身份……
吴掌柜打了个寒颤,见楼明安确实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一时急得傻掉了。
他可不敢像对待郑娴儿一样回头毁楼明安的约!
郑娴儿看得有趣,忍不住笑眯眯地道:“定金我可以不要——”
“真的?!”吴掌柜的眼睛立刻亮了。
郑娴儿不慌不忙地继续道:“不知道吴掌柜此刻手上的银子够不够打官司呢?若是不够,我还可以给你添哦!”
吴掌柜立刻蔫了。
这意思是,他要不赔钱,就只能公堂上见了!
眼下的局势很明显,人家小公子眼里根本没他这号人物,当然也就不会给他撑腰!
他刚才到底是哪里来的胆子当面跟楼家三奶奶叫板的?
打官司?跟楼家打官司?
那还不如直接来揭他的皮呢!
吴掌柜欲哭无泪,只得叫伙计又拿了两千两的银票过来,连先前的那张一起放到了郑娴儿的面前。
郑娴儿随手揣了,微微一笑:“早这么痛快不就结了!”
吴掌柜险些气死过去。
郑娴儿站了起来,向楼明安敛衽行了个礼:“明安公子行事公允、重信重诺,今后必能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妾身告辞了!”
楼明安眨眨眼睛,笑了:“楼三奶奶为了省一个‘谢’字,说了那么多违心话,不累么?”
说这句话时,他倒是露出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调皮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