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闵皱眉不语,仍是楼阙抬起头来笑道:“案子不是什么大事,过些日子大家必定平安回去。大嫂只管安心就是。”
胡氏显然并不满意这个答案,急得又拍桌子又跺脚:“‘过些日子’是什么时候!家里人都急死了,你们知不知道!”
楼阙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
郑娴儿琢磨着他刚才的话,总觉得他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不方便说出来而已。
一时想不通,她只得笑劝道:“先吃饱饭再说话!”
楼阙很听话地低头扒了几口饭,含混不清地说道:“你放心。”
郑娴儿的眼圈立刻红了。
她知道,她的心思,这个男人都懂。
他一定知道她为他担惊受怕彻夜难眠。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他却也只能平平淡淡地说一声“你放心”。
这一刻,郑娴儿恨极了这个尴尬的身份!
看着众书生把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郑娴儿便同胡氏一起收拾了食盒,向黎赓道:“看样子,我们是不能常来的。今后——就拜托你了。”
黎赓忙躬身应承着,分毫不敢怠慢。
旁边有书生夸张地叹道:“人跟人还真是没法比啊!我们也是又冷又饿又惊又怕地煎熬了一宿,也不见有个人来给我们送点吃的!我们还得跟桐阶兄蹭饭!也没有人走后门嘱托黎大公子好好照料我们!”
楼阙一个白眼翻了过去:“抢了我的饭菜填饱了肚子就不错了,还想在我家人面前装可怜?抱歉,我家没人心疼你!”
那人傲娇地“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你家三哥在世的时候待我可是比亲兄弟还亲的!你的三嫂也就是我的三嫂!咱们三嫂没有只疼你不疼我的道理!三嫂,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楼阙没等他说完已黑了脸:“你少来套近乎!我怎么不知道三哥待你比亲兄弟还亲了?”
郑娴儿看着他们笑闹,心里倒比先前松快了几分。
那边胡氏和楼闵又开始上演依依惜别的戏码,郑娴儿在楼阙的面前站着,却是什么话都不敢说。
还是楼阙笑道:“回去跟母亲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在外头我能照顾好自己。请她老人家只管放心,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胡思乱想,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了……”
郑娴儿一一答应着,心里明白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她听的。
旁边那书生看得目瞪口呆:这个话痨,确定是楼桐阶没错吧?
郑娴儿留意到周围众人惊诧的目光,只得抬起头来,打断了楼阙的絮叨:“太太那边有我和两位嫂子照料,你也不必挂心。你们外头的事我也不懂,只是你要记着,不管什么时候,家里……盼着你平安回来。”
楼阙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会的。”
郑娴儿回头唤了小枝进来,笑道:“我叫底下人替你收拾几件保暖的衣裳送过来,也不知道他们收拾了些什么。总之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吧,病了饿了都没人疼你!”
“喂,刚刚还说盼我平安回去呢!”楼阙故意装委屈。
郑娴儿微笑不语。
楼阙顺手解开包袱看了一眼,见都是他留在落桐居的衣服,一时便忍不住笑了:“谁说我是没人疼的?替我收拾衣裳的那个人一定是最疼我的!”
郑娴儿忍不住笑,旁边却又有不识趣的人插言道:“桐阶兄,什么情况啊?屋里的可心人收拾的?”
“别乱说!”楼阙嘴上呵斥,眼角的笑意却始终没有消散。
郑娴儿看见楼闵那边根本没人靠近,心里不免又是一阵不平。
就因为她和楼阙不是夫妻,所以连一句私话都不能聊!费尽了心思遮遮掩掩说几句话,还偏有那烦人的家伙自以为风趣地过来凑热闹!
平时不觉得有什么,遇上事才知道,一个必要的身份还是有用的。
郑娴儿的心情有些低落,当着外人的面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低声道:“我先出去了。一会儿你跟大嫂说我在外头等她。”
楼阙只得答应着。满心不舍,却连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郑娴儿依旧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从始至终,两个人只在刚进门的时候对视了一眼,之后便再也没有半点眼神交流。
两人都很清楚,一旦目光接触,就一定会被旁人看出端倪。
谁都不敢保证自己有足够的自制力,在看见对方的眼睛之后还能保持冷静、还能坚持不扑到对方的怀里去。
眼睛里是藏不住心事的。不管是外人还是自己,都能从里面读出太多太多的内容来。
这太可怕了。
离开那间书房之后,郑娴儿立时觉得双腿有些支撑不住。小枝忙跑过来扶住了她。
“咱们……先等一会儿。”郑娴儿后退两步靠在栏杆上,拨弄了一下斗篷上碍事的风毛,让脸颊透了透气。
刚才她大致看过,里面并没有那夜在枕香楼花船上见过的人。先前她也是急糊涂了,竟险些忘了这件事,幸好并没有出什么乱子。
只是,她这个“三嫂”的身份,今后怕是更加摆脱不掉的了。
钟儿很快从里面跑了出来,疾走几步来到近前:“奶奶,我们爷有件重要的事要拜托您。”
“说吧!”郑娴儿站直了身子。
钟儿向四下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请奶奶去清韵茶楼找明安公子,就说桑榆县这边误不了大事,但请上头务必保住褚先生和诸位士子。”
郑娴儿一惊:“楼明安?”
钟儿点头,又继续说道:“如果明安公子不在,事情就麻烦了一点——需要请奶奶到听松苑去等一只鸽子,用飞鸽传书把刚才的那两句话传出去。”
郑娴儿在心里想了一想,郑重地应下了:“叫他放心,我一定办好。”
钟儿郑重地行了个大礼,抬头道:“我们爷说,这个年可能不好过,但总有云开月出的时候,请奶奶一定……等他。”
郑娴儿闻言立刻瞪圆了眼睛:“你回去告诉他,我的性子他是知道的!他要是敢死了,我一滴眼泪也不会掉,回头我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出门勾引别的男人去!”
钟儿黑着脸跳了起来,转身奔回书房中去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如实把话传到。
郑娴儿仍旧靠在栏杆上,想着楼阙的那番嘱咐,心里却是暗暗惊异。
楼明安,竟是楼阙认识的?他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桑榆县这边误不了大事”的“大事”又是什么事?
至于说“这个年不好过”,大概是在向她暗示这个案子要到年后才能有转机了。但不论如何,只要有转机就好,这会儿谁还有心思计较早晚呢?
胡氏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来。郑娴儿心里惦记着给楼明安传信的事,一时也顾不得体谅她的小脚了。
好容易出门上了马车,郑娴儿便直接吩咐道:“不急回府,先去咱们茶楼!”
胡氏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你这是做什么?府里大家都还等着消息呢,你还有心思管茶楼?”
郑娴儿微微一笑:“大嫂,你需要洗把脸,敷一敷眼睛。咱们府里如今没个顶得住大梁的人,你若是这么肿着一双眼泡子回去,府里的人心就乱了。你是不知道奴才们没了惧怕之后会刁钻成什么样子!”
胡氏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马车开始走了,她才讷讷地问:“奴才还能欺主不成?”
郑娴儿不急不慢地道:“岂止欺主?遇上大事的时候,人性的善恶会比平时放大百倍千倍!回府之后你可千万要硬气起来,护好了你自己和孩子,别叫刁奴钻了空子去!”
胡氏听她说得似有道理,慌忙点头。
郑娴儿疲惫地往车窗上一靠,叹了一口气:“希望老爷的身子争气一点吧,否则……”
胡氏想了半天,终于叹道:“是啊,家里没个男人是不行的!”
郑娴儿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捂住了脸。
其实她很想说,家里没个男人未必就一定不行,但有些时候,被窝里没个男人是不好过的。
这句话说出来,胡氏多半会当场啐她一脸。
二人能聊的话题并不多,只得各自想着心事,一路沉默地到了“饮杯茶”。
下车以后,郑娴儿吩咐小枝带着胡氏上楼休息,自己寻了个借口出门,走到了街对面的清韵茶楼。
关于这个楼明安公子的身份,郑娴儿先前没有细想,如今却也想不出什么来。她只能选择相信楼阙——他信任的人,总不会是坏的吧?
上次跟楼明安打交道的结果算是不欢而散,不知道这次见了那小少年会不会尴尬?
郑娴儿揣了满肚子心事走得飞快,直到眼前出现了一道木门,她才恍然惊觉。
怎么会关着门?
郑娴儿退后两步,盯着那道门看了许久,终于确定了:这里就是清韵茶楼。
门楼下的牌匾还在,下面却多了一条粗粗的铁链子,挂着一把大锁。
原本贴门神的地方,此刻正贴了一张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永久歇业”四个大字,没头没尾,半句解释也没有。
郑娴儿呆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只得悻悻地回到自家“饮杯茶”去。
刘掌柜看见她,忙含笑迎了上来。
郑娴儿只好向他打听对面的事。
谁知刘掌柜也不甚清楚,只说昨晚人还在来着,今天早上就已经关门落锁贴出歇业告示了。
关于那个楼明安小公子的去向,刘掌柜更是一问三不知。
如此一来,倒也没必要出门去向旁人打听了——连门对门的都不知道,旁人只怕就更加不知道了!
郑娴儿心里刚刚消散了几分的忧虑,此时又疯狂地生长了起来。
她不能不怀疑。
楼明安消失的时间太巧合了!
这桩案子到底跟楼明安有没有关系?如果有,他在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他背后的那人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楼阙的处境会不会因为这个人的消失而变得更难?
京城里的人,还靠得住吗?
这些问题,全都没有答案。
郑娴儿怔怔地在柜台前站着,心里十分无措。
刘掌柜看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这条街上暂时没有别的茶楼了,您看咱们要不要提前开业?今天好些人看见对面没开门便掉头来了咱这里,听说咱家没开业,他们都有些扫兴呢!”
郑娴儿看看空荡荡的店里,想了好一阵子才咬牙道:“开业!越快越好!先不用刷漆了,桌椅茶具弄得干干净净的就好!别的都不要紧,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咱们伙计们的精气神一定要提上去!”
刘掌柜慌忙答应了,又似乎有些迟疑。
郑娴儿转过身来看着他,正色道:“书院的事,你们想必也听到风声了。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说越早开业越好、精气神越旺越好!你叫伙计们只管放心,只要楼家不倒,茶楼就不会倒;万一楼家要倒了,也绝不会亏待了咱们的伙计们!”
刘掌柜忙站直了身子,高声接道:“三奶奶放心,今后这‘饮杯茶’就是楼家的脸面,绝不会让人小瞧了去!”
郑娴儿拍了拍他的肩,昂然道:“要的就是这样!你现在马上把炮仗点起来,再找人写张喜报挂出去,咱们今天就开张!牌匾没做好就先空着,字画没有就先算了,咱们不能拖!”
刘掌柜高声应了,立刻叫了几个伙计,欢欢喜喜地跑出去贴喜报摆炮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