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郑娴儿轻松地笑道,“府里的管家还真是心细,三十年前的旧账都还留着呢!刚才我念的是头一年咱们两边互赠的礼品,四太爷没有异议吧?”
四太爷的脸色有些青,没接她的话。
余下众人的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这第一年连宗的见面礼,桑榆县娄家实在太寒酸了些啊!棉布、牛羊肉、两件成衣,加起来能值十两黄金不?
郑娴儿不动声色,又去翻下一页:“癸巳年,蒙圣恩赐姓‘楼’氏,桑榆娄姓本家亦随同易姓,建祠祭祖,花费白银三千;另赠桑榆县本家白银三千两,以酬其义。——这是第二年的事,府里送了你们三千两银子,好像没记载你们给了府里什么啊!”
楼夫人在旁冷笑道:“老爷是个傻的,听见人家要跟着他一起改姓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他哪知道人家是借着他趋炎附势呢!”
郑娴儿不接话,继续翻到下一页念道:“甲午年,桑榆县本家年礼:绸缎十匹、银质餐具一套(价值百两)、活锦鸡两对、梅花鹿一对。回赠黄金百两、红玉佛像一尊、和田玉佩一对……”
“好了!”四太爷铁青着脸,打断了郑娴儿的话。
郑娴儿眨眨眼睛,一脸无辜:“四太爷怎么生气了?难道是这账记得不对?”
四太爷揪着胡子喘了半天粗气,终于又道:“前面十年都是你们在京城里的时候,那还有回乡之后的呢?你们在乡里建府邸、置田庄,哪一件不是族里帮忙出力?”
郑娴儿闻言便揭过了几页,找到“壬寅年”那一页,发现不对,又看下一页:“癸卯新春,还乡。夏末于家宅中建祠祭祖,花费五千两,另赠全族每户白银二十两、绸缎一匹,共计银二千五百六十两,绸缎一百二十八匹。收族中父老回礼米六十二担、蔬果共计百余篮、棉花七十余斤、自织棉布五匹。”
念到此处,她顿了一顿,拧紧了眉头:“连收了几斤米都记下来了,每一笔都写得这么细,怎么偏偏没说宅院和田庄的事啊?”
小枝在旁边翻开另外一本簿子,放到了她的面前。
郑娴儿低头念道:“癸卯新春,还乡。自乡贤谢氏族中购得宅院一所,花费九千二百两,扩建园林、复修院落及添置桌椅杯盘等物共花费七千六百两;购田庄两所,花费四千二百两,年终……”
她没有继续念下去,却揉揉眉心,又拎起了先前的簿子:“难怪没记载到族里的这本簿子上——这宅院、田庄,似乎都跟族里没什么关系啊!”
四太爷双手紧紧地攥着椅子的扶手,两眼乱翻,并未接话。
人群之中倒是起了不少骚动,众护院举了举手中的大棍,也就安静了。
郑娴儿向众人瞟了一圈,又低下头,继续翻第一本簿子:“甲辰年秋,为族中建学堂,花费七百两……”
“够了!”四太爷重重地在椅子上拍了一把。
郑娴儿果然停了下来。
四太爷目光凛凛地盯着郑娴儿面前的簿子,许久才咬着牙床怒道:“如今我们在说分宗的事,你翻这些陈年旧账做什么?”
郑娴儿把手中的簿子一扔,朗声道:“既然要分家产,当然要算算总账!四太爷,您的重孙媳妇我呢,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账盘算得清楚!今儿上午我已经算过了,自咱们两边连宗以来的这三十多年,我们府里给族中的礼加起来总有五六万两银子,你们给我们的礼合计起来却只有七千多两的样子。本来这礼尚往来的事,我并不打算跟你们要回来,只是你们一直嚷嚷着要分我们的家产,咱们却不得不把这笔账算明白了!”
这一次,人群之中的“嗡嗡”声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了。
郑娴儿好整以暇,三下两下把刚刚弄乱了的簿子整理得整整齐齐,又抬起头来笑看着众人。
许久之后,四太爷揪着胡须再次出声:“孩子,你把账算得这么清楚,是当真一点情分都不顾了吗?”
郑娴儿悠闲地道:“别跟我谈感情,谈感情伤钱。”
四太爷气得伏在椅子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郑娴儿摊了摊手,一脸无辜:“我什么都没干啊!”
梁儿瞪了瞪眼,迈步便要上前。
郑娴儿露出笑容,温和地看着他:“梁哥儿,今日你可算是长了见识了吧?你记着:将来出人头地以后,可别傻乎乎用自己的血喂养族里那些老不死的,否则楼家的今日就是你的将来!”
梁儿脸色微变,无声地退了回去。
郑娴儿低下头,抿了抿唇角。
四太爷咳够了,又抬起头来,看向楼夫人:“衡儿媳妇,你……唉,我说分宗、分家产,为的是保全楼家,你们怎么……你们都误解了我的好意啊!你想想看,等过一阵子两个孩子定了罪,那是一定要抄没家产的!你们府里的田庄、铺面,到时候全部都要充公,你们苦苦留着又有何用?倒不如趁着分宗的机会送给族里,以图将来东山再起,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看还是算了吧,”楼夫人冷笑,“送到狗嘴里的肉包子,何曾见它吐出来过?”
郑娴儿又在后面接道:“我们府里这一次给族里添了那么大的麻烦,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么好意思再让四太爷为这点儿家产操心受累?您放心,万一府里真有抄家的那天,我就一把火把这院子烧了,绝不让公家占到半点儿便宜,您说这个主意妙不妙?反正抄家嘛,到时候我们这些人肯定活不成了,院子烧了没准儿还能带到阴间去呢!”
“你——不可理喻!疯妇!”四太爷气得又是一阵浑身乱颤,跟发了羊癫疯似的。
郑娴儿扁了扁嘴,委屈地道:“说谁‘不可理喻’呢?皇上圣旨中明明夸我‘柔顺端淑、兰心蕙质’来着!”
殿中静了片刻,随后又是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
谁都没想到,没了主心骨的楼府居然一改先前温和好说话的低姿态,突然变得软硬不吃起来。
几个女人,怎么就偏偏那么倔呢?
四太爷看着郑娴儿,竭力忍着怒气装作温和的样子:“小小年纪,别动不动就‘死’来‘死’去的!你是贞妇,官府不会杀你的!你细想想看,到时候府里抄了家,只给你留着一座空院子,你一个弱女子靠什么过活?你嫁过来这一年也算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了,难道将来还要回去耕田织布受苦受累不成?如今你放一些财产在族里,将来事情过去以后族里悄悄还给你也好、接你到族中供养也好,总不会让你受委屈,这不是最好的法子?”
郑娴儿堆起一脸笑容,敛衽行礼:“多谢四太爷替我打算!不过,真的用不着这样麻烦的!我既然嫁进了楼家,就一定跟楼家同生死、共进退!将来烧这座宅子的时候,我一定顺便烧死我自己,如果死不了,您可以再来烧一遍!”
她的话尚未说完,下面众人已经聒噪起来。
很显然,众人都厌倦了这样的口舌之争。
其实双方都很清楚,今天就是抢劫与被抢劫的关系,先前说那么多话,只是为了给这场劫掠编织一个看似合理的借口罢了。
既然借口编不成,那就直接动手抢就是了!
人群之中,有人高声叫道:“府里惹下了这么大的事,让咱们跟着蒙羞、跟着冒险,事到如今还在咱们面前拿架子,咱们还跟他们客气什么?走,去翻他们账房!七叔、大哥二哥,你们带人去找他们的库房,看见东西拣贵的拿,别不开眼去捡那些破铜烂铁!”
一呼百应,声震屋瓦。
阿林带着一众护院早已防备着这一招了。此时见势不妙,众护院忙齐齐扬起手中的大棍,拦住了族人的去路。
楼夫人厉声喝问:“光天化日,果真是要抢么?”
有人应声接道:“正是要抢,你们能怎么样?”
一声呼喝之后,两拨人马便撞到了一起,喊骂声、呼痛声立时响成一片。
眼看便要有一场大混战,院中却忽然有人厉声喝道:“来人!把这些犯上作乱的逆贼全都绑了!”
第85章 我回来了
四太爷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泛起一个阴冷的笑容:“是官差。看样子,你们恐怕不能在家过年了!”
楼夫人扶着龙头拐杖慢慢地站了起来,转头看向郑娴儿。
郑娴儿跟着站起,眉眼弯弯,露出一个孩童般灿烂而纯粹的笑容。
随着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十几道人影从外面闯了进来。
果然是官差。
众人让开门口,四太爷叫人推着迎上前去,满脸堆笑:“官爷们来了!我们是桑榆县娄家,跟这府里的逆贼并非同族同宗,不敢干扰爷们办案,请爷们随意!”
说罢,他又向人群中自己的孙子使了个眼色,示意拿钱出来打点官差。
谁知官差接过那张银票之后立刻又塞回了原主袖中,顺手拿绳子一套,就把人给捆了。
四太爷吓坏了,忙叫:“官爷,错了错了!我们娄家是不带木字边的‘娄’,我们不是逆贼!供桌前面那几个女人才是……”
他喊话的工夫,官差们已绑了七八个人,正是先前嚷嚷得比较厉害的,以及刚才带头跳出来要动手劫掠的。
除了年纪太大的四太爷和年纪太小的梁儿之外,刚才蹦跶得比较厉害的一个也没落下。
四太爷吓得糊涂了。
族中众人更是不知所措,呼啦啦一大片跪到了地上,向官差讨饶。
众官差拎着绑好了的人,齐齐向门口行礼:“大公子!”
门口有人应了一声,迈步走了进来。
郑娴儿扶着楼夫人迎上前去,敛衽为礼:“黎大公子,有劳了。”
来人正是黎赓。他深深地看了郑娴儿一眼,一揖到地:“楼夫人、大少奶奶、三少奶奶,诸位受惊了。”
郑娴儿抿嘴一笑:“就凭这些人,还吓不到我们!想不到黎公子竟会亲自前来,你的伤好些了?”
黎赓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已经全好了,多蒙三少奶奶挂念。”
四太爷等人在旁边听着,心里越来越慌。
梁儿倒是坦坦荡荡地走上前来,行了个学堂里的叉手礼:“学生娄金梁,问候黎大公子。”
黎赓皱了皱眉:“你是楼家三少奶奶的那个养子?”
梁儿摇头:“入嗣之事并未成礼,请黎大公子莫再提起。今日黎大公子带官差捉我族人,学生认为不合法度,请黎大公子三思。”
黎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叹道:“立学先立德,成才先成人。娄小公子,你需要学的东西太多了。”
梁儿稳重老成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急急地道:“可是,黎大公子并非官府中人,县衙官差也不是您的家奴!您带官差捉人本来就是藐视王法!我族中长辈并未做错什么,官差凭什么捉拿他们!”
“你错了,”黎赓沉声道,“今日并非是我带官差来捉人,而是楼家夫人和三少奶奶派人到县衙状告娄氏全族劫掠楼家私产,官差是奉我父亲黎县令之命而来;而我本人,只是以楼家大公子、五公子挚友的身份,私下来拜望他们的亲眷——娄小公子可还有异议?”
梁儿呆站了半晌,又苍白着脸嗫嚅道:“可是我家长辈并未‘劫掠楼家私产’,更不是‘犯上作乱的逆贼’……”
黎赓板着面孔,严肃地道:“今日之事,众官差早已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楼家三少奶奶手中账目笔笔有据、你们娄氏族中众人却只知强词夺理,最后更是恼羞成怒欲行劫掠,光天化日之下喊出‘去翻他们账房’‘看见东西拣贵的拿’以及‘正是要抢’,这不是强盗是什么?楼家有正二品的夫人和正五品的宜人在,你们族中众人以白丁之身欺压诰命夫人,不是‘犯上作乱’是什么?——娄小公子读书明理,那‘廉耻’二字都读到何处去了?!”
梁儿无言以对,退后两步躲到角落里抹起了眼泪。
娄家族中众人至此方知黎赓确实已经在外面听完了全过程,此时不免胆战心惊。
黎赓挥了挥手:“虽说法不责众,但为首之人是必定要严惩的!即刻带去县衙行刑,以儆效尤!”
众官差押了人正要下去,郑娴儿却出言止住了:“且慢!”
“郑姑娘,你……”黎赓皱眉。
郑娴儿向他一笑,朗声道:“今日娄氏族中众人是为分宗而来,此刻事情尚未办好,不便离开。请诸位差爷们稍候片刻,待我们分说清楚之后再押走人犯不迟。”
黎赓略一迟疑,点了点头。
郑娴儿见状便退回供桌前抱起铮儿,让那小娃娃拈了三炷香供到香炉里,抱着他向上拜了三拜:“楼氏列祖在此,当知晚辈实属无奈。今日族中分宗,各自安好,先祖莫怪!”
说罢,她把铮儿还给胡氏,转过身来:“请诸位爷们各自把您家的祖宗牌位搬出去,从今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吧!”
四太爷的目光在黎赓的身上打了个转,又回到了供桌上。
这时郑娴儿已等得不耐烦:“怎么都不动了?”
四太爷忽然朗声开口:“同族同宗,本该荣辱与共,这分宗之事——就当没提过吧!”
“太爷?!”族中有人急了。
四太爷回想着刚才黎赓见到楼夫人时恭敬的神情,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能分。楼家……恐怕是咱们低估他们了!”
众族人闻言各自沉思不语,郑娴儿却冷笑起来:“你们说分就分、说不分就不分,当楼家是什么?就连街头上收破棉烂絮换针线的货郎都知道烂透了的东西不能收,难道我们楼府就不懂这个道理吗?分宗是你们提出来的,今日你们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