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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差们很快就不耐烦起来。偏偏今儿阴天,风还大,有几个性子冒失的被寒风吹出了些脾气,终于忍不住冲上前来,撞开了韩婆子便要往里面闯。
  兰香早带着几个小丫头等着了,一见闹了起来,她们立刻喊着骂着,提了板凳门闩等物就冲了出去。
  众官差刚才在胡氏那里已经把这世上所有的撒泼架势都看过一遍了,此时见了丫头们的阵仗非但不怕,反添了几分怒意:“钦差大人奉旨查案,楼家一群奴才竟然负隅顽抗,你们是要造反吗?”
  兰香把手里的长凳往地上一杵,叉着腰高声叫道:“‘造反’这么大的罪名我们可担不起!我倒想问问各位爷:这楼里住的是皇上下旨褒扬、礼部入册立传的贞妇,你们就这么直愣愣地闯进来,若是把人给逼死了,算谁的?!”
  有几个官差已经抢进了门,听见这话一时却也不敢太过放肆了。
  偏这藏书楼的入口看不见书架,倒是一眼就能看见台阶下面堆放了许多杂物,而且落满了灰尘一看就不是近期新搬过来的。
  众官差见状不免有些犯嘀咕:该不会真的只是一座放杂物的闲屋吧?
  只要确定了这是一座藏书楼,官差们就不怕了。到时候找到了楼家兄弟的罪证,纵有冲撞贞妇的罪名,也不过是受几句斥责罢了,碍不着大事。
  可万一不是藏书楼、找不到罪证,事情就麻烦大了!
  兰香看着官差们停了下来,心里得意,把凳子一横就坐了下来,门神似的拦在了过道里。
  为首的官差看看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便信手指了两个属下:“你们,进去看看!”
  “啊?!”被点出来的俩官差俱是满脸苦相。
  谁都知道,这种情形下被打发到前头探路的,其实就是出头鸟。有好处未必轮得到他们,有坏处一定要他们一肩担。
  可是,“命令”这种东西,由不得违抗的。
  那两个官差纵有万般不情愿,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拔出长刀吓住丫头们,直冲冲地向里面闯去。
  郑娴儿在楼上听见动静,立刻向小枝道:“下去拦人,就说我死了!”
  她话音刚落,小枝已经扯着嗓子嚎了起来:“不好啦——三少奶奶上吊啦——兰香!春杏!!你们两个小蹄子还不快回来!!!三少奶奶上吊啦——”
  她只顾跺脚嚎哭,并没有要下楼的意思。
  一转眼,兰香春杏韩婆子她们已经呼啦啦地从下面冲了上来。
  郑娴儿仰头看着过道上挂着的那根上吊绳子,心里很忧伤。
  众官差却被这动静吓住了,定在门口久久不敢动弹。
  郑娴儿这边做戏要做全套,虽然不用真的往那绳子上挂,却也不能安安稳稳地在屋里坐着了。
  在韩婆子的主张下,郑娴儿往地上一坐,趴在上吊用的小脚凳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这会儿救我干什么?你们还不如直接拿把刀把我杀了……一帮没用的东西,连官差都拦不住,一帮子人堵在门口还是由着那些臭男人往楼里闯……这事传到外头去,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我还是死了干净……”
  楼门口已经没有人拦着了,可是一众官差愣是没敢往上面闯,只在门口面面相觑。
  楼上,小枝捏着哭腔苦苦相劝:“奶奶千万要看开些,咱这也是没办法啊!那是官差,人家背后是钦差大人,咱们拦不住的!”
  “知道你们拦不住,那就让我去死!”郑娴儿哭得更大声了。
  韩婆子也粗声粗气地跟着劝道:“到了这个份上,奶奶何苦!他们要找的是诗词文章,咱们这里又没有!让他们上来搜上一搜,两下里不都清静了?”
  楼下众官差们连连点头。
  “给我撕烂她的臭嘴!”郑娴儿扯着嗓子吼了出来。
  没人应声,她又大声哭道:“这算什么事?我的住处什么时候也可以叫外头的臭男人进来搜了?我知道你们早嫌着我呢,过几天是不是就要把我拖出去卖了?”
  丫头们自然是连连否认。
  郑娴儿继续哀哀哭诉:“不管怎么说,我是断不许外人到这楼上来的!他们要敢进来,我一定当面碰死给他们看!”
  “可是,奶奶,他们是官差啊……”小枝还在装模作样地劝,唇角却已经快要忍不住笑了。
  郑娴儿不管,只是哭。
  撒泼,骂人,摔东西。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些手段,之所以千百年来广为流传,最根本的原因只有一个:管用。
  碍着郑娴儿的身份,众官差实在不敢造次,只好慢慢地退出了藏书楼外。
  仰头向上看,还能看见二楼的过道上晾着一些素色的衣裳,在风里吹得“啪啪”地响着。甚至还有貌似裹脚布的长布条,随风招摇。
  众官差当然不知道郑娴儿是不缠脚的。这会儿看清楼上晾着的都是女人的东西,就连他们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了,好像真的唐突了人家寡妇似的。
  于是官差们聚到一处商量了一下,又分头去了各处院落里,开始搜第二遍。
  这一次,他们甚至连落桐居也没放过,硬是叫几个婆子陪着到各处厢房里看了一遍,又确认过郑娴儿的卧室确实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这才作罢。
  郑娴儿演完了戏,闷声不响地爬起来,回了房间。
  楼夫人拉着她的手,几乎喜极而泣:“好孩子,亏你想得出这样的主意来!瞧着那些人来势汹汹的,我只当咱们家今天这就要完了……”
  郑娴儿叹了一声,在桌旁坐了下来:“太太别高兴得太早。看那些官差的架势,怕是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咱们如今只能是撑得一刻算一刻,谁也不敢说就一定不会有事了。”
  楼夫人闻言又沉默了下来,怔怔地看着窗外。
  安姨娘满脸苦色,自言自语:“怎么就不肯放过咱们呢……”
  小枝本想去收拾外头的“道具”,听到郑娴儿的话又停了下来,坐在了角落里的板凳上。
  春杏仍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们要搜,咱们就跟他们耗着呗!反正除了藏书楼,咱们府里是什么都搜不出来的!”
  “如果他们一定要搜藏书楼呢?”郑娴儿反问。
  “应该……不会吧?”春杏吐了吐舌头。
  郑娴儿烦躁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此刻她所能倚仗的就是对方的“顾虑”。一旦对方豁了出去,她的这些小把戏将不堪一击。
  问题在于,对方奉旨而来,“豁出去”几乎是必然的。
  都说“上边”想要定罪,如果这个“上边”就是皇帝本人,她这个“钦封的贞妇”又能镇得住谁?
  楼夫人顾虑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他们是打着给咱定罪的主意来的,如果什么都搜不到,他们会不会直接栽赃?”
  郑娴儿和安姨娘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敢接话。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说什么都没用。
  枯坐了一阵子之后,楼夫人站了起来:“他们要搜,咱们也不能干等着。各自回去收拾一些必要的东西吧,谁也不敢保证咱们今晚不用去大牢里过夜!”
  安姨娘脸色一白,慌忙跟上。
  郑娴儿没有送,甚至连客套一下都没有。
  小枝替她送了人出去,回来皱眉问道:“太太过来做什么呢?”
  “谁知道呢?”郑娴儿苦笑,“许是心里害怕,扎到人堆里放心一点吧?”
  小枝迟疑着摇了摇头:“我总觉得太太和安姨娘,总有一个心里存着坏念头!”
  郑娴儿长舒一口气,站了起来:“什么坏念头?等官差闯进来的时候,把我挂到上吊绳子上去?”
  小枝脸上一僵:“原来你也想到了!”
  郑娴儿点点头:“站在她们的立场上,打这个主意并不奇怪。撒泼上吊的主意,就算我自己想不出来,她们两位也会提醒我的。”
  小枝欲言又止:“如果……”
  郑娴儿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说出来。
  ——如果官差硬要往里面闯,结局会怎么样?
  郑娴儿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真的把脖子挂到绳圈里去的。至于别人会不会帮她挂上去,那就不知道了。
  她的命能不能换来楼府的平安,谁也不知道。
  但总会有人想试一试的。
  郑娴儿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的心里要多平静有多平静。
  小枝却忿忿不平,心里很为郑娴儿觉得不值。
  郑娴儿安静地回到窗前,摆弄起了她的刺绣。
  等呗。
  这一等,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眼看太阳就要碰着西边的山头了。
  郑娴儿手里的刺绣,针脚早已经乱了。
  由不得她不担心——今天是个劫,熬过去了便有一阵子安宁,若是熬不过去,后边可就不好说了。
  两个多时辰,那些官差们倒真有耐心,这是要在楼家挖地三尺啊!
  还别说,真叫郑娴儿猜着了,官差们正是在楼家挖地三尺,一点都没有夸张!
  库房、柴房、账房、地窖……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官差们的耐性,大大地超出了楼家所有人的意料。
  看了这副架势,人人心里都料到了结局。
  这不,没等楼夫人吩咐,胡氏和韩玉珠已经把坐牢要带的衣服和干粮都准备好了。
  结局几乎没有悬念,只在早晚而已。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东西竟是在慎思园翻出来的。
  厚厚的一沓书稿,外面包了两层油布,埋在楼闿的床底下。
  东西挖出来的那一刻,众官差们用了自己嗓子里所有的力气,发出了最大声的欢呼。
  慎思园众人的脸色却同时惨白了下去。
  怎么会是这样的?
  谁都知道,楼家二爷一向不热衷于学问,虽然也跟着读了七八年书,可他连《三字经》都背不下来呢,也不知道字认全了没有!
  他怎么会收藏书本,还这样珍而重之地用油布包了藏在床下?
  在楼家人看来匪夷所思的事,到了官差们的眼中就是“铁证如山”了:要不是重要的证据,谁会收藏得这么小心?
  众官差打开书稿,细翻了翻,人人都心满意足:书稿自然不是楼闿自己的。那上面端正圆润的蝇头小楷,全都是他大哥楼闵的笔迹。
  至于内容嘛,那就不重要了。随便从中翻出一两篇策论,钦差大人自有本事解释出“大逆不道”的意思来!
  为首的官差长长地抻了个懒腰:“收工喽!楼家人多,不必全都抓到牢里去,底下的奴才就先锁在柴房里,其余的管事婆子、账房先生和大管家都跟着他们主子一起带走!”
  圆满完成任务的官差们聚到了一处,人人都喜气洋洋,嘻笑着便要四散到各房去抓人。
  有人小声提醒道:“楼家有几个人比较特殊,也都一起锁回去?”
  为首的官差想了一想,冷笑道:“那个寡妇不能动,叫她住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许走动就是了。至于旁人——还有谁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