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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杯茶尚未饮尽,便已经有客人进了门。
  看到堂上挂着的那幅字,客人抚掌大赞:“‘逢凶化吉’?好个‘逢凶化吉’!楼家遭逢奇冤,本以为是一场大难,谁知一转眼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揭了过去,可不是正应了‘逢凶化吉’这四个字?大拙大巧、大俗大雅,这家茶楼,有趣!”
  刘掌柜闻言大喜,忙亲自双手托了茶水和铜牌送过去,笑道:“这挂幅正是我们东家在楼家落难期间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如今楼家蒙受皇恩脱此大难,这挂幅也算是沾了几分喜气,故此挂在中堂之上,愿进店的客人同喜同贺,遇难成祥。”
  客人接过铜牌,赞了一声“妙”。
  刘掌柜乐颠颠地说了几句奉承话,忙又上楼去找了郑娴儿,喜滋滋的:“奶奶,真的有客人上门了!”
  郑娴儿失笑:“一个客人上门,就把你乐成这个样子?”
  刘掌柜讪讪地笑了两声。
  小枝笑道:“先前没有客人上门,是因为咱们楼家牵扯着‘谋逆’的案子。如今既已知道那案子是子虚乌有,客人没了忌讳,自然就会回来了——这都想不明白?”
  “可是……”刘掌柜欲言又止。
  郑娴儿漫不经心地笑着:“怎么,刘掌柜以为我的名声会妨碍店里的生意?”
  刘掌柜不敢点头,又不愿摇头,一时有些尴尬。
  郑娴儿挑帘看着下面的长街,笑得安闲。
  饮杯茶而已,哪个茶客会无聊到先对茶楼主人的品行作一番考量?何况真要论起来,“寡妇”的名声难道就比“荡妇”好听了?
  郑娴儿久居市井,早已惯看人心。别看如今满城百姓嘴里骂她骂得欢,可真正在心里瞧不起她的有几个?说不定,越是嘴里骂得厉害的,越恨不得把自己来替了她呢!
  要说有谁会真正厌憎她,想必只有褚先生那样的道学先生了。问题是,这间茶楼本来也不稀罕道学先生上门啊!
  这会儿工夫,楼下又来了两拨茶客,占了三四张桌子互相招呼着,十分热闹。
  倒好像这茶楼从未冷清过似的。
  刘掌柜想下去招呼,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郑娴儿凭窗站着,一如从前。
  倒好像外面纷纷人言,全然不曾传到她的耳中似的。
  刘掌柜叹息了一声,快步走了下去,很快便堆起笑脸,在一众茶客中间寒暄着。
  郑娴儿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脸上带起了笑意:“春杏,去叫马车,咱们回去。”
  “回府?”春杏多问了一句。
  小枝拍了她一把:“回府做什么?咱们回缀锦阁去!”
  春杏吐了吐舌头,转身下楼。
  郑娴儿也跟着出门,扶着小枝的手走得十分小心。
  韩婆子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忍不住问:“奶奶为什么不回府去住?府里……大家都感念奶奶的恩情,并不会有人说三道四的。”
  郑娴儿浅浅地笑了一下,并不作答。
  这个问题实在无法回答。她确实有些抗拒回府去住,但个中缘由,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下楼之后,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茶香,伴着一片欢声笑语,倒显得这残冬的寒气无处躲藏了。
  有人认出了郑娴儿,笑语声戛然而止。
  刘掌柜忙迎上来:“奶奶怎么下来了?”
  小枝正要答话,郑娴儿已笑道:“茶楼有你便足够了,我又何必在这儿蹲着?这些日子我都住在缀锦阁,你若有事,打发人去那里找我便是了。”
  刘掌柜忙答应着,躬身送她出门。
  茶客们直到此时才回过神来,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古怪。
  当然,明里暗里都在打量郑娴儿,也有人悄悄地观察她的肚子,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郑娴儿微微笑着,依旧任人打量,并不回避。
  终于有个人高马大的女子按捺不住,站起来问:“楼三奶奶,这两天城中盛传您与府上五公子私通有孕,是真是假?”
  郑娴儿向对方打量了一眼,笑容未变:“是啊。”
  对方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坦然承认,一时有些无措,脸上的神色便愈发古怪了。
  郑娴儿见了,唇角一翘,笑得愈发愉悦。
  有个男客拍案而起:“你放着好好的贞妇不当,怎么会做出那种糊涂事?是不是楼五公子强迫于你?”
  郑娴儿本待要走,闻言又顿住了脚步,讶然追问:“你怎么会这样想?”
  那茶客大为惊讶:“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郑娴儿否认得很直接。
  先前那女客坐了回去,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男客的脸上红了红,似乎有些气急败坏:“怎么可能不是?你做贞妇,受朝廷供养,又体面又尊贵,怎么可能自甘堕落……”
  “因为他好看啊。”郑娴儿含笑,轻声嘀咕道。
  偏那茶客耳尖听见了,脸上便涨得更红了。
  郑娴儿粲然一笑,转身出门。
  外面,马车早已在等着了。
  郑娴儿在门口略站了一站,看见对面的清韵茶楼依旧大门紧闭,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这时,身后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
  有人说“楼五公子由羽林卫亲自护送进京,可见新帝重视,今后平步青云已是注定”。
  有人说“那人品性未必上佳,才华却必然是有的”。
  有人说“有才无德才叫糟糕,今日能私通寡嫂,来日未必便不能弑君弑父”。
  还有人说“若是先前那些传言不假,这位楼五公子怕是新帝的大功臣了,进京之后财帛美人自然消受不尽”。
  不知是谁低低地叹了一声:“自古都说痴心女子负心汉,天下男子还是薄幸的多!京城里有荣华富贵,有财帛美人,只怕家里这一位难有好下场啊!”
  “奶奶。”小枝扯了扯郑娴儿的衣袖。
  郑娴儿低笑一声,上了马车。
  回到缀锦阁,程掌柜便迎了上来,笑道:“京城里的榜文终于下来了,列了伪帝二十八条罪状,终身圈禁。新帝选在春龙节举行登基大典,改年号为‘正定’,今年便是正定元年。”
  “今天才来,可真够慢的!”小枝笑了一声。
  程掌柜点头附和,又继续道:“给咱们桑榆县的还有另一道旨意,说是黎县令在褚仲坦反诗一案之中滥用刑罚、屈打成招,险些酿成大祸,着押赴京城与路思礼一同受审。咱们桑榆县如今没有县令,政事都交给县丞处理了。”
  郑娴儿一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黎县令也要去京城受审?”
  程掌柜笑得很开心:“这不是好事嘛!”
  “确实是好事,”郑娴儿勉强笑了笑,“只可惜了黎赓那个书呆子。若是他父亲获罪入狱,他的前程也就毁了。”
  “那也是他活该!”小枝在旁边嗤笑了一声。
  郑娴儿摇头苦笑一声,又叹道:“果真还是改天换地了啊……”
  程掌柜陪着她一同进了后院,低声说道:“如今城中议论纷纷,都在传说褚先生那桩案子是伪帝排除异己的手段,还说褚先生和门下弟子早已在为新帝效力,年前席卷天下的那些流言,就是褚先生和弟子们的手笔。”
  郑娴儿进屋坐下,笑道:“若传言是真,咱们桑榆县的那批书生,前途不可限量啊!”
  “是啊,”小枝接道,“一下子出去那么多从龙之臣,咱们桑榆县的前程同样不可限量呢!”
  程掌柜陪着笑了两声,眉头却没有舒展:“东家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郑娴儿反问。
  程掌柜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道:“京中风起云涌,五公子他可是卷进这风浪的正中间去了!”
  郑娴儿抿嘴笑道:“他既然敢卷进去,就该有随时被淹没的觉悟,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与其担心他,我倒更愿意担心咱们自己的生意——让你进新货,你安排得怎么样了?”
  程掌柜忙道:“伙计们已经去了,两三天内一定能办妥。还有……东家不在的时候,店里来了两拨客人,伙计觉得生意做不成不吉利,就把东西按进货价卖了。四尺细棉布、一支鎏金簪子,都是不值钱的东西。”
  “做得不错。”郑娴儿笑着赞了一声。
  有客人进门便是好事,赚钱倒不用着急。
  程掌柜的脸上松了一松,随后又笑叹道:“总算是起死回生了。”
  “先别高兴得太早,”郑娴儿揉了揉眉心,“缀锦阁不同于茶楼。咱们的客人多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如今我的名声糟得很,她们怕受连累不敢上门也不是不可能。”
  程掌柜闻言,果然又现出了愁容:“二山子他们也是这么说。这两天楼家的案子没事了,那些寻常路人已经不再绕道而行,可是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还是不肯往这边走。”
  “情理之中。”郑娴儿轻敲桌面,笑了一声。
  小枝急了:“那咱们怎么办啊?”
  郑娴儿不慌不忙:“你急什么?茶楼的生意很快就能恢复如常,咱们这里那些普通的东西也能卖得出去,还有什么好焦躁的?难道离了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咱们就活不下去了不成?”
  “可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啊!”程掌柜忧心忡忡。
  小枝叹道:“上一次起死回生,是因为奶奶的刺绣受了伪帝的赞赏,这一次——如果新皇帝也能有点动静就好了。”
  在场几人都觉得这丫头简直是在说疯话。
  郑娴儿却拧紧了眉头,若有所思。
  让新皇帝为缀锦阁说句话?这似乎是异想天开,但——她为什么莫名地觉得并非不可能呢?
  苦思许久,郑娴儿始终没想起自己的这份自信是从何而来,只得摇头笑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咱们的生意需要慢慢做,时候到了自然就好了。”
  程掌柜答应着,退了下去。
  郑娴儿顺势也就撵走了丫头们,自己回房坐了下来。
  她的枕下藏着一副未完成的刺绣,正是先前曾经被楼阙抢走的那幅园林风景。
  这东西辗转又回到了她的手上,楼阙竟也没有向她提起,莫非忘了?
  想到那些茶客们的闲言碎语,郑娴儿终于还是难免有些担忧。
  京中风物繁华,美人如云啊!
  先前她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什么那样急着走,刚才听到程掌柜的话便想明白了。
  二月初二春龙节,新帝登基。
  他今日启程赴京,快马加鞭刚巧能赶得上。若是迟了一日,恐怕就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