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茅棚里用木板隔开了两间,一间有床,姑可称作卧室,一间有灶,姑可称作厨房。秦念提着菜去了厨房,谢随便听见“当啷”、“哐啷”地响,而后便是有条不紊的下锅翻炒声……
“君子远庖厨。”老秦坐在地上摸索着秦念买回来的新棉絮,一边念叨道,“小公子从没进过厨房吧?”
谢随有些不好意思,“嗯……那个,我去瞧瞧她。”
他足履无声地走到那木板边,便看见秦念站在一只矮脚凳上,熟练地对付着锅里的菜。厨房里只一盏灯,燃着细细的油芯,将她那小小的个头往茅屋的土墙上映出一个大大的影子。她好像做任何事情都非常专注,即使他走得近了,她也没有发觉。
“咳咳……那个,念念。”日间呼她念念时不假思索,这时候,他却觉得不太叫得出口,“我可以帮忙么?”
秦念转过头,反应了一瞬才道:“啊!大哥哥。可以把酱油递给我吗?”
“酱油?酱油啊……”他才不会说他认不出来那些花花绿绿的新瓶子哪个是酱油,只管在厨房里打转。秦念忽而从小凳子上跳了下来,自己伸手去拿,谢随看见了,也伸出手去——
两人的手一同碰到了酱油瓶,大手盖住了小手——
她倏地缩了回去,“帮我打开吧。”
谢随愣愣地“喔”了一声,用尽力气去拔瓶塞,结果瓶子一晃,酱油洒了他满脸。
满脸黑而浓香的汁水淋漓下来,他抬起袖子,简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她。却突然听见“扑哧”一声轻笑,然后一块巾帕覆了上来,轻轻地给他擦拭着。
他抬眼,便看见这六岁的小女孩踩在小凳子上踮起脚尖,一手拿着巾帕一手捂着肚皮,笑得不能自已,一双清透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着光,毫无芥蒂地凝着他笑。
那是从心到眼睛的笑,比他过去十五年所见到过的所有的笑,都要好看。
第8章 念念(三)
夜已深了,一轮浅白的月亮斜斜地临照下来。
屋里的一老一小已睡熟了,秦老叫化一手揽着念念小小的身躯,睡得迷糊了也不忘将新塞了棉絮的被褥推在她身旁。渐渐地老瞎子发出了震天的鼾声,也难为小女孩八风不动地熟睡着,月光穿庭过户落在她脸上,雪白的脸,衬出长长的睫毛下一圈暗弱而柔和的阴影。
谢随没有睡。他看了他们一眼,起身拿过了靠在门边的长刀,走出去带上了门。
月华如霜,将他的新衣洗得发白。他在门槛上坐下,将长刀搁在膝上,敛着袖子轻轻去擦刀鞘上的污迹。这是一把最好的刀,所配自然也是最好的刀鞘,磨得锃亮的鲨皮紧密贴合刀身,雕工繁复的花纹中点缀着明珠宝钻,即使这些天来沾了泥土血迹,也仍旧让人目眩神夺。
擦净了刀鞘,“唰”地一声响,他将长刀拔-出来一截——却忽而听见一声轻笑。
“谁?!”少年蓦然抬眼,一刹那间他的目光被刀光映得雪亮。
一个影子刹那从柴扉之间掠过。
谢随突然一下站了起来,提刀径自追了过去。然而立刻他就觉出伤口不适,强忍着喉头腥甜,提一口气一个纵跃飞上了屋檐,便听见斜刺里一声沙哑的冷笑:“好一手三步梯云纵。”
谢随听音、辨位、出手,月色之下,长刀骤然向身后划过一道光弧,刀锋立刻便见了血。谢随身随刀上,步步抢攻,那人终于也现了形,就站在屋脊末端的螭龙头上摇摇欲坠。
夜色黑暗,那人一身黑衣蒙面,一手捂着伤口,咳嗽了几声。
谢随往前一步,戒备十分,紧紧盯着那人。
那人咳着,咳着,慢慢地低下了腰去——
突然间,万点紫色寒芒闪过!
谢随立刻举刀格挡,但闻叮当之声不绝,那带毒的暗器也不知有多少,竟仿佛在他的刀上奏出了一支乐曲一般——
待谢随再定眼看去,那夜色之下的飞檐上,已经空无一人。
***
谢随回来时,天已微亮,他看见那小茅棚外围满了人,各个交头接耳,面色慌张:“这是怎么回事?”“天哪,太惨了!”“衙门里来人了没有?来人了没有?”
日前那个姓韩的小男孩也站在人群中,此刻正侧转身来,一双幼小的瞳眸狠狠地盯着谢随。
谢随握紧了刀,三步并作两步地抢上前去拨开人群,便看见那柴门大开,昨晚还笑呵呵的秦老叫化横尸当地,从他身下漫出来的鲜血流满了整片地面。
而小女孩秦念就坐在那血泊的中央,双手死命地捂着秦老叫化胸膛上的伤口,捂着,死命地捂着,直到两只小手都浸透了鲜血。她睁大了眼睛,像是想喊爷爷,却没有喊出声音来。
她好像是吓傻了。
谢随一步一步踏进了血泊里,握刀的手在发抖。“……念念?”
她没有听见。
“念念!”他伸手就去拉她,她突然抬起了头,那双干净的眼睛染了血丝,令他心头狠狠一颤——
“念念……”她看着他了,众目睽睽之下,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偏偏她的目光是那么认真,她好像真的在等他说出什么话来。
他蹲下身来,看向秦老叫化。此时此刻,那双没有眼珠子的眼眶愈加幽暗了,黑洞洞地仿佛在凝视着谢随,谢随不由得将视线下掠,检视他身上的伤口。胸口上是致命伤不错,但在脸面、手足上都有血口,可能是曾徒手与有兵刃者搏斗过。身边的女孩开始颤抖,他不知道她到底看见了什么、看见了多少,一刹那间,他心中闪念过千百种选择,最后却是压低声音道:“念念,这里不能住了,你必须跟我走。”
秦念动了动喉咙,他倾身过去听,她好像是叫了一声“大哥哥”。
而后她突然就哭了出来。
***
后来谢随再也没见秦念这样子哭过。这哭得太惨了,一个尚不能全然懂事的孩子,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之后,只是觉出一种极痛的悲哀,而无法辨别这悲哀的来由——
最疼爱她的爷爷死了,除了他亲手撮结出来的红头绳外,他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她将再也看不到他憨厚的笑,他再不会一边摸着她的脑袋一边说,念念就是洛阳城最好看的姑娘,这个啊连瞎子也知道。
突然谢随一手抱起了她飞快地转了个身,而后劲风擦过,一排飞镖“笃笃笃”钉在了木柱子上!
门外人群里一道影子抄了过来,紧接着又是一排飞镖射来,谢随举刀格挡,“当当当”金属撞击之声不绝,那飞镖的力道还迫得他连连后退了几步!
“春雨镖!”谢随脱口而出,刀光映亮了他的冷眸,“你是方春雨?”
“算你识相。不过像你这种小角色,还用不着我们座主出手——”那人披着宽大的黑斗篷,桀桀怪笑着从人群中鹄掠而起,“蹬蹬蹬”脚底踩碎了好几个无辜者的头颅——
“你是春雨镖门下?你姓李,是不是?”谢随一双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泛出冷冽的光。
“谢小公子好眼力——”那人仍是怪笑,“在下李春堂。”
李春堂,方春雨的同门师弟,一手飞镖绝不在方春雨本人之下。谢随一手抱紧了秦念,将秦念的小脑袋朝向自己的胸膛,另一手抓着刀将房门一推,“砰”地一声隔绝了外边围观者的视线,又闻钝声连响,是第三排飞镖扎在了门板上!
秦念将脑袋埋在谢随胸前,两只小手死死地攥紧了他的衣襟,咬着牙,没有再哭出声来。
他只感觉到自己的胸膛渐渐被泪水濡湿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酸涩感充溢其间。
“不要怕。”他低声说,“春雨镖再如何厉害,也是会用完的。”
她应该听不懂这样的话吧?
“砰”地一声,木板门骤然被撞开,包括李春堂在内的四个形貌各异的人飞飘进来,守定了这“卧室”的四角,两人站在土墙边,两人靠着邻厨房的木板。
他们四个人中间,正是那血流满地的老叫化,死不瞑目的尸身。
四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
“没有人。”
“跑了。”
“有暗道?”
“呲啦——”一声极轻、又极刺耳的响,是那木板被锋刃割开——
背靠木板的李春堂竟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上一声,身子就被刀劈成了两半!
剩下三个人眼神一凛,同时而动,足不沾地地掠向那木板之后——
一把乌黑的东西泼将出来,带着浓浓的酱香味!三人大为警惕,立即挥剑格挡——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是我,大哥,是我!”
三人俱挤在这窄小的厨房门口,各自的兵刃哐啷碰撞,乱七八糟……
谢随抱着小女孩慢慢地自厨房挤了出来,而后将秦念放下来,小声道:“不要乱动。”
秦念认真地点了点头。
谢随朝那三人走过去,手中的长刀拖在地上,鲜血顺着血槽一滴一滴地流落下来。
***
那是秦念第一次看见人杀人。
那三人加上李春堂,都是武林中的一等好手,若不是首先解决了擅使暗器的李春堂,谢随恐怕还赢不了他们。但饶是如此,谢随杀掉剩下三人时,身上的旧伤还是裂开了,他回转身来看向秦念,额头上冷汗涔涔,却还是艰难地笑了。
“我们必得马上走。”他说着,又低下身子将秦念抱了起来。
“你,”秦念好像是思考了很久,才问出这句话来,“你是坏人吗?”
“你说呢?”谢随反问。
“你杀人。”秦念说。
“是。”谢随说。
秦念不再说话了,只是抱紧了谢随的脖子。
谢随道:“你要不要再看一眼你爷爷?我们来不及安葬他了。”
秦念摇了摇头。
真是小孩子啊,刚才还哭得那么任性。谢随不由得想。
秦念将脸埋在了他的胸膛里,他瞧不见她的表情。
十五岁的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李春堂那些人是为何而来的,知道她的爷爷是为何而死的,却怀着卑劣的自私和懦弱,不敢与她直言。他只是抱紧了她,好像这样子就可以用生命去保护她了一样——
“不要害怕。”他说,“跟我走,我会养你一辈子的。”
***
灯火微暗,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摇曳不定。
“谢公子,我家老板找您。”
“……嗯?”
谢随迟钝地应了一声,片刻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正借住在扬州吹金断玉阁中,枕着长刀和衣而卧,虽然安老板知道自己不惯黑暗而吩咐留了盏灯,他却仍然未得好眠。
他想了一整夜,一整夜的过去。他已经很久不曾这样长久地回头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