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了很久,最后道:“我带着你的那十年,从没给菩萨烧过香,却过得快快活活的;好容易烧那么一次,反遭了报应。”
秦念轻声道:“你也怕报应的么?”
“怕啊。”谢随道,“你知道报应最可怕之处是什么?就是它不报应在我自己身上——它报应在我看重的人身上。”
“比如你的家人?”
谢随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她的表情却全无变化。
谢随笑了,“所以我才跑了呀。我十五岁那年从家里跑出来,就是为了让报应跟着我走,别去找我的家人。”
“你二十五岁那年离开我,难道也是为了让报应跟着你走,让报应别去找我?”
谢随笑着,却抿住了唇,不言语了。
“可是你一句话也没留,连那把刀都没有带走……”秦念好像有点疲倦了,她裹着被子将身子蜷缩起来,抱住了双膝,下巴一下一下地磕在膝盖骨上,眼神也不知望向了哪里。
“你为什么要走呢,谢随?就算有报应报在我身上,但只要你不走……”秦念掩了眼睫,容色苍白,“只要你不走,我是不会怕的。”
谢随望着她,他似乎是想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头发的,但最终他没有动。
“如果是我任性了,问了不该问的话,你即便打我骂我都好啊……”秦念顿住,意识到自己这话似乎已经过了界,她没有抬眸再看谢随的表情,只是静默了片刻,别过头去。
“这是什么话?”谢随的声音微微沙哑,“我如能打你骂你,我如能做到……”
“谢随,你想回家么?”秦念忽而道,“安老板都说了你家那么厉害,你若肯回去的话,大概便不必再搭理我了……”
“念念,”谢随轻轻地、温和地截断了她的话,“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她抬起眼看向他。他凝望着她的眸色是那么专注、那么温柔,可他那薄唇中吐出的话语又是那么简单、那么残忍。
“谢随,”秦念笑了一下,“你竟当真是个君子。”
他竟听不懂她这句话。
***
腊月初七,夜。
吹金断玉阁的主楼,是一座佛塔模样的楼阁,足足有二十七层高。
天已很冷了,却偏不下雪,安可期裹着厚重的雕裘站在顶楼上,时不时被冻个哆嗦。
从这里可以俯瞰夜幕之下灯火笙歌的扬州城,也可以看见运河对岸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那就是绝命楼。在光影扑朔的运河之畔,那小楼就像一个蹲踞着的黑色怪兽,冷冷地睥睨着十丈红尘。
安可期蓦地打了个喷嚏,喃喃抱怨:“是谁说江南冬天也宜人的,文人墨客真是要不得……”
“老板。”身后有人禀报,“我们在淮扬一带的绸缎生意都停了。”
“老板,珠宝生意也停了,只留下今年的内贡。”
“老板,赌坊和妓院也停了……”
“知道了知道了。”安可期揉了揉鼻子,手上的翠玉扳指将鼻头又冻得一凛。他低下头,将袖中揉成团的烫金帖子展开,看了一眼,然后又慢慢地揉回去。
战帖下在腊月初八,这是不让他过节了。
说来这绝命楼的高楼主,喊话的气势倒很浩大,但究竟有多少真章呢……
但无论如何,自己家大业大,冒不起这个险的。何况自己背后的那个靠山,究竟是不是一座靠得住的靠山,也未可知……
安可期将手往空中一挥,那烫金的碎纸片便飘飘荡荡地撒了出去。暗夜的冷风激荡着檐头铁马,一下子叮叮当当好不嘈杂地响了起来。
安可期陡然转身走下楼去,那步履飞快,全不像一个身上点缀了好几斤珠玉黄金的富贵闲人。
第15章 朋友(二)
秦念的肩头本是外伤,难养的是她在绝命楼高楼主处受下的两掌。到这一日,她已可行动如常,但却仍然动不得真气。
安可期如一阵风般掠进了她和谢随居住的小楼——不,该说是一阵黄金色的风才对。秦念和谢随这时候正在楼下,一人喝茶一人喝酒,面前摆一张空空如也的棋枰。
安可期猝然停步,喘着气道:“明日,明日绝命楼就要打来了!”
谢随却道:“你的中路破了。”
秦念反唇相讥:“到不了那一步,你已经身陷重围。”
安可期听得愕然,旋即大叫:“这时候了还下什么棋?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我说谢随,你快把小姑娘带走吧,行不行?”
谢随抬眼,看了他一眼,“夜已深了,明日再走不行吗?”
安可期气极反笑:“你想帮我抵去两条命,我可不会拦着你。”他看了一圈房中陈设,忽然有所发现,“嘿,其实你早已准备好行装了吧?我这楼里的东西,都被你扒拉得差不多了嘛。”
谢随叹口气,从桌下一点点拉出一个巨大的绸布包袱来。安可期看得眼睛都直了,啧啧感叹:“谢季子,你这个朋友,一般人还真交不起……”
谢随充耳未闻,一手将包袱挎上了肩,一手将秦念拉到身边,“多谢仲连数日间盛情款待,今后山长水远,就此别过。”
安可期敛了声气,将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打量了一番,最后道:“今日城门已关,我怕你走不出去。”
谢随看着他不说话。
安可期又看了一眼秦念,后者正漫不经心地低着头,看不见表情。于是安可期道:“谢随,你确实是个好朋友,姓安的这辈子可能也就你这一个朋友了。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他说着,也不听谢随的回答,便径自走到墙边,抬起头,“呵,谁把我的《春宵秘戏图》给换掉了?”
“我。”秦念这时候抬起了头。
“这换的是幅什么玩意儿?”安可期用两根手指拈起那幅《江山楼阁图》看了看,嫌弃地摇摇头,“算了算了。”话未落音,他已一掌击在画后的那面墙上!
他身材瘦弱,谁料这全无准备的一掌力道却强悍至极,墙面的金漆唰唰掉落下来后,便露出墙后的一个大洞!
整座楼在此时也似震了两震,但到最后也稳固地站立着,再看那墙上大洞,却是个方方正正的门的形状。
那幅谢随手书题名的《江山楼阁图》也慢慢地飘落在地。
“从这条路,可以逃出扬州城。”安可期道,“而且此路向南,并不经过运河,也不会撞上绝命楼。”
谢随道:“原来你吹金断玉阁的救命通道这么简单。”
安可期笑了笑。这笑容里的自负,是他很少表露出来的。
他做了一辈子的商人,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有钱而已。没有人知道他还会这一手摧云掌法,便连与他相交二十多年的谢随也不知道。
只有他可以打开这条救命通道,要说简单,确实也很简单。
谢随走到墙外,探头往里看了看,什么也看不见。他又转向安可期:“你让我带着念念逃命?”
“你,也就罢了,”安可期将戴着翠玉扳指的手指点了点他,又点向秦念,“但她,看起来虽然像个没事人,其实内伤很重吧?你们俩不管是留下来,还是往外逃,都只会拖累我。”
谢随笑了,“自然,在摧云掌面前,什么样的武功都只能是拖累了。”
安可期道:“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谢随道:“你说要拜托我一件事情?”
安可期道:“我已经拜托给你了。”
谢随静了静,又笑,“我明白了。”转身对秦念道:“我们走吧。”
安可期却一直在注视着秦念的表情。
待两人终于一步一步走进了那密道,身影没在了黑暗之中,安可期又在原地立了片刻,最后终于转身大叫:“来人啊,老子的《春宵秘戏图》呢?”
帘帷飘起又落下,金碧辉煌的偌大楼阁里,竟没有一个人回应他。
安可期挠了挠头,“我忘了,下人早都散了……”他负手在后摇头晃脑地走出了门,就在这一刻,他身后的楼阁开始轰然坍塌。
天边一轮斜月如钩,楼阁倾倒的尘土飞扬半空,仿佛将那月色也蒙了灰土。安可期却并不回头,只是在黑暗的园林中站定,对着虚空轻轻笑道:“高楼主,还不现身吗?”
***
谢随往密道里还未走得几步,便听见轰隆隆震天价响,连忙转身,却只见一片漆黑。
一片漆黑之中,秦念淡淡开口:“摧云掌果真名不虚传。”
谢随用力扇了扇灰土夹杂的风,待得双眼适应了黑暗,才看明白他们方才进入的那个洞口已经被崩塌的乱石封死,而土质的密道顶上仍不时响着重物砸落的哐啷之声,好像要把这密道径自砸穿。
秦念的表情晦暗难明,“一楼的墙塌了,整座楼自然也保不住,他是要将你困死在这里。”
“这不是有路么。”谢随复回转身去,一手摸索着洞壁往前走,“他是让我们逃命。”
“绝命楼来讨债了,安可期不让我们帮手,却让我们逃命,这究竟是何道理?何况那黄金是由你护送,又在我的寨子里消失,我们俩是最不该逃命的。”秦念跟随在后,嘴上并不相让,“他还说向你拜托一件事情,那是什么事情?”
谢随停下脚步,秦念险些撞在他的身上。她抬起头,谢随正俯视着她,纵在黑暗之中,那眼眸也灼灼有神。
“我不知道。”谢随慢慢地道,“但我猜测,就是这密道中的事情。”
秦念挑了挑眉毛。
“他今日只身迎敌,自知凶多吉少,所以将这密道中的事情托付给我。他将小楼震塌,完全堵住洞口,也是自断了后路。”
“他看起来可不像会自断后路的人。”秦念小声道。
谢随笑了,“他看起来也不像会使摧云掌的人。”
“他看起来最不像的,是你的朋友。”秦念的声音渐渐低了,像是被这密道中的暗影压低的。
谢随却仍是笑。这笑声是宽容的,仿佛在说“你不懂什么是朋友,但是没关系,我原谅你”。秦念罕见地没有顶嘴。
谢随将自己的长刀解下,自己手持包着剑鞘的刃尖,剑柄往后递给了秦念,“抓着。”
他没有听见回应,只感受到手上一沉,便微微地笑了。他这样子用长刀牵着她,好像还跟她小时候一样。
这密道狭窄仅可容人,土质的两壁倒也坚实,谢随一步步探过,没有机关、没有虫蛇、没有岔路、也没有光。眼前是黑暗,身后是黑暗,两人就这样全无准备地进来了,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但大约每隔五十步,道路两侧会各有一个小小的壁龛,初时两人没有发觉,后来秦念往壁上一脚踢空,忙提醒谢随过来查看。
谢随用衣袖包住了手,矮身往那壁龛中摸去,却摸到木质硬物,他皱了皱眉,“像是火把。”又往旁边摸了摸,“有几块布,可能是油布。”
“你的朋友,当真深谋远虑。”秦念殊无意味地笑了一下。
她也蹲下身,径自伸手进去将那些东西拿了出来,谢随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开始打火。
划拉几下之后,火把燃了起来,照亮两人之间的方寸之地。
第16章 朋友(三)
谢随首先看见的是秦念举着火把的手,而后便是她的脸,肌肤微微渗出了细汗,一双眼睛却愈加冷定有神地扫视四周。突然她脱口而出:“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