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欺(二)
秦念走出客栈时,已经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她一脚便踩进了雨中。
月光早已消失, 四方皆是茫茫的黑暗, 只有地上涟漪不断的水洼反射出零星的微光。雨声像是传自鸿蒙的回响, 每次她觉得这雨线要被冷风吹断了,待风停后, 却又更濛濛扑来。
街边的溪流涨起了水, 一波一波地涌到岸上来,又一波一波不甘心地退下去。她仍是沿着这流水,一步步顶风冒雨, 慢慢地回到了家。
落花桥边, 那一座有花树、有秋千、有灯火的家。
她刚刚走进院落, 那小屋的门却忽然开了。一身灰衣的男人拿着一把伞走了出来, 还未撑开便看见了她。
他站在屋门口的石阶上,笑起来, “你回来了。”
他似是正准备出门去找她的。
他的笑容那么温和灿烂,就好像清亮的雨光揉碎在了黑夜里。秦念就这样站在雨中, 怔怔地凝注着他, 他没有追问什么,只是像往常的许多个岁月里一样,对她说一句“你回来了”。
他看着她全身湿漉漉的模样, 轻轻地叹了口气,撑开伞, 走上前。
耳边的雨声顿时停止, 一把大伞罩住了他们两人。他就在离她极近的地方, 近得她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倾身就可以抱住。
她的嘴唇动了动。
“嗯?”谢随微微俯下身,“你说什么?”
女孩的身上传来夜雨的湿气,她的脸色发白,声音低软如呢喃私语,“大哥哥……”
他微微笑着,伸出手,揉了揉她潮湿的长发,柔声:“去擦一擦,换一身衣服,好不好?”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便往屋里走去。
剩他一个人站在院中,望着她的背影。
***
秦念重又沐浴了一番,将湿衣服都换掉,长发俱包在毛巾里,薄薄的单衣一束,再走出来时,却发现谢随仍然没有睡。
他坐在小厅的桌边,一边擦拭着长刀,一边出了神。
他似乎在听窗外的雨声。
秦念犹疑地走了过去,他忽然被惊动一般转过头,看到她,笑了笑。
她想了很久,最后却是道:“我们……换地方吧。”
谢随看着她,湿润的发梢上,有水一滴一滴滑落在她白皙的颈项,又滑至锁骨,直到隐没在衣领之中,“换到哪里去?”
“柳庄主……既然知道我们住在这里,那难免其他人也会知道了。”秦念仓促地寻找着理由,“她不是说了吗?还会有人来杀我们的。”
谢随温和地道:“现在,这里,不够好吗?”
秦念一怔。
谢随的表情很诚恳,他好像确实是这么想的,这话不是反讽,而就是他此刻的心情。
他望着她,目光专注而深邃。
现在,这里,不够好吗?
“是,是很好……”秦念静了片刻,忽然唤了一声,“大哥哥。”
她上前一步,神色急切,“大哥哥,你想问我什么,我全都可以告诉你。”
谢随笑起来:“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秦念却又犹豫了。
她利用了他,在将计就计与安可期角斗的时候,她将他放在了危险的中心。她利用了他,来毁灭吹金断玉阁、引出极乐岛、找到那些骸骨与和尚,而根本不顾他会面临什么——
朋友一个个地离他而去了,熟悉的人都变成了恶鬼,而他自己也再次被卷入朝局的风浪之中。
然而,她却又不敢将一切和盘托出——
她不敢说,至少不敢诚实地说。她想措辞得更婉转一些,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可怜、更易被原谅一些……
真是卑劣啊。
尚且没有道歉,就已经在希冀着被原谅了。
谢随凝视着她的表情,低低地开了口:“你是要我问你,当初在吹金断玉阁换掉了那幅春-宫图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看见那条密道了?但是因为你没有练过摧云掌那样霸道的功夫,所以不得其门而入?”
秦念悚然一惊,望向他,却只见他笑容温和而沉静。
“还是要我问你,”谢随接着道,“在瘦西湖边凿沉了自家绝命楼的船,是不是就为了杀柳绵绵灭口?只是却没有想到我会在那里?”
秦念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
“念念。”谢随叹口气,道,“你可以坐下来,慢慢说。”
秦念静立了片刻,终于,挪动自己的双腿,在与谢随相距半尺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将脸埋在手掌中,过了半晌,才终于闷闷地开口:“我……我只是想报仇。”
谢随的眼神微微凝固,“什么?”
“我们红崖寨的老当家……你还记得吗?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真的很美、很美……”
***
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隐居在红崖山的红崖寨中,收留了许多孤儿,教他们武功,也教他们种田做生意。日子悠悠地过着,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安稳而美好,直到——三年前的某一日。
那大概是一个春日。
秦念其实记不太清了,但她下意识地认为,那一定是一个春日。
春风缱绻,春雨缠绵,只有这样的春日,才会特别勾起人的情思。
那一日,老当家对她说,自己要出门一趟。
秦念问她,去做什么?何时回来?
女人便笑了。她今日不知为何,特意花了两个时辰来化妆,妆面优雅精致,仿佛九天上下凡的仙女。
“去见一位故人。”她笑着说,“也不知何时回来,我若回不来,你便代我接了这个寨子吧。”
她袅袅娜娜地离去,秦念看见她坐上了一乘早已等候在山下的华贵马车。虽然老当家一直以来都看不出年纪,但唯有这一日,秦念觉得,这一日的她特别地年轻。
***
“她回来了?”谢随问。
“回来了。”秦念低低地道,“可是,还不如不回来。”
她去的时候有多快乐,她回来的时候就有多痛苦。
寨中的人,包括秦念,原本都不知道她回来了。是有一日,秦念在后山的湖边练刀时,偶然发现了那一座古墓——
她才看见那位大当家,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古墓的棺床上。她的身边,只有一面小小的铜镜。
曾经的武林第一美人,在那张棺床上挣扎了整整七日。
她的肌肤已经开始腐烂,面容乌黑而生出诡异的斑点,长发也不断脱落下来。她每日里揽镜自照,便好像是看着自己的尸体。
七日后,她终于无法忍受……
“念念……”她低声唤着秦念,“念念,你过来……”
暗无天日的古墓之中,只有一盏灯,幽幽地照亮老当家那死尸一般的脸容。可是她的眼神仍然是那么妩媚,顾盼之间,仍然会令人心动神摇。秦念端着一杯水朝她走过去,想从她手中将那面铜镜抢下来,她却抓紧了,对秦念笑道:“不妨事的,让我清醒到最后一刻,不妨事的。”
老当家的手底翻出了一把匕首,倒转刀柄递给了她。
“拿好。”老当家说。
秦念拿住了。
“杀过人吗?”
秦念点了点头。
“那就好。”老当家笑道,“你是寨中最有出息的一个,往后,一切便拜托你了。”
秦念握刀的手却开始发抖。
老当家道:“我听闻这种尸毒,待人真的死了,反而会恢复寻常的容貌。我想,那还不如死了更好些。”
秦念道:“是……是谁害了你?是不是那人当了皇帝,就忘恩负义……”
老当家那长长的眼睫微垂,“他能害我,不是因为他忘恩负义,而是因为我心甘情愿。”
秦念无法理解地睁大了眼睛,“心甘情愿?你都已经——”
“念念,”老当家柔声,双手捧起了秦念的手,将匕首的刃尖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杀了我吧。”
***
谢随看向秦念,后者似乎因寒冷而浑身颤抖起来。
“她……她的全身,当时已经散发出死人的气味来。她说,让我就当做是在死人身上砍了一刀,这样就能……
“但是我到最后,我到最后也还是下不去手!
“我扔了匕首,跑了出去,留她一个人在那古墓里。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直到很多天后我才敢回去看她……我想她一定死得很绝望、很绝望……”
秦念张皇地转过头来望着谢随,眼中透出迷茫的痛色。谢随伸出手臂,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
这一次她没有抵抗。她埋头伏在他的胸口,就好像可以从他的心跳中汲取力量。谢随将她包住长发的毛巾打开,又轻轻地给她擦拭着,她闭上眼,听着那与雨声一般无二的温柔抚摩过头顶的声音。
“这不是你的错,”谢随轻声道,“杀人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可是……可是那个人,那个人怎么就忍心用这种法子杀了她?!”秦念颤声。
谢随的动作停住。
“那个人难道不是爱她的吗?”秦念茫然,“她总是说起他们过去的日子……她总是说他的好……直到最后,那个人还假模假式地派人来请她……”
谢随低低地道:“你与睿王联手,为的便是给那位前辈报仇?——你要,杀皇帝?”
秦念蓦然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盯住他:“长江下的骸骨你也看见了,那种忘恩负义、无情无耻之人,难道我不该杀?”
谢随道:“做皇帝的人,总难免如此的。”
“可是……可是她那么期待过、那么相信过!”秦念的话音忽然扬了起来,她直视着谢随,眼中亮出锐利的冷光,“纵是要杀了她,也不必先做尽了这些模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