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说着,她一边走了出去。谢随两袖清风地跟在后头,忽而听见秦念闷闷地发了话:“那个神医蒯蓝桥,你认识吗?”
“认识倒不认识。”谢随想了想,“只听闻他一直在北地避世隐居……”
“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们去找他吧。”秦念低下头,脚尖踢了踢地上的石子,“让他把你那个什么针取出来。”
接近黄昏的天色是无边的温柔,轻风将女孩的衣摆吹出安静的褶皱。谢随凝着她的背影,淡淡地笑道:“好啊。”
说完,他又上前一步,“待我治好了伤,我们再一起回去。”
秦念莞尔一笑,“这一回,我可没有把你的房子烧了。”
谢随道:“我的房子,难道还不是你的房子?烧了我的房子,你也没地儿住。”
秦念被逗得笑起来,微暖的日色下,她的眼眸中映出柔软的笑意。旋而她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微微低下头,抬手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却被他抓住了手。
他的手指从她的手腕缓缓上移,直到扣入她的五指。然后他便倾身过来,轻轻吻了她一下。
他的唇旋即离开,但两人的手仍然紧握。
她哑了片刻,侧过头,往前走,“以后别……”她本想说以后别这样做,话到口边又打了个圈,“太突然了。”
“好好,”谢随笑得像只老狐狸,“以后我亲你之前,一定先同你说好,等你做好万全的准备,说一声‘好’,我再行动——”
秦念回头怒瞪他:“你还有完没完了!”
“没完,一辈子都没完。”谢随望向她身后,笑容却突然凝固了,“——那是什么?!”
秦念看着他的表情,心中先自怕了,“什、什么?”
树林之中,天光并不十分敞亮,只隐隐照出眼前十数具人形,站的坐的卧的,还有……挂在树枝间的。
谢随的脸色并不好看,“……死人。”
第42章 嫁祸(二)
秦念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
当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只脚,一只死人的脚, 正垂在她的眼前。
那死人脚上还穿着鞋, 僧人的芒鞋。
之所以只有一只脚, 是因为这死人正是断了一条腿、却仍然可以像常人一样站得笔直的李铁拐。
而他的铁拐正被人丢在树上, 直的一头卡在树枝间,弯的一头耷拉下来,正勾住了李铁拐的脑袋,将他勒死在了树上。
“铁拐上树。”谢随在她身后冷不防地开了口, “这招数名字虽浑, 却是李家铁拐最狠毒的一招。”
一阵阴森的风吹过,李铁拐那光溜溜的脑袋低低地垂着, 双眼黑漆漆的,好像还死不瞑目地望着秦念。
秦念后退了一步,被谢随揽住了肩膀。
“别怕。”他只说了这样简单的两个字。
他带着她绕过了李铁拐,便又见树下踞坐一人,面色泛青, 唇间流血, 一把牛角尖刀插在心口,鲜血染透了重重僧袍, 正是六如老盗单如飞。
单如飞之后的草丛里,倒卧了一人, 似是被强劲的掌风击穿了颅骨, 满脸血肉模糊已分不清面目, 但从那心宽体胖的肥硕身材还是可以辨认出来。
宝塔罗汉, 改尘和尚,阎九重。
再放眼望去,四面森森丛林遍布尸体,死法各异,奇诡可怖,竟是一片惨无人道的修罗场——
那云梦寺中的二三十名僧人,竟全都毙命于此,无人掩埋!
秦念草草看过去,这些人,竟都是死在自己的成名绝技、或是得意兵刃之下的。
谢随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开口:“你看懂了吗,念念?”
秦念垂下眼帘,“他们如果死在这里,那,那些逃出岛去的人,又是谁?”
谢随不语,抽出秦念腰间的弯刀,秦念惊道:“你做什么?”
但见谢随只是用弯刀往树上一抛,呼啸声过,那卡在树枝间的铁拐被勾了下来,李铁拐的尸体也砰地一声重重落了地。
谢随随手接住落下的弯刀,又轻轻挑开李铁拐的僧袍。
那干枯的发黑的尸身上,九点如戒疤般的铁钉子,仍旧赫然在目。
谢随盯着那铁钉子,盯了半晌,忽而从包袱中拿出酒葫芦,先自喝了一大口。
而后才抬起头,朝秦念轻轻地笑了一下。
渐渐暗沉的天色下,他这一笑,染着酒的颓唐,和夜的悲哀。
“他们到死都是废人,怎么可能逃得出去,更怎么可能逃出去后,还能连杀五帮三派十几人不留痕迹?”
秦念颤声道:“这自然是有人为了嫁祸……”
“难怪我师父说,他们也想找来凶手当面对质,可就是满江湖都找不到,所以只好下江南找绝命楼。”谢随叹道,“让死人杀人,可不就是最稳妥的法子?”
“便连少林寺也被骗了吗?”秦念道,“我还道他们本来就是一伙的……”
谢随摇摇头,不再说话,只伸手开始刨土。
秦念也拿过地上的弯刀来帮忙。深沉的暮色里,什么都看不分明,但唯有自己与谢随,两个活人的呼吸,是可以真切听见的。
两人在空地上挖出了一个较大的土坑,将这些和尚的尸体一个个埋了进去。
搬动改尘和尚时,因为他太胖了,两人还颇费了点劲。不知为何,秦念渐渐也不觉恐惧了,她想起当初自己在岛上,曾经和改尘和尚一起琢磨烧菜,虽然那并不算什么深厚的情谊,但毕竟他不曾待她和谢随以恶意。
也或许是这世上待他们以恶意的人太多了,以至于就连对改尘和尚这样萍水相逢的人,她的心中都生出了安静的怀念。
最后,只剩下六如老盗单如飞那具树下踞坐的尸体了。
秦念忙碌了大半天,连夜色都在不知不觉时降临了下来,此刻实在有些疲累,再望向谢随时,但见他走到单如飞身前半跪下来,将那柄牛角尖刀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用布重重包好。
秦念神色微微一动:“你这是做什么?”
“我打算将这把刀带出去。”谢随平静地道,“带去少林寺。”
秦念吓了一跳,“什么?!”
谢随看向她,“你是被冤枉的,我打算去同我师父说说理,让他带人上岛来看看。”
秦念道:“可是这也……这也太……”
然而谢随却好像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已经将单如飞的尸体搬进掩埋尸体的大坑,再一点点填上土。
黑夜之中,惨淡的月光之下,他的模样看起来有些莫名的执着,秦念所不熟悉的执着。
秦念呆了片刻,才突然反应过来,“我来帮你。”说着便蹲下来帮他,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不必了,填土总是容易的。”他似乎是平静了一会儿,才得以对她笑出来,“你很累了吧?在旁边休息便好。”
秦念慢慢地缩了手。
她站在一旁看着他动作,明明是微冷的秋夜了,但他的额上仍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她想给他擦去,但又害怕惊动了什么。
“纵是去少林寺说理,方丈法师会相信你吗?”秦念轻轻地道,“何况从此处去嵩山,道路迢迢,谁知道会遇上什么……”
“念念,”谢随低低地截断了她的话,“你当时被人诬陷,之后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怎么办?”秦念顿了顿,“我只想着来救你,救下了你,便亡命天涯也没有关系。”她忽然抬高了声音,“我什么都不愿想了,也什么都不想要,我们直接逃,直接逃不行吗?”
谢随笑笑,耐心地道:“那睿王呢?”
“睿王?”秦念愣住了。
“少林寺是中原武林之盟主,你被少林寺追杀,也就是被全天下追杀。”谢随道,“你说亡命天涯也没关系,但你若真的亡命天涯,对睿王来说就没有用处了,他一定会放弃你。”
“说到逃,”他拄着长刀站直了身,无可奈何地对着她一笑,“我们逃过的,你忘记了?”
秦念终于听懂了。
是的,他们曾经逃过。
他们曾经在那无锡的小屋里住了一个月,而睿王却找了过来,对她说:“你当真以为,只要住在谢随的那座房子里,就可以从孤手里逃掉了吗?”
她若成了睿王眼中的弃子,那么就连睿王,也会掉转刀头来将她灭口的。
“而如果可以让少林寺认同,你是被冤枉的,”谢随静了静,又道,“那么皇帝也好、睿王也好,他们总不敢对你太轻举妄动。这天底下……”这句话似乎让他说得很艰难,但他到底说了出来,“这天底下,总应该有一个公理在。”
这天底下,总应该有一个公理在。
就算所有人都在掩耳盗铃,但那个公理,总是在那里,总不会消失的。
夜风凄冷,拂过死人的衣袂,也拂过谢随镇静的眼波。
秦念过去,也经常会觉得自己的大哥哥很傻;但是现在她已明白,他并不是傻,他只是不愿意和其他人一样掩耳盗铃地活下去。
偌大的土坑慢慢地填平了,泥地草丛间的鲜血却已不可能再擦去。谢随扶着膝盖,慢慢地站直了身。
“找船去。”他回头对秦念笑道。
虽然满头是汗,全身脏污,但他那笑容映着月光,却好像将这惨绝人寰的黑暗地方也给照亮了一般。
秦念握紧弯刀跟了上去,脱口而出:“我不怕被人冤枉,只要跟你在一起,被人冤枉又有什么大不了——”
她自己突然住了口。
她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对着谢随说出来,是多么残忍。
然而谢随却好像全无所觉,只是宽容地笑了两声,便继续往前走去。
他是不是因为自己已很清楚被人冤枉的滋味,所以不愿意让她再尝?
不管如何,他已经不再说话,她也终于沉默了下去。
她沉默地快步跟上,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虽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却是她第一次这么做。他的手指竟然痉挛了一下,而后才将她的手无声地握紧了。
***
黑暗的秋的丛林中,只听见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将周遭映得更加寂静。
“念念。”
“嗯?”
“你若是害怕,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