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王侯家(一)
谢随与秦念两人又来到了延陵侯府对面的酒馆里喝酒。
临街的窗外,正对着那流光黯淡的宅邸。
那高墙大院一整日都无甚动静, 但到傍晚时分, 终于见到了延陵侯前呼后拥地回来。
但他们并未见到延陵侯本人。只有一顶小小的华美的软轿, 前面是捧花的侍女开路, 后面是骑马的侍卫跟随,侍卫的马后,还用粗麻绳拴了一个人,就这样大咧咧从粗粝的地面上拖曳过去, 扬起一地沙尘。
秦念蓦地站起了身, 盯着那人。
那人口中被塞了麻布,说不出话, 只是哀哀地垂着头。
——赵老大。
谢随默默地抿了一口酒。“你看见侯府旁边那个书坊吗?”
秦念的目光移了过去,见到那个熟悉的落魄书生,彼仍然在那里看书。她再看向侯府另一侧,那个馄饨摊也仍在原处。她想,就在自己所处的这家酒馆的楼顶, 那第三个保镖想必也还在兢兢业业地守着。
毕竟是三百两银子一天的差事, 总不能把人看丢了。
她撇了撇嘴,“你弟弟很怕死嘛。”
谢随望着街道:“人都会怕死的, 他只是比较有钱。”
延陵侯的软轿入了府,赵老大却还被留在门外, 拴着他的绳索是砍断了, 但身上的绑缚却未除去。
赵老大觉得很委屈, 自己接了个活儿, 损了三条人命不说,结果自己不是被哥哥绑着,就是被弟弟绑着……
他就是去码头上找到了延陵侯,告诉他谢随跑了,最好赶紧派人去追,顺带再探探那五十两银子的口风。谁知道延陵侯看着斯斯文文的一个人,竟会立刻变了脸色,将他绑在马后面从码头一直拖到了这里?!
他全身脏兮兮地瘫倒在侯府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擦裂的伤疤血流不止,好容易喘匀了气,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从那绳索套里挣脱出来。他手脚并用地往侯府的门房方向爬了几步,高声:“那个……那个!小的们确实把人从极乐岛救回来了呀,侯爷跟小的们说好了的,五十两黄金……”
一盆冷水朝他兜头泼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凉。门房在他头顶冷笑:“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侯爷今日心情不顺,没杀了你就不错了,还不赶紧有多远滚多远!”
赵老大愣了很久。
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谢随也跟他说过一样的话。
他慢慢地转过身。已经僵硬的身躯,每一个动作都很艰难,偏那门房还在后头踢了他一脚,不容许他在门外多作逗留。他抬起头,看见对面酒楼上灯火微弱,拂动的帘帷后面,仿佛有两道关怀的目光正注视着他。
人在江湖,对伤害或许会渐渐麻木,但对关怀却总会更加地敏感。
然而在赵老大看见那人的一瞬间,那人便退到了帘帷的后面去了。
赵老大的眸光亮了一瞬又暗灭,他低下头,沉默片刻,慢慢地站起了身,沿着长街一步步离去。
***
谢随站在帘后,望着赵老大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毕竟是把我们救出来了,并没有食言。”
“但他哪里晓得,谢陌并不是想要自己的大哥活着。”秦念冷冷地道。
“希望他以后,不要再碰上谢陌才好。”谢随安静地笑了笑。
夜色已经降临,侯府中次第点亮了灯火,那嚣张的门房也退回了宅邸的阴影里。
“我去引开那三个江湖人,你去拿刀。”秦念道。
谢随看了她一眼。
秦念于是补充了一句:“越快越好,我不许你多看那个沈夫人一眼。”
谢随笑了,“原来如此。我想起来了,你见过她的。”
秦念哼了一声。
“你担心什么?”谢随逼近她的脸,笑得不怀好意,“担心自己不如她漂亮?”
秦念一抬头,便往他的嘴唇上咬了一口。他吃痛地捂住嘴,而她已经退到窗前,拿起了弯刀。
“给你留个记号。”她说着,纵身跃出了窗去。
屋檐上立刻飞落一个人影,沿着街边的暗影追踪她而去。那馄饨摊的小贩和那书坊前的书生也当即掠上了街。
谢随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轻轻地笑了笑,转身下楼。
***
夜已深了,庭园里虽燃着稀稀落落的灯火,但却一个人也没有。秋风袅袅,玲珑的小池上只剩了大片大片碧绿的莲叶,纵是清澈如初,却仍然显出萧瑟的波纹。
谢随从草丛中穿行过去,首先便找到了延陵侯夫妇起居的正房。
那边灯火通明,且还伴随着吵吵嚷嚷的声音。谢随刚在耳房边的阴影里站定,便听见“啪”地一声耳光脆响。
“我让你做事,你这做的都是什么事?!”
是年轻男人的声音,怒气冲冲。人影在窗边不断地晃动,似是在焦躁地踱步。
谢随嘴角微弯。这大约就是谢陌了,除了他,没有人敢在侯府里这样大小声的。
接着,便听见女人的啜泣声。细细密密,凄凄惨惨,但却没有什么辩解。
“你哭什么?!”谢陌几步抢到沈秋帘面前,抬手又想打她,但见她这梨花带雨的面庞,又下不去手了,“我让你将谢随的所在告诉那个小妮子,本意是要那两个人都去死!结果现在呢?那两个人居然都活过来了?!
“还有你找的那几个船夫,水性是好得很,但怎么脑子就那么笨?我同他们说救人,他们就当真给我救人?!”谢陌越想越怒,“我早就让你去跟他们提点清楚,长江上万顷波涛,何处不可以埋人?!”
“侯爷说的是……”沈秋帘低着头半瘫在地,一手撑着地,一手执着绢帕抹着泪水,声音也压得轻轻的,“是妾身……没有做好侯爷吩咐的事情,妾身愿……以死谢罪……”
“死就不必了!”谢陌大声道。
他站在沈秋帘面前,“你抬起头来。”
沈秋帘便抬起了头。
她看起来那么楚楚可怜,让谢陌觉得自己好像对她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
可是他心里也清楚,这个女人的笑容和泪水,全都只是她的武器而已,没有一点一滴会是真的。
他清楚,因为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满口一本正经的谎言,一转身就心安理得地背叛,他不是他大哥,他不做傻子。
谢陌叹了口气,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地给她擦去了泪水,柔声道:“别哭了,嗯?还说什么以死谢罪,你可是我延陵侯府的正牌夫人,你死了我怎么办?”
沈秋帘看着眼前这个眉眼英俊而眸光深冷的男人,一颗心慢慢地下沉,一直沉到了深渊底。
她听说延陵侯与他的大哥,容貌是有七分相似的。
她从嫁来侯府的那一日起,就时常会想,如果自己嫁的不是谢陌而是谢随,一切会怎么样?会发生什么变化吗?
虽然她从没有见过谢随,对于谢随的一切,她都只能凭想象去揣摩、去感应,但她总是相信,谢随不会是谢陌这样的人。
那个男人,肯为了自己的家人出逃半生,肯为了一个小姑娘赴汤蹈火,但是谢陌,他不会的。
谢陌现在还会温柔地对她说话,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泪水,只是因为她对他还有用处。
她闭上眼睛,慢慢地倚入谢陌的怀中,脸上还带着火辣辣的掌印。谢陌揽住她的肩膀,满意地拍了拍。
***
片刻之后,夫妻两人回到了卧房中。
沈秋帘拨亮了灯芯,一时房中灯光大耀,将两个人的影子都拓印得格外地大、也格外地漆黑。她拿起桌上尚未读完的书卷,而谢陌已经走到了内室里去。
自从将谢随关入那座水牢以来,他每天晚上,都要去看一看谢随的那把长刀,才能安心入睡。
大床底下的机括弹开,洁白的墙壁上渐渐凸出来一个小小的方屉。
只是看到那个方屉,谢陌眼中已经亮起了近乎狂热的光。他走过去,将那方屉一把抽出——
他眼中的光突然灭了。
那把长刀,竟已不见!
听见内室传出重物落地的声响,沈秋帘连忙赶了过去。
一掀帘,便见房中那八仙过海的青花瓷瓶被抛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谢陌就站在一地碎瓷片中,呆愣愣地,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望着她,慢慢地道:“谢随……他来过了。”
沈秋帘一惊,当即奔向那墙上的方屉,屉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留下。即使是她,也知道这意味着多么严重的事情。
可是她转头,看向惨淡而立的谢陌,心头却又有些想笑。
你已经夺走了他的一切,却连一把刀也不愿让他带去吗?
她朝谢陌走过去,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碎瓷片,而后轻轻抱住了他,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背,温和地道:“没关系的,我们还有下一步的……”
“我早该想到的……”谢陌的声音却在发抖,“这本就是他的房间,就连这暗格,也是他自己设计的!这本就是他的……”
沈秋帘的眸光黯了黯,好像是在这一刻,才终于觉得这个色厉内荏的男人有些可怜,但她也终究只是说道:“没关系的,侯爷。我们还有下一步的……”
谢陌攥紧了她的手,陡然望向她。
“娘这几日……睡得好吗?”
那目光如针,刺得沈秋帘心中发凉。
“娘这几日……睡得很好。”她回答,“再没有夜半醒来过,白日里也安安静静的。她好像也不再认识我了。”
谢陌慢慢地道:“好。”俄而,他又惨笑出声,“好啊,好!”
第47章 王侯家(二)
黑沉沉的刀鞘,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在刀柄上轻轻一按, 刀身就弹出来寸许, 刹那间闪现出青色的夺目光芒, 然而也只是刹那——立刻就又被藏入了鞘中。
谢随握紧了刀, 感觉到这把刀的重量,就仿佛感觉到了自己人生的重量。
也不知念念那边甩脱了跟踪没有,他心中挂念着,便头也不回地掠过了那红莲黯淡的庭园。
然而在经过最末那座佛堂时, 他的脚步却还是顿了一下。
香炉上的重重博山, 仍有不绝的烟雾缭绕着盘旋上升。佛前的香,气味浓郁得就好像另一个世界, 就好像那青黑的瓦顶、精雕的门扇、庄重的陈设,其实全都不属于这座延陵侯府一般。
谢随站在廊下,听见主堂中传来低低的念经声。
十五年来,这可能是他第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