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刚服过一剂药,又昏昏沉沉睡去。
冰梅纹窗格嵌着琉璃,清透干净,此刻略开了半扇,漏出庭前廊下三两梧桐,窗前榉木束腰灵芝纹禅香案上摆了个兽首博山炉,正隔水蒸熏四弃香,淡淡的香气逸散在空气里。
沈澜睡了一会儿,醒来,拂开雪景寒林纸帐,方见裴慎坐在黄花梨束腰螭纹榻上,正端着一盏建州茶,悠闲啜饮。
沈澜奇道:“这才酉时你便回来了?不需交接一二,再见见你的下属吗?”
裴慎只起身,将她从帐中抱出来,室内已燃起了火盆,热烘烘的。
“已是十月中旬,入冬了,河面上行船渐渐困难起来,便是倭寇这段日子都少滋事了。”裴慎只拿薄被盖了,将她搂在怀里,又笑问道:“白日里杭州知府的夫人来见你,怎么不见?”
沈澜虽睡了一觉,可她心思深重,人照旧恹恹的,闻言只摇头道:“若有事,她必定会来寻我第二次。若无事,见了也没必要。”
见她像只小猫似的,驯服地窝在自己怀里,裴慎心里热烘烘的,便低头笑道:“你近日来精神头不好,我特意叮嘱了杭州知府,只叫他夫人来与你说说话。没料到你竟不愿见她。”
闻言,沈澜怔忡片刻,瞥他一眼道:“人家好端端一个正室,恐怕是不想来拜会我这个做妾的,你偏要她来做甚。”
裴慎被她说得发怔,笑道:“你这傻子,宰相门前七品官,你是我的人,她来拜见你本就是应当的,若能哄你开心,她在自家夫君面前,都能多得几分脸面。”
沈澜明白这是所谓的夫人外交,可被一帮人吹捧谄媚,再说些虚头巴脑的废话,能有甚趣味呢?
“好没意思。”沈澜摇头道:“还不如放我出去闲逛一二。”
裴慎瞥她一眼,见她眉眼似皎皎霜雪,素冷净白,没几分血色。想来是在裴府刚养出的那点血气,都被舟车劳顿消耗干净了。
“这会儿出去做甚?”裴慎拢了拢薄被,将她裹得严实些,“你身子原本就不好,且好生吃药养着,待过了这个冬季,你身子稍好些,我便带你出去作耍。”
沈澜心里失望,若不出去,哪里寻得到机会。
“你这般忙碌,何时才有功夫带我出去玩?”语罢,沈澜只小心试探道:“倒不如我自己领几个人出去闲逛一二?”
裴慎哪里肯放她离开自己视线,又听她再三提起自己出去闲逛,便已是心中不愉,只语带警告道:“外头闹倭寇呢,莫要乱跑。”
沈澜心道你方才还说冬季连倭寇都不爱出来打仗,如今又拿倭寇说事,两相矛盾。
只是她出不去,便懒得与裴慎争辩,只开口道:“你何时方有空?”
裴慎想了想:“过年罢,腊月二十四官府便封印了,届时总有闲暇的。”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呢。沈澜想了想,便点头道:“只希望你莫要骗我。”
裴慎便朗笑道:“我骗你做甚?”语罢,又低声道:“说来你随我辗转多地,当年在山西,战事吃紧,我一个人没心思过年,你又是丫鬟,不好做主,便也囫囵吞糊弄着。”
裴慎说着说着,心下便软成了一团:“今年是你我头一回好生过年,打从今年十二月的腊八节开始,到明年二月二龙抬头,这中间俱听你的,你想怎么过,便怎么过。”
过年啊。
沈澜神思恍惚了一瞬,忽觉心中酸涩难当。亲朋俱无,漂泊他乡,这年过的,徒惹人伤心。
“这是怎么了?”裴慎见她神思恍惚,眉间笼着点点清愁,蹙眉道,“可是有人惹你不快?”
沈澜只将满腹愁绪强压下去,笑着摇摇头。
又过了一个多月,日子便滑入了深冬。鹅毛大雪连下三日,千峰松白,万壑净雪,天地雪霁无瑕。
沈澜穿上厚实的妆花织金红袄裙,又披上毳衣,方才得了裴慎允许,开窗望雪。
廊下庭中俱覆了纷扬快雪,黛瓦净白,松柏新雪,望出去,院中白茫茫一片,唯余下天上一痕晴蓝。
沈澜呼出的热气凝成霜雾,化在窗格玻璃上,她笑盈盈地擦去,又呵出一口气凝成雾,再擦去,反反复复,玩得不亦乐乎。
裴慎看得好笑,只拿书敲了敲她脑袋:“可不许多看,当心着凉。”
沈澜成日里喝汤药,昏昏沉沉睡觉,又被关了许久,早已看厌了庭前梧桐,如今换了新的雪景,难免高兴,便笑道:“明日便是腊八了,厨下备了腊八粥,你可要分送给下属?”
见她今日终于有了些精神,竟还想到了分送腊八粥,裴慎心情也极好,便笑道:“自然是要送的。”
沈澜瞥他一眼,笑道:“你此前可是说好的,过年便要带我出去作耍。”
原来提腊八粥是为了提醒他此事啊。裴慎见她眼巴巴望着自己,便忍笑道:“元宵灯会,我便带你出去顽。”
沈澜嘴角微翘,转过去头,欢欢喜喜地看雪。
她难得这般高兴,裴慎心里也欢喜,便笑道:“可想去取些雪水来烹茶?”
沈澜奇道:“这又是什么习俗?”
裴慎便压上前,将她搂在怀中笑道:“雪水烹茶天上味,桂花作酒月中香。你若愿意,便叫丫鬟们取了松柏上的薄雪,贮存在古瓮里,封存上一年,去了土腥气,明年便能拿来烹茶,清冽绝伦,幽香馥郁。”
沈澜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文人癖好,便摇摇头道:“你不让我出去玩雪,还要叫我眼巴巴看着旁人玩,好生残忍。”
裴慎被她逗得发笑,只将她揽在怀里,允诺道:“待你身子好了,明年后年,此后每一年都由得你玩。”
明年后年……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沈澜垂下眉眼,不说话了。
腊月初八,吃腊八粥。
腊月二十三,祭灶。二十四,扫房。
腊月二十九,贴上执戈佩剑的门神,拿顺红纸写了春联,又四处挂上“鸿禧”牌。
年三十,四处都悬了羊角灯,床头又挂上金银八宝。
裴慎与沈澜一同受了丫鬟小厮们的礼,又赏了金银锞子,祭祖祀先完毕,两人偎在一起,正打算吃团圆饭。
“将手伸过来。”裴慎招手道。
沈澜颇为惊诧,只将手伸过去,却见裴慎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拿红绳将黄钱串成龙,细细地将它绑在沈澜手腕上。
黄钱、红绳、白腕,煞是好看。裴慎欣赏了一会儿,方笑道:“给你的压岁钱。”
沈澜微怔,复又笑道:“我又不是小儿,哪里就要你压岁钱了?”
裴慎便笑道:“你身子不好,辟邪,讨个好彩头罢了。”语罢,又轻抚她鬓发,柔声道:“盼你来年顺顺利利,无病无灾。”
檐下挂着芝麻秆,室内焚烧着柏枝以煨岁,桌上的屠苏酒热气腾腾,糖缠看果叠了一层层,爆竹声劈啪作响。
沈澜抚摸着手腕上凹凸不平的钱币,在柏木的烟气里,怔怔凝望着裴慎笑盈盈的眉眼,良久,又垂下眼睑去,默然不语。
裴慎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嘴角微翘,心情愉悦地去拉她的手。在众多丫鬟小厮亲卫的笑闹声中,喂了她一盏屠苏酒。
辞旧岁,迎新春,新的一年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的一年里万事顺利,高高兴兴!
1. 雪水……月中香这句诗出自《长物志》
2. 新春习俗出自《金.瓶.梅风俗谭》、《红楼梦》
3.关于倭寇的那一段,出自《倭寇战争全史》
第64章
过了除夕, 初一到初五裴慎只端坐家中, 源源不断的接受下属来贺年。
初七咬春,初八祭星。
初九到十四原是要唱堂会的, 只是裴慎生怕她再遇见几个专唱些艳曲、贩些乱七八糟药物的瞎先生, 便不允家里外请唱戏的,只说她若喜欢,尽管买了人自己养一个小戏班子。
沈澜顿时没了兴致, 只一味盼着元宵。
正月十五, 裴慎换上簇新的素白中单, 宝蓝潞绸直缀,外罩青金如意纹鹤氅, 石青宫绦悬白玉螭龙香盒,手持洒金川扇。
沈澜则挽着挑心宝髻, 额间梅花钿, 斜插了一支金丝攒珠凤钗,换上白棱对襟袄, 翠蓝织金十样锦襕裙,羊皮小靴,外罩大红百蝶穿花绒斗篷。
此时月照深庭,清冽素白,有美人穿过廊下灼灼红梅,携融风暖意,袅袅行来。
裴慎一时间竟有几分发痴。
“走罢。”沈澜道。
裴慎愣了愣,凭空生出几分后悔来:“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打扮了?”
沈澜莫名其妙:“难得出门一趟。”
裴慎竟叹息一声:“待出了门,且将帷幕戴上, 可好?”
沈澜蹙眉:“那帷幕是拿来防风沙的, 杭州哪来的风沙, 我戴它做甚?况且上元佳节,金吾不禁,便是深闺妇人皆可出行,我为何要戴帷幕?”
裴慎自知自己没道理,便讪讪道:“那外头必有喝多了酒的浪荡子弟,没得叫这帮人看了去。”
沈澜心知肚明裴慎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她才不惯着,只冷声道:“你莫不是见我难得心情好,非要找不痛快?”
裴慎一时没话说,只好任由沈澜出了门。
两人是打从巡抚衙门后院的小角门出去的,甫一出门,便见两侧食肆酒肆、民居客店,俱拿长杆短杆悬挂着各色圆灯。高低错落,好似繁星十里,烁烁相连。
灯下绮罗遍地,宝马香车。人影闹,笑声喧。休管你是深闺少女,还是街边老妇,或是生员士子、挑夫农人,只相携看灯。
街道两侧棚子底下俱是商贩行人,借着煌煌灯火,正嚷声喧阗。
“灯球儿!灯球儿!缕金剪彩的灯球儿!”
“这是乌金纸裁的闹蛾,公子且看看。”
“玉梅雪柳菩提叶——”
沈澜一时兴起,便买了十几个灯球儿,原来是拿彩帛彩纸剪了,细细贴在那橄榄上,一簇簇橄榄灯球儿花色各异,煞是好看。
“你若喜欢,尽管买来便是。”裴慎取了一簇,正欲为她簪在鬓上,谁知沈澜却不肯。
“人人都簪在鬓发上,有甚趣味?”说罢,取了一簇簇灯球,悬在腰上豆青如意丝绦上。
裴慎忍俊不禁,任由沈澜衣裙上悬着一串串灯球儿、闹蛾,带着她一路往外走,只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只因人流如织,摩肩接蹱,竟还有人搭了戏台子唱戏。
“长子来看灯,挤的他头一伸。矮子来看灯……”
“二家有喜,三盏灯,三元及第,四盏灯,四季如意,五盏灯……”
沈澜听得发笑,驻足片刻,一面忍笑,一面往前走,前头比唱庙会都热闹。
“瞎先生,说什么谢小娥传,换一个!换一个!”
“不踢佛顶珠,给爷来一个剪刀拐。”
“前头那个踢瓶的,别挡着人家筋斗啊!”
沈澜只走了两条街,挤在人堆里,看了跳百索、踢毽子、耍高杆、吞刀吐火……
沈澜被裴慎带着,一路走,一路抬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