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他进步不少。楚言枝摸着木奴身上的小衣服,正要让狼奴过来拿走,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
她又翻动了下这小衣服的针脚和绣针技法,分外眼熟,最后在袖口发现了一只小小的白犬,而另一只袖口绣了轮圆月。
楚言枝抬头看正摸着剑身不知在想什么的狼奴。
那两条裙子和那件缎袄,包括那只手炉套子,都是他做的吗?
楚言枝心里浮上一种奇怪的感觉。
宫婢拿了一条簇新的红系带,楚言枝接过来,给木奴重新系上,走向狼奴:“你把它忘了?”
狼奴回神,垂眸看殿下手里的木奴,小心接过后把它重新缠回了腰上。
楚言枝见他脸上的欢喜少了,那点笑涡也半点不显了,沉默几息,却仍不知道该说什么:“……别不开心了,我用树枝学吧。”
狼奴闷声道:“好。”
即便后面的日子几乎每时每刻都能陪着殿下,狼奴心底还是有些怅然。他假装不会写字,央着殿下手把手教他,殿下前几回还肯,后来就不愿意了,说他不聪明,怎么教都教不会,不如就不要学写了,能认得清哪个字是哪个字就好。
狼奴怕殿下真会嫌弃自己笨,忙证明似的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好多字,巴巴地递到她面前。
楚言枝看着纸上笔画清晰,结构合理的字,狐疑地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也不管他是真不会写,还是假不会写了,楚言枝让人找来一本《大周律法》,一个字一个字念过去教他认,叮嘱他一定要记牢了,里面写的条例他一个都不准犯。
毕竟她虽是公主,却几乎不可能掌握实权,哪天他要真犯了什么事,她没能力护住他。楚言枝心里很清楚这点。
自那天差点被狼奴的重剑伤到后,楚言枝不再逞强了,拿着树枝让狼奴继续教自己。
除夕那晚她拿着一截梅枝在乾清宫舞了一回给成安帝看,看得成安帝直夸了半天,说她身法虽还不够熟练,却轻盈有灵气,像只雀儿。哪怕不指望以后用这功夫来防身,锻炼锻炼体态也是好的。
年夜宴散去后,众人都跟去玉台楼看烟火。楚言枝第一次来这里亲眼看人点燃了线头,一簇一簇的烟花如流星般飞上夜空绽开,须臾又湮灭无痕,真好看。
看够了烟花,姚昭仪领她回长春宫守岁。姚昭仪让一行跟着宫人们都下去吃年夜饭,年嬷嬷和红裳疏萤几个则早早吃完过来了,继续在她们身边服侍着。
狼奴自他们回来后就寸步不离,楚言枝叫他去吃饭,他也不肯,说自己吃过很多东西了,不饿。最后还是年嬷嬷惦记着他,给他端了一盆饭菜来吃。
等宫人们饭都吃得差不多了,姚昭仪让年嬷嬷捧了一整盘装满金裸子的红荷包打赏下去。
过完年,日子便如流水般过去了。正月初一拜年,初五迎财神,初七吃春饼……到正月十四这日,狼奴就要回北镇抚司去了。
吃过午膳,狼奴攥住了楚言枝的袖子,央求她再留一留自己,让他十五早上吃完年嬷嬷做的元宵再走。年嬷嬷也舍不得他,一同请求。
楚言枝答应了,毕竟狼奴这一走,下回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这么黏人又爱哭,别因为她一时拒绝就夜里躲在被窝里流泪才好。
下午最后一回教殿下练完剑法,陪殿下吃完晚膳,狼奴在后院主屋内坐了好久好久,天黑后,比平时更早地钻进了兰心阁内。
这段日子他每夜都会过来看看她,枕上她的枕头,握住她的手。有时候他会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轻轻揉一揉。
偶尔殿下会有突然醒来的时候,狼奴有时候想躲开,有时候不想躲开。但没躲开的那回,她也只是撩开一点眼皮了看他一眼,过后睡得比先前更熟了。白天练剑练着练着,她又忽然对他说,她昨晚好像梦到他了。
他小声问自己在殿下的梦里做什么,殿下却收回视线,不肯说了。
能常常入殿下的梦也是好的。狼奴把殿下睡熟时黏落唇畔的发丝捋去,轻之又轻地揉了揉她的脸。
他不舍得离开她。
可是不离开殿下,他就不能变成最好的小狼。变不成最好的小狼,他就不能永永远远地守在殿下身边。
四更天过了,很快宫人们就会陆陆续续地起来,狼奴不能再耽搁了。
他从枕上抬起脸,将殿下放在被子外的手收进去,又为她掖了掖被角。他摸了摸殿下熟睡时微微泛着红的脸,温软如玉。
他站在床帐之内,始终未动身。
即便殿下不愿意穿他做的衣裳,会把他绣的小狼认成肥狗,还不喜欢带“肥狗”的东西,狼奴也没办法减少对殿下一分一毫的喜欢。
他只是难过,难过自己满心欢喜送给她东西,看到后她总态度淡淡的,又或是不喜欢、很嫌弃。她嘴上当然不会说,狼奴却能感知到。
去年上元节送她灯的时候,狼奴便明白了,唯有用自己能力换来的礼物,殿下才能感到为他骄傲地收下。可惜这一年过去,他虽认得了很多字,却还是看不懂很多书的意思。“之乎者也”,他不明白那些人说话为什么要之乎者也,还不如他们狼族嗷呜嗷呜来得容易理解。
他很用心地学做灯笼了,可是好难,他能做出兔儿灯、鱼龙灯、走马灯,就是做不出那么大的楼阁灯。他们说,要想做那么大的灯,他得有一块好木料,兴许还得学学人家是怎么造房子的。
狼奴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再去学造房子了,今年他无法为送殿下一盏漂亮的灯。不知明年能不能做到。
他后来还在每回上街的时候去找那位先生,可愣是没能寻到他的气息。他甚至想托师父去帮他找,师父也确实令底下人多留心留心了,但最终没能在京城找到他。师父说得去外地找。
狼奴还没有能力去京城以外的地方,也不好意思再托师父满天下地找了,毕竟他那么忙。
窗外昏黑,偶有风声,狼奴在帐内凝视着殿下,终于没忍住,将自己的脸贴上她的脸。
他的脸泛着凉意,楚言枝不适地嘤咛两声,手又从被子里抽出来了,脖子动了动想旋向里睡。
狼奴的唇因这动静不慎擦碰过了她的脸。只一瞬,他的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了。
他茫茫然地碰了碰自己的唇,片刻后,忍不住舔.咬了下。
他脊骨还微微僵着,楚言枝却已重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五更才过,楚言枝迷迷糊糊的就被红裳她们服侍起身了。上元节她得跟娘亲去慈宁宫陪同皇奶奶和父皇一起用膳。等她回来,估计狼奴就已走了吧。
楚言枝不做多想,穿戴整齐,披了妆花缎狐肷大氅,抱紧小手炉从兰心阁出来了。还未走出庑廊,却看到狼奴正立在阶下望着她。
天色还未亮透,一砖一瓦都浸在青黛色的寒霜气里。楚言枝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停了脚步,嘱咐道:“那本《大周律法》带回去好好温习,你下回回来,我要考你的。”
狼奴轻轻点头。
楚言枝走下台阶,往门口的车辇走去。狼奴忍不住一直跟着她。
离门槛越近,楚言枝的脚步越慢。最后她在门口停下了:“你有话对我说?”
狼奴见殿下偏脸看向自己,视线不由移到了别处。想对她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他只想再拖一拖,和殿下再多待那么一点点时间。
他拧着袖摆想了片刻:“殿下什么时候能带狼奴出门?就是去哪里,都带着狼奴。”
“等你成了锦衣卫,我会向父皇要你做我的侍卫。钱公公和辛大人应该也会帮忙。你要是能拿到锦衣卫的腰牌,就可以随意出入宫闱,也能少很多麻烦。”
狼奴垂着眼睛。他是殿下偷偷养的小奴隶,旁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皇上若不满意,他就做不成殿下的小奴隶了,所以嬷嬷当初要把他送到锦衣卫找师父带。他对这世间的事已有了几分了解。
楚言枝说完,见他还是情绪低落,犹豫着转身踩上轿凳,临到踏上车辇前,又停住了。
她别扭地揉着小手炉,转过身语气僵硬道:“狼奴。”
狼奴抬起脑袋,楚言枝一手松了手炉,撩开了氅衣一边,朝他挥了挥手:“下回回来见……不要犯错,不要挨打。要是受欺负了,别躲着偷偷哭,让人告诉我。”
狼奴微怔,在看到殿下手下露出的那半边手炉套子和氅衣底下一闪而过的那团白后,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了。
那是他绣的套子……那只白绒绒的小狼,也是。
殿下竟然穿了他做的衣裳。
而且是穿出门。
楚言枝反被他这过分明亮的眼睛看得不自在了,她重新抱紧手炉,拢好氅衣,由红裳扶着进了车辇。
车辇已往前驶动了。狼奴朝前追了两步。
他的手落到车辇的窗槛上,不敢放肆地去掀帘子,只压抑着欣喜,隔着帘子轻声对坐在里面的楚言枝道:“很好看……殿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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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极速长大中。
姚昭仪和楚言枝的车辇才行到慈宁宫门前, 就有小太监来报,说今日孟家公子带着两位皇后侄孙到了,正在坤宁宫处, 成安帝今日不来了。姚昭仪还是带楚言枝进了慈宁宫,陪同荀太后用完早膳才去了坤宁宫。
碍着宫规在, 孟大公子来后,坤宁宫处并未大摆宴席, 只引他们进了东暖阁内,隔着珠帘陪着孟皇后说话,让她看看他们。
孟皇后经姚昭仪的开导情绪已好些了,但愁丝仍重, 至今卧病在床不能下榻。因着他们来了, 她才强撑自己坐到炕沿,让碧珠将那两位侄孙分别抱来让她看看。楚姝和成安帝都在帘内陪着他,楚珩与楚璟则立在帘后招待孟大公子。
孟大公子被留在京城内, 准允住上一个月再走,这一个月期间他几乎每天都带两个孩子去看望孟皇后。然而孟皇后见那两个孩子才这么小就离娘远走, 受尽颠簸,心中不忍,夜里流的泪反而更多了。
孟大公子带两个孩子住满一个月就走了, 他走几日后,姚昭仪便带楚言枝去坤宁宫看望孟皇后,但把她留在了外殿,又屏退了旁人, 在里面单独与孟皇后聊了许久。
楚言枝坐在外殿, 望着那一排棂花槅扇透进的光, 想起那日和成安帝一起来时, 孟皇后和三姐姐一同望着光出神的样子。
楚姝从西暖阁处过来了,见她坐在这发呆,不禁看了眼关得紧紧的内殿隔门。
楚言枝起身朝她行礼,楚姝神色僵硬地让她起身,坐在了她旁边东位的那把玫瑰椅上。
楚言枝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同三姐姐说话,楚姝瞥了眼桌上她喝剩半盏的茶,朝外殿的几个宫婢蹙眉斥道:“添茶也不会,一个个都想挨板子是不是?”
楚姝素来脾气不太好,自孟皇后病后更易动怒了。楚言枝坐姿拘谨了些。
宫婢们忙重新为她换上新茶退下了,楚姝忽然语调微冷道:“……下回来若还见她们懒怠,别只呆呆看着,该训该罚才能驭下。你是公主,得有些骨气。”
楚言枝看向她,她却并不看她,只端茶抿了口,视线瞥向帘旁摆置于高几上的斗彩瓷鱼缸。
楚言枝笑着应了:“谢谢三姐姐,枝枝明白了。”
这天姚昭仪和孟皇后聊了很久很久,楚姝见楚言枝似乎饿了,便让人先传膳,两人同桌吃了。姚昭仪也让人传些清粥小菜进去,由她服侍孟皇后吃下。
直至未时左右,姚昭仪才从里面出来,领着楚言枝走了。
又过几天,孟皇后忽然与成安帝吵得更凶了,以那两个侄孙因他一时之命受了苦为由,恨得想要以拳锤他。她自然没那力气去锤了,成安帝也任她如此,眉头皱得紧紧的。
再后来,也不知怎得,她竟想要寻死,求个解脱的地步。不论成安帝如何同她好言好语地说话,她都一概不听,连药也不愿意多喝一口。
成安帝光忙朝政就已焦头烂额了,对她愈发无心应付,每次来长春宫后都会嘱咐姚昭仪再想办法开导开导她,至少别再让她乱发疯了。
后宫中渐有人言姚昭仪心机深沉,刻意挑拨帝后关系,从中争宠。姚昭仪每次听了都只笑笑。
楚言枝也有点不理解娘亲到底在做什么了,如今孟皇后只要稍有些气力就想寻死,闹得阖宫不得安宁,而成安帝来长春宫的次数确实一个月比一个月多了。这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姚昭仪说时机未到,还不能告诉她。
三姐姐似乎比她知道的多点。她本以为外面传成这样,三姐姐一定会恨死她的,没想到她待她反而越来越好了,有时会把成安帝新赏给她的东西拣些心爱的送给她,有时兴的点心了也会为她捎带一份。今年的夏衣尚衣监还没送来,三姐姐就已挑了好样式、好缎子送到了长春宫。
六月上旬,礼部经一年终于擢选出了三位适龄男子的名单和画像,呈到了司礼监,由圣上定夺究竟谁能做二公主楚清的驸马。
成安帝近日又烦朝政各方党争之事,又烦孟皇后的事,往往一早起就开始叹气,一直叹到晚上睡着,根本没什么心情再为楚清相看驸马。但她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女儿,且楚清向来端庄有礼,是个极好的孩子,成安帝不能不上点心,就派东厂遣人一一去探这三位候选人的家世人品究竟怎样。
得了消息后,楚清当日就来坤宁宫探望孟皇后了,果不其然楚姝与楚言枝都在。
最近姚昭仪常带楚言枝来看孟皇后,所以她去别宫走动的次数就少了,渐渐同楚姝的关系越来越近,和楚清的关系淡薄不少。